特別法庭于1980年11月10日向李作鵬送達起訴書副本的同時,告知可以委托辯護人,李作鵬表示不委托律師,后經(jīng)法庭工作人員對律師制度以及有關法律規(guī)定作了說明和解釋,李作鵬經(jīng)過一番考慮,于14日上午提出“請求委托律師為我辯護”。
當天晚上,決定選派張思之、蘇惠漁律師接受委托,并向二位律師通報了李作鵬的狀況和特點。其時離開庭時間已經(jīng)很近,律師于11月16日上午去北京復興醫(yī)院會見李作鵬,他因心臟病嚴重,由秦城監(jiān)獄轉(zhuǎn)押在醫(yī)院邊治療邊候?qū)彙?/p>
會見手續(xù)辦得特別快,“兩案辦”一個電話通知就全部解決了。會見開始,律師說明來意,作了自我介紹,重點闡明了我國《刑事訴訟法》有關辯護制度以及辯護律師職責的規(guī)定。李作鵬的態(tài)度既認真又平淡。雙方在沒有異議的情況下,辦妥委托手續(xù)。
至此,張思之、蘇惠漁兩位律師從法律上正式成為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案主犯之一——李作鵬在受審中的辯護律師。律師接著聽取李作鵬對起訴書指控的罪狀的意見。事實上,起訴書中指控的內(nèi)容,對李作鵬來說應當并不陌生,早在預審過程中,針對這些內(nèi)容早就對他進行過反復的、詳細的訊問,因此,提及對起訴書的意見,他稍加思索就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由此推知他對于律師的工作愿意配合,但給人的感覺也并不是那么迫切或寄予期望,他說:“本來我不想找律師辯護。”但接著又表示:“我是搞軍事工作的,對法律沒有什么研究。對于你們來,我表示歡迎。我的罪行、錯誤不要求你們辯護,是我的,我承擔;只要有真憑實據(jù),我不抵賴。我的肩膀還是硬的,扛得起!”可是,他又說:“因為事情比較復雜,有些問題法院有法院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看法不一樣沒有關系。判我的罪,我沒有意見。怎么判我,我都接受。有的問題,我只是保留看法。我要求把我的檔案保存下來,保留三百年到五百年,留待史學家去研究,作出結論。”看來他對法庭會怎樣判決也已有了一定的揣測。
當問李作鵬對辯護律師有什么要求時,他若有所思地說:“請你們來,我只有三點要求:第一,實事求是,希望按這條原則辦事;第二,維護黨的政策,該怎么樣就怎么樣;第三,維護國家的法律,合乎法律的不希望你們說話?!?/p>
接著再次表白:“我自己有什么罪,該承認的我會承認的,一句話也不希望你們講。我的罪行涉及高層活動,我這些年已經(jīng)寫了10萬字以上的材料。對審訊中提出的問題我都作了回答,有些不同意的我也回答了,當時講得太多了不太適當,成了不認罪。
預審時,有些有保留的重大原則問題我都提出來了。給我辯護,要看看這些材料,大體上有個數(shù)。”接著又說:“將來公開審判時,我不想多說話。身體不好,有心臟病,一激動就犯病。我不愿死在法庭上,那樣影響不好。反正許多話我在預審時都講過了?!?/p>
這時,律師告訴他: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這是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對起訴書上指控的認定,都是要經(jīng)過庭審調(diào)查的,證據(jù)必須經(jīng)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jù)。在庭審中被告人對證據(jù)進行質(zhì)證,這是被告人依法享有的權利。
李作鵬聽后似乎并不以為然地說:“必要的話,我會回答的。但不愿意詳細講不同的意見,也不進行激烈的爭論,因為一爭論,就犯病。我性情很急,壓制不住。有必要時請你們幫我回答若干問題,如你們認為沒有必要,可以不吭聲?!?/p>
