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生于公元187年,時逢董卓殺靈帝自立獻帝引起天下大亂。其父曹操是亂世梟雄,靠武功脫穎而出,掃平群雄。曹丕18歲時,曹操攻克鄴城,以此為大本營,一家人遷居于此。曹丕開始了一生中最為安逸的青年時代。“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穩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繼以朗月。”[1]曹丕34歲時,曹操病逝,丕繼為丞相、魏王。同年冬,他完成了一件頗受后世爭議的大事,即以受禪的形式,代漢稱帝,終于把江山徹底劃歸在曹氏名下,建立了名副其實的曹魏政權。登上帝位的曹丕努力改造因戰亂而凋敝的國家。雖沒能實現統一天下的大志,但他采取的限制宦官、外戚、婦女干政,禁止百姓報私仇,輕刑罰、薄賦稅、復興儒學,“立太學”、“制五經課試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等政治文化措施,得以讓國家和人民休養生息,從衰敗中漸漸恢復。同時,與歷代帝王一樣,曹丕開始剪除異己,對有威脅的勢力進行打擊。公元226年,40歲的曹丕病逝于洛陽[2]。
軍人、政客、帝王,曹丕在短暫的一生中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軍人是鐵骨錚錚、堅毅、果敢;政客是世故老練、甚至奸滑;而帝王更是主宰一切的絕對權力的象征。現實中的曹丕包裹著權力、奢華、熱鬧、主導一切的強勢。
詩文之品如人品,讀一個人的詩文便可以了解這個人的內在。揚雄在《法言·問神》就說過: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3]。我們應該從曹丕的創作中讀到權力、華麗、熱鬧、強勢。但事實是,從曹丕詩文中讀到的更多是“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有似客游”(《善哉行》)的飄零,“惆悵竊自憐、相痛惜”(《陌上桑》)的孤獨,“不悲身遷移,但悲歲月馳”(《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的對生命無可把握的哀傷……而為他代言的不是孤苦柔弱的女性形象,就是身受羅人之困的籠中之鶯。即使是在被熱鬧、歡笑包圍的時候,他也發出“獨處滿而懷愁”的感嘆。詩文中的曹丕無助、孤獨、凄苦、文弱,與現實中的強勢形成極大反差。
與同時具有不同的身份曹操、曹植相比,曹丕的這種形象反差是獨特的。曹操熱愛文學,在鞍馬征塵間創作詩文,以抒寫時代喪亂、民生疾苦、自己的雄心壯志,并形成了雄渾剛勁、蒼涼悲壯的鮮明個性。詩文形象是其現實中政治和軍事形象的統一補充。曹植的文學成就人人皆知。他也是很早便開始隨父從征,參加了不少的征戰,算得上是位軍人。對于政治同樣有雄心,或者說是野心。在給楊修的信中他就說過:“建永生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4]其《求自試表》《諫取諸國士息表》《諫伐遼東表》等奏表中也顯露了政治才能。難怪曹操曾稱曹植是“兒中最可定大事”者,并有意傳位于他。但以爭嗣之戰中曹植的種種表現,實在不能稱其為政治家。而奪位之爭的失敗,最終淹埋了他的政治抱負。躍于作品之上的多情的落難公子的形象,與他的現實狀態一致。
文學作品是作家心聲的表現。正如葉燮在其《原詩·外篇上》中所說:“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可違心而入。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5]
這個困苦的形象正體現了生于離亂、長于征戰的曹丕的真實的生命之憂,以及高居于金字塔頂端的孤獨。
