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8月20日中國同盟會在東京成立。同盟會成立之前,流亡日本的華興會成員(以宋教仁為主),曾辦有《二十世紀之支那》雜志,此刊雖僅出兩期,社會影響卻逐漸變大,輿論的威力漸漸顯露,同時也引起了孫中山的特別注意。同盟會成立后,由原華興會會長黃興提議,《二十世紀之支那》并入同盟會成為機關刊物。后經孫中山同意,在《二十世紀之支那》基礎上另定名為《民報》,同年11月正式創刊。
《民報》的主編,如果按刊物上的署名,本不成問題。但歷史的復雜之處恰在于原始資料上的記載與實際的情況并不一定全部相符。比如《民報》前五期的“編輯人兼發行人”欄上均署名張繼,但另一位同盟會及國民黨元老胡漢民卻并不認同,他始終堅持認為張繼的主編只是“名義上”的,而實際的編輯人是他自己。
胡漢民說,《民報》創刊,“定黨報名為《民報》”,主要是孫中山采納他個人的意見,故國民黨中“推余為編輯”(參見《胡漢民自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7頁。下同)。但胡漢民得以出任《民報》編輯也有一個小插曲。
國民黨原擬推薦名氣更大、著有《警世鐘》《猛回頭》的革命黨人陳天華出任主編,可就在《民報》創刊前,胡漢民被孫中山派去參加康有為、梁啟超等保皇派在東京舉辦的追悼戊戌烈士的“戊戌庚子死事諸人紀念會”。會上,胡漢民慷慨陳詞三小時,力駁保皇派主張之謬誤,讓國民黨中諸人“乃大嘆服”,從而獲推舉為主編。
至于《民報》第1~5號署名的“編輯人兼發行人”張繼為何是“名義上”的,胡漢民的解釋是“以張繼長于日語,能對日人交涉,故用其名為發行人”。但他強調說:“張(繼)始終未嘗問《民報》編輯事。”
胡漢民有一點說得不錯,張繼“長于日語”。雖然同樣留學日本,但胡張之間的日語程度似差別相當地大。胡漢民首次赴日留學是1902年,其時他進入弘(宏)文學院師范科學習,可是只呆了兩個月,就因故退學回國。從語言程度上看,顯然還沒有入門。1904年冬,胡漢民再次赴日,進入日本法政大學速成班,到1905年11月《民報》創刊也只學習了一年。相比之下,張繼1899年即入日本早稻田專門學校政治經濟系讀書,雖然后來幾年在國內從事反清活動,但潛心學習總有兩三年。而1903年張繼利用日文資料編譯出版《無政府主義》一書,也是其日語水平較高的一個佐證。
張繼的另一個特點,胡漢民沒有說,那就是性好交友。在日本期間,張繼不僅與日本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幸德秋水、堺利彥、大杉榮等人過從甚密,而且與革命派中革命家、學者和思想家,如黃興、鄒容、章太炎、章士釗、陳獨秀等人更結為莫逆之交。這倒也與胡所說“能對日人交涉”有些關系。
但《胡漢民自傳》里過多的自我標榜,多少沖淡了其所述內容的歷史可信度。而考慮到他與張繼之間關系微妙,及至寫自傳時已經不和,包括胡漢民對無政府主義思想一貫的不贊同,對張的貶抑就不難理解了。
對《民報》前五期的主編一事,另一當事人張繼也有自己的說法。不過,張繼的回憶錄(《張溥泉回憶錄》,[臺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版。下同)總有些簡略和漫不經心,對于《民報》創辦及主編一事也不例外。
在《民報》創刊號封底“本社簡章”欄中附列的“本志之主義”,即顛覆現今之惡政府,建設共和政體,維持世界真正之平和,土地國有,主張中國日本兩國之國民的聯合,要求世界列國贊成中國之革新事業。這六點主張后來成為同盟會著名的“六大主義”。但張繼的回憶卻有些輕描淡寫,他說:同盟會“發行《民報》雜志,余任發行人,為向倭(指日本——引者注)申請警視廳立案,非載明宗旨不可。《民報》后頁所附六大要點,乃余為應付倭警視廳計而列,非本黨決議如此”。
這種看似隨意的說法其實一點兒也不隨意。先看后面的話,張繼說:“后(胡)漢民撰文解釋六大主張,亦應付環境之計,并非真欲中日兩國民聯合也。現行黨史(指國民黨黨史——引者注)多認為同盟有此主張,亦不知真情。同盟之主張,只有‘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建立民國,平均地權’四句,并無其他枝葉。”
眾所周知,胡漢民在《民報》第三號上寫有《民報之六大主義》,從理論上全面闡述“六大主義”,這比張繼所單單羅列出的“六大主義”更具理論色彩,胡漢民本人也以此為豐富孫中山三民主義的理論家自居。而依張繼的說法,“六大主義”根本只是他個人為應付當時日本警視廳審查而臨時編出來的幾條,與同盟會核心無關,自然也與孫中山無關。進而言之,在張繼看來,胡漢民對“六大主義”的解釋并不存在豐富孫中山三民主義的問題。可見,這看上去“輕描淡寫”的說法,實際卻從根本上解構了胡漢民自塑的三民主義理論家形象。而有趣的是,后來的研究著作大多視“六大主義”的始作俑者張繼的解說而不見,如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以及陳孟堅《〈民報〉與辛亥革命》中均將“六大主義”作為解析孫中山三民主義及同盟會革命理論的重要依據。