李作鵬的心臟病看來不輕,會見中不時大口喘著氣,說話不緊不慢,講一會兒停一會兒,斷斷續(xù)續(xù)。只是講到關鍵處,非常激動,時而又好像在有意識地克制自己。不等律師作答,李作鵬轉(zhuǎn)過話題,想聽聽律師的意見,說:“你們可以給我提點意見?!?/p>
這時,律師先是表示愿意提供意見,但從辯護工作的實際出發(fā),還是想盡量多聽聽他的想法,于是啟發(fā)他繼續(xù)談下去。張思之律師說:“你對律師提的3點要求是合法的,與訴訟法規(guī)定的律師職責也是一致的。你說你還有一些保留,可以談談。”
李作鵬雖然一再聲稱“有什么罪,我承擔,我不抵賴,我不想多說什么,不愿意詳細講”,其實卻并不如此。當律師具體地問他究竟還有哪些保留時,他的回答表明他對起訴書的每一條對于他的指控、每一句提法都作過仔細的琢磨,并結合切身利害經(jīng)過思索。他說:“我看了起訴書,感到有些問題不實事求是。
有些我可以接受,有的我保留。對迫害干部問題,講我直接迫害了120人,雷永通等3人死亡,我還沒有看到證據(jù),我有懷疑,對直接誣陷、迫害的‘直接’應該怎么樣解釋法,我還沒有弄得很清楚。過去預審時講海軍里有3000起冤案,我批駁了這個觀點,站不住腳?,F(xiàn)在起訴書改寫為直接誣陷、迫害120人,還有3條人命,不知有什么證據(jù)。
如有真憑實據(jù),我認。關于雷永通的死,不是我迫害的。他是海軍學院的政委,我的老戰(zhàn)友,從1934年到1937年我們一直在一起工作,平常我與雷的關系是好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我們也在一起。
說我迫害死他,沒有根據(jù)。海軍學院在南京,造反開始與‘紅縱’是一起的,‘紅縱’是張春橋支持的,開始反省委,武漢‘七二〇’事件后反許世友,反得很利害,我和許的關系是不錯的,他是個好人,我就給南京發(fā)了個電話稿,說不能打倒許世友,時間是1967年8月底。接到我的電話稿以后他們馬上轉(zhuǎn)過來支持許世友,在南京到處貼我的電話稿,一直貼到蘭州,對此,許世友當然很感激我,‘八二七’派就慢慢在南京占了優(yōu)勢。”
“后來軍委指示要軍事學院交給軍區(qū)整頓,南京軍區(qū)把海軍學院交給了江蘇軍區(qū),江蘇軍區(qū)派的工作隊到海軍學院搞刑訊逼供,給雷永通安的罪名是叛徒,把他整死了。這個事情許世友和他的老婆都知道。南京軍區(qū)兩次派人到海軍道歉,表示對不起海軍。對此事,因為當時確實比較亂,我們也就諒解了,但對這樣搞法我們是有意見的。對這個問題我可以請許世友和許世友的夫人以及請南京軍區(qū)來證明,他們是知道的。這件事,我過去寫的材料里都沒講過?!?/p>
除此之外,李作鵬還表示:“預審中還提到迫害蘇振華的事。我當時是冒了極大風險保護蘇振華的。現(xiàn)在起訴書里沒有寫上,這一點我很高興?!?/p>
“看了起訴書,心情很沉重,比原來想像的嚴重得多,一晚上沒有睡覺。但也有高興的地方,一是把康生列入了主犯,我高興?!?/p>
“在康生問題上我也受了大冤屈,‘四人幫’一被打倒,我就說康生是‘四人幫’的后臺、靠山、謀士,聽的人當然要向上匯報,又說我是反康生了,差不多兩年我不吭聲,心里有數(shù)。對康生的揭露我是有功的,現(xiàn)在把他列入主犯,我完全擁護。他的罪行還沒寫夠,還有很多。”
“另外,起訴書沒有把李雪峰列入主犯這一點我也高興。1978年給我傳達永遠開除我們黨籍時有李雪峰,當時我就講,把李雪峰列入黃、吳、李、邱一起不公平,不能相提并論,黃、吳、李、邱的罪重,李雪峰的罪輕。這一次我看李雪峰沒有被列入主犯,做得對,我高興,符合我的想法,符合實際?!?/p>
“第三個高興,沒有把殘酷迫害蘇振華加在我的頭上。現(xiàn)在起訴書上講的直接誣陷、迫害了120人,不知是哪些人,我將來看了證據(jù)再說話。我估計,個別的陷害我可能有,大部分大概是王宏坤、張秀川辦的,因為他們是搞干部工作的,由我簽了字加了圈是可能的。如果是這樣,我也只是參加,完全加在我一個人頭上,我不同意。”