曹丕不同,他視文學與生命、功業齊高。除卻軍人、政客、帝王,還是一位不輟筆耕,“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的文人。史載他“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6]在鄴城時,曹丕積極實踐他的文學理想,成為赫赫有名的“鄴下文學集團”的領導人之一。組織文人游宴、進行文學創作,其中很多作品成為傳世經典,“直接促成了建安文學的繁榮,掀起了文學史上一個高潮。”[7]登基為帝仍沒有停止他的文學生命,除了繼續創作,還組織當時著名的文人王象、劉劭等編成我國第一部大型類書《皇覽》,開啟了我國類書編輯的肇端。無論他的身份地位如何變化,對于文學的重視都不曾改變。正是曹丕的這種視文學與生命、功業齊高的觀念,使軍人、政客、帝王的理性、殘酷和冷漠與文人的感性、柔情和易感,真切地、實在地交織在曹丕的精神世界。這是曹丕與曹操和曹植最大的不同,也是為什么這種矛盾出現在曹丕而不是曹操和曹植身上的根源。
曹丕也常常在發問“誰能懷憂獨不嘆”(《燕歌行》其二),“嗟爾昔人,何以忘憂?”也想過用一些方法去化解。他想過傾訴,但是“憂心孔疚,莫我能知”(《短歌行》)、“獨悲誰能知”(《艷歌何嘗行》),找不到了解自己的人。他想過“今朝有酒今朝醉”式的及時享樂,就如他說的“何不咨君口腹所嘗,冬被貂鼲溫暖,夏當服綺羅輕涼。……何不咨意遨游,從群所喜。……奏桓瑟,舞趙倡”;他甚至高呼“何為自苦,使我心悲”。但是,理性的他總會跳出來,告誡他“持滿如不盈”(《善哉行》其三)、“月盈則沖,華不再繁”(《丹霞蔽日行》)。曹丕何嘗能在酒肉歌舞當中真正解脫,他的“獨處滿而懷愁”(《戒盈賦》)的理性,只會讓他“樂極哀情來”(《善哉行》其四)。他還想過寄予“羽化成仙”而逃避現實。但是在他看來這些所謂“服藥四五日,身體生羽翼。輕舉乘浮云,倏忽行萬億”(《折楊柳行》)。不過是“愚夫好妄傳”的虛妄的東西。
“中國文人生命的危險和心靈的苦悶,無有過于魏晉,然而他們卻都能在多方面找著安慰,或是酒色,或是藥石,或是音樂,或是山水,或是宗教,這些都是他們靈魂的寄托所。”[9]可在曹丕這里都行不通。不過曹丕還是有他自己的“靈魂的寄托所”:或“策我良馬,被我輕裘。載馳載驅,聊以忘憂”(《善哉行》);或“耿耿伏枕不能眠”時“披衣出戶步東西”(《燕歌行》);或“端居若無悰,駕游博望山”(《折楊柳行》)將自己置于大自然中,以“忘憂共容與,暢此千秋情”(《于玄武陂作》);或“展詩清歌聊以自寬”(《燕歌行》),把自己淹沒在浩然的文學之海。有人說“對文章崇高地位的肯定,最終消解了曹丕的生命之憂”。可以嗎?如果說曹丕之憂得以消解,如何還在詩文中一次次述說著無助與困苦。只能說,創作是他諸多消解方式中最能平和他的一種,但也只是暫時的。所有的排解方式都只能是暫時的。
劉大杰先生說過:“詩人的心境,時時刻刻是矛盾的爭斗的,就是這種苦悶沖突的情感里,產生藝術”[10]。曹丕的內在情感矛盾是無法消解的矛盾,造成了他現實形象與詩文形象的差異,而這也正是他藝術創作的源泉。
【參考文獻】
[1]郭沫若.論曹植[A].郭沫若全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2]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M].殷孟倫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67.
[3](漢)揚雄.法言義疏[M].陳促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160
[4](清)嚴可均.全上古三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1140.
[5]葉燮.原詩[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52.
[6](晉)陳壽撰.三國志·魏書[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9:310.
[7]徐公持.魏晉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59,61,49.
[8]胡明.關于三曹的評價問題[J].文學評論,1993,(5).32-43.
[9]劉大杰.魏晉思想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51.
(作者簡介:史超、張黎,河北體育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