《胡漢民自傳》和張繼的回憶錄,一個直言不諱,一個綿里藏刀,表面看似各說各話,實際卻是針鋒相對。但揆諸史實,也只能說是各說對了一半。
胡漢民所述似有兩個史實作為旁證,一是彼時同盟會中已具舉足輕重地位的宋教仁在1906年2月7日日記中記有“戍正,又至《民報》社。值張溥泉不在,寫一信責其太不理事”(《宋教仁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2頁)。這是說,宋教仁晚上七點到《民報》社,但到九點(即日記中的“亥正”)他走時,張繼仍未到場。可是,查宋教仁日記,從1905年11月至1906年2月間,宋可謂是三天兩頭來《民報》社。2月7日這一天,他就先后兩次來《民報》社。可見,宋說大約只能算是“僅供參考”一類。
有意思的是,張繼自己在日記中說,他1905年冬赴南洋,到印尼等地聯絡革命者和發行《民報》。期間與正在南洋的孫中山見面,后返回中國,直到1906年底才回東京。這似乎成了后來一些研究論著中將張繼當成“名義上”的“編輯人兼發行人”,而把胡漢民說成是“實際主編”的最有力的證據。可是,張繼回憶錄里的說法顯然與上述宋教仁日記所記有沖突。
二是在《民報》第1~5號中,張繼竟未發表一篇署名文章,而從1~5號,胡漢民則每期均有文章,有的還不止一篇。據統計,胡漢民在《民報》上共發表文章,計二十篇,論數量列章太炎之后,居《民報》作者第二位(參見陳孟堅《〈民報〉與辛亥革命》上冊,[臺北]正中書局,1986年版,第429頁)。
不過,對文章之事,作為革命的行動派的典型,張繼本人倒也坦然,他在回憶錄中說到,“《蘇報》案”前,與其一道鼓吹革命的友人,如太炎(章炳麟)、行嚴(章士釗)、威丹(鄒容)均能文,著有《駁康有為致總理書》、《革命軍》等,而他自己卻不能文,“僅將報內紀事多添滿賊字樣而已”。
雖然如此說,但并不能否認在東京中國留學生中影響極大、曾任留學生會館總干事的張繼對《民報》第1~5號的貢獻。外聯方面無異議,暫且不論。就是內部編輯過程中,張繼的影響也有所顯現。與《民報》編輯、撰稿和籌劃有關的同盟會內外的著名人士中如馬君武、廖仲愷、劉師培都是對歐洲無政府主義興味十足的人物。馬君武1902年即在《〈俄羅斯大風潮〉序》中公開介紹無政府主義,時間上算是近代中國最早,但在近代中國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中,張繼卻是非常重要的角色。1903年他以“自然生”為筆名從日文譯出的《無政府主義》一書雖為譯作,卻如同嚴復所譯的《天演論》一樣,是意譯或編譯,即同時表達自己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和見解。這也奠定了張繼在近代中國無政府主義者中的地位。此后張繼又與劉師培、何震等人組建“社會主義講習會”,更為近代中國無政府主義的中堅人物。
而《民報》第一號上圖畫版中有“世界第一之平等博愛主義大家墨翟”像,第二號上有“虛無黨女杰蘇菲亞肖像”,第三號上“無政府黨首創者巴枯寧”像以及第四號譯叢《歐美社會革命運動之種類及評論》一文中介紹的“無政府黨”等,雖不能說全是張繼的推動,但至少是與他個人篤信的無政府主義相關的。
胡漢民“張始終未嘗問《民報》編輯事”一句在說法上也太絕對。張繼回憶錄中明確說,“總理《民報》事務”。時間雖記在了1907年,但也表明張繼對《民報》編輯事并非“始終未嘗問”。另外,如果張繼擔任《民報》第1~5號“編輯人兼發行人”時純粹是尸位其職,待第6~18號的“編輯人兼發行人”章太炎生病后,第19號的接編者不是別人正是張繼,則顯然于理無據。而前引宋教仁日記中到《民報》社找張繼,亦從一個側面反映張繼還是常在《民報》社的。
查近二三十年出版的各種《民報》介紹或相關的論著,關于主編一條,或前后說法不一,或將宋教仁、陳天華、朱執信也一并列入;而研究胡漢民者談及《民報》主編極少提到張繼,研究張繼者則又反過來揚張繼而貶胡漢民,這些都是與史實不符的。《民報》封底列出的“編輯人兼發行人”,只有張繼、章太炎、陶成章和汪兆銘(精衛)四人,其中張繼主編了第1~5號、第19號,章太炎主編了第6~18號、第23、24號,陶成章主編了第20~22號,第25~26號“編輯人兼發行人”改稱“總編輯人”,由汪兆銘(精衛)擔任“總編輯人”。至于說胡漢民是第1~5號的“實際主編”則并不完全意味著張繼全是“名義上”的。總之,談《民報》第1~5號主編,不可徑呼胡漢民而不提張繼。
(選自《歷史學家茶座#8226;第19輯》/王兆成 主編/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