以上這番談話主要是李作鵬針對起訴書第32項中“李作鵬伙同王宏坤、張秀川誣陷、迫害海軍大批干部、群眾”、“李作鵬直接誣陷、迫害的有120人,雷永通等3人被迫害致死”的指控所表述的“想不通”及“保留”之處。有些盡管已經(jīng)偏離了起訴書對他直接指控的內(nèi)容,但畢竟與起訴書指控的犯罪事實中“迫害、鎮(zhèn)壓廣大干部和群眾”有一定聯(lián)系。如果他因此感到“心情很沉重”,“一晚上沒有睡覺”,那是很自然的。
起訴書第43項關于林彪叛逃、山海關機場放飛的指控,是案中至關重要的問題之一,李作鵬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談起來不免憂心忡忡,疑慮重重。他說:“關于山海關機場問題,我總的態(tài)度,我負責。它是海軍的機場,我是海軍的政委,不管判我什么罪,我承擔。但事實有出入,我在偵查、預審中都談過,談了11條意見?!?/p>
最后他還表示:“起訴書里的其他意見,可以接受,當然確切一些更高興,不過要求搞得完全準確也不容易?!?/p>
兩位律師告訴李作鵬,會認真對待他這些意見,要等查閱了全卷、研究了證據(jù)才能作出律師的判斷。
李作鵬對起訴書里的其他問題雖然表示可以接受,但這種表示畢竟是含糊的不明確的,事實上對起訴書中的指控“可以接受”也好,有“保留”也好,特別法庭在庭審中都會逐一調(diào)查,而后認定或否定。而李作鵬在庭審中對每一件事實的調(diào)查和證據(jù)的質(zhì)證相信也絕不會馬虎,因為這涉及罪與非罪,或者罪重與罪輕,總之事關切身利益,他怎會不認真對待!
會見歷時一個半小時,不但辦完了委托手續(xù),還聽取了被告人對起訴書所指控內(nèi)容的大致想法,有的為查閱案卷材料提供了線索,可以說是比較圓滿地完成了初見預期的任務。
在法庭辯論開始之前,張思之、蘇惠漁律師會見李作鵬兩次:以上所述是第一次,第二次在法庭調(diào)查結束以后法庭辯論之前的12月17日。
當時,“兩案指導委員會”辦公室得到獄中發(fā)來的報告,說李作鵬天天都在寫東西,自稱是“最后陳述”。寫時很詭秘,似在防著看管人員,因此無法知道內(nèi)容。
審判庭庭長伍修權在軍中曾是李的直接上級,對他深有了解,也猜不出他會寫些什么,又擔心他在法庭上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扯出不好收場的問題,于是要求律師“再去見見,摸清底數(shù)”。
張思之、蘇惠漁兩位律師奉命于12月17日再次去復興醫(yī)院會見李作鵬。會見的氣氛是輕松的。先是言不及義地問了他的近況,然后再次交待了特別法庭的審理程序,扼要說明了被告人享有的訴訟權利。
李作鵬聽完就來了一句:“我寫了份自我辯護提綱。”律師正專注地聽著,他卻拐了個彎,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縫到棉襖里了?!彪S后用手捂了捂厚厚的棉衣,又跟了一句:“誰也拿不走!”這句“誰也拿不走”仿佛是有的而發(fā),張與蘇交換了一下眼神,心想:要是他竟能料到此次來會見的目的,他可太“鬼”了。
經(jīng)律師兩次提出可否了解一下,李作鵬才拿出那份經(jīng)過充分思考和準備的長達五六千字的自我辯護提綱。
在這份提綱中,善于思考的李作鵬為了應對即將進行的法庭辯論,確實又仔細琢磨了起訴書上對他的每一項指控,全面回顧了特別法庭起訴以來的全部庭審調(diào)查,最終歸納了關于“告密”、關于山海關機場“放飛”以及關于“誣陷、迫害羅瑞卿、葉帥”等幾個問題作為他自我辯護的主要內(nèi)容,對每一個問題都作了辯解。其中對山海關機場“放飛”問題辯解較多,但表示對此愿意承擔全部責任。同時要求把材料保存起來,讓后人來作結論。律師聽取了這些情況后離去,第二次會見就這樣結束了。
(選自《特別辯護》/馬克昌 主編/中國長安出版社/2007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