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世紀20年代至60年代,季奧諾發表了大量的小說,代表作是“潘神三部曲”(以下簡稱三部曲),即《山岡》《一個鮑米涅人》《再生草》。潘神是希臘神話中土地和森林之神,是獵手、牧者、捕魚者的保護神。1929年出版的《山岡》敘述了一個破落的小村子鹿兒山白莊,村里只有四座房子,生活著13個人,整個村莊被一種神秘和恐懼的氣氛籠罩著,疾病、斷水、大火等災禍考驗著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同年8月,《新法蘭西評論》發表了《一個鮑米涅人》。小說以阿爾卑斯山上的鮑米涅村為背景,敘述了老流浪漢阿梅德幫助小伙子阿爾班救出心愛姑娘的故事;1930年,《再生草》問世,獲得諾特克利夫獎,小說描寫了衰落的村莊奧比涅納的復興過程。
法國評論家加埃唐·皮孔對季奧諾的鄉土小說有很精辟的概括:“……季奧諾不是一個小說家,而是一個神話創造者。他的人物是傳說的人物,沒有個人的面孔,而我們只能看到他們超人的身材。”[1]神話原型批評學者弗萊指出:“原型就是典型的反復出現的意象。”[2]葉舒憲據此指出:“原型可以是意象、象征、主題、人物,也可以是結構單位,只要它們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出現,具有約定性的語義聯想。”[2]
國內只有少數論文涉及這一內容。因此,筆者在前人零散研究的基礎上,選取神話原型為突破口,深入解讀“潘神精神”,以期讀者對季奧諾及其作品給予更多的關注。
一、繽紛的意象原型
對土地的依賴和眷戀使人們將之人格化為人類的母親。戀土這一母題在東西方都具有神話原型。土地意象貫穿于三部曲的始終。鮑米涅村的土地賦予了阿爾班純潔、善良、誠實的美德,指引著他走向光明,以正義的方式贏得了幸福的生活;瑪邁什在艱難時刻虔誠地向大地呼告,要想生存下去,“首先還得靠你恩典啊”;冬去春來,“百草已在種子里萌動,圓圓的大地似成熟的果子開始軟和起來”,龐圖爾立在自己的地頭,“彎腰捧起一把黑油油的、充滿空氣的、里邊有小麥種子的泥土。這泥土凝聚著他一片赤忱愿望。”“他像一根柱子牢牢立在地里”[3]。作家充分表現了人類從原始時代遺傳下來的這種集體無意識情感,無論是在伊甸園般的景色或是嚴酷的自然環境當中,土地都象征著希望與生命。
小說中憤怒的大地會“像惡魔一樣地站起來,在空中揮動著巖石的巨臂,發出陣陣轟鳴”[4],擁有摧毀一切的神力。作家借此傳達出了人類要學會敬畏、尊重自然的重要思想,即作家所宣揚和贊頌的潘神精神。隨著異己力量的消融,帶有神話原型意義的人與土地的關系進入一種新的和諧狀態:土地不僅給予我們生命,還給予我們精神的安寧。
水帶給人的恩惠與禍患成為人類信仰水、崇拜水的客觀依據,這一切最終滲透進集體無意識之中,成為人類文化最基本、最永久的原型之一。“水這個原型性象征,其普遍性來自于它的復合特征:水既是潔凈的媒介,又是生命的維持者。因而水既象征著純凈又象征著新生命。在基督教的洗禮儀式中,這兩種觀念結合在一起了:洗禮用水一方面象征著洗去原罪的污濁,另一方面又象征著即將開始的精神上的新生”[2]。
《山岡》中的戛古面對新的水源,他“伸長手臂擁抱著水滿得溢出來的池子,嘴貼在池邊石頭的缺口上,就像一個嬰兒在吮吸母親的乳汁,每喝一口就發出快活的響聲”[4]。人們也將獲得新生;《一個鮑米涅人》中阿爾班憂傷、憤怒的靈魂,在猶如母親般的山泉的愛撫和親吻下,得到了凈化與釋放;《再生草》中的龐圖爾將死去的母親背到溪邊,用溪水將母親從頭到腳擦洗干凈之后才安葬她。
在基督教世界中,水有兩種象征意義:凈化與毀滅。因而水又是災難和毀滅的象征。人們很容易把海洋的潮汐現象與生命聯系起來。河流是水的外在形象之一,故而在《一個鮑米涅人》中,阿梅德擔心克拉留斯在得知女兒第二次與人私奔后,經受不住內心痛苦的煎熬,聽從死神迪朗斯河的召喚,投河自盡;在《再生草》中,瑪邁什的丈夫最終被十來米深的泉水淹沒,泉水同樣具有死亡之水的象征意義。
小說中的水由雨水到泉水,由泉水、溪水再到江河之水,由江河之水再到海水或冬雪,如此反復不已,如同伊甸園中的四重河水一樣具有了生命力,人們在生命之水中洗滌自己的靈魂。
在神話思維中,太陽的上升階段和英雄的出生、成長、建功立業等喜劇情節相對應,而西落和隱沒也就和英雄的失敗、死亡等悲劇性情節相對應。
在《再生草》的開篇敘述中,每天駛往巴隆的載客馬車經過瓦舍爾時,總是中午12點,就算有所延誤,但到達的時間仍舊是中午12點。12這個數字的用法是賦有象征意義的。太陽每天或每年一次的行程周期呈現為一種先上升后下降的曲線,這條曲線的最高點是在一天的中午時分,一年的仲夏時分。從12點開始,太陽的行程就開始往下走。與此相對應的正是人們的命運開始走下坡路。歷盡坎坷后,龐圖爾和妻子決心努力改變村莊的面貌,而此時,馬車到達的時間也變成了早上十點,究竟是怎么變的,誰也不知道。在五月份的時候,有人注意到奧比涅納村先前貧瘠的土地變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洋。
《山岡》中的人們感覺最難熬的就是過了正午。“太陽好像朝地球邁進了一大步,像一只逼近的火盆在天空爆炸”[4],災難也隨之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隨著人們奮斗的腳步,我們不斷看到這樣一些意象:白天與黑夜、日出時與日落時、深邃的黑暗與太陽的光線等。這些與太陽相關的意象均暗示著:死與生,如同宇宙的運行,都是天經地義的,人類雖無法獲得肉體上的永生,但卻能獲得精神上的永生。作家運用太陽原型將人類的命運與太陽相結合,通過描寫人與自然、社會的斗爭,謳歌了人類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贊美了生命過程的意義和價值。
“植物世界無疑給我們提供了一年一度的四季交替,這也常常被等同于或表現為一個神的形象。他在秋季隨著莊稼的收獲和酒的釀成而被殺死,在冬季消失掉,到了春天則又復活”[2]。在《山岡》中隨處可見的擬人化描寫,都足以證明潘神作為山林之神的身份。他時而化身為你身邊的小溪,你腳邊可愛的松鼠,有時又是整片樹林,并與他們融為一體。正是他掌握了森林和植物界的四季更替,為人們提供春的播種,夏的勞作,秋的豐收和冬的死亡。
在早于古希臘神話兩千多年的蘇美爾神話中,森林妖怪的母題已經存在,從神話中得到的線索是:那里往往是惡魔、妖怪,兇獸棲息和出沒的地方。而在三部曲中,森林不再是恐怖的象征,它與人性相通,甚至能聽得懂人們的語言,森林原型具有的是神性而非妖性,人們得益于與森林的親近,這一原型變成了一個充滿生機、令人向往的世界。
二、深刻的主題原型
神話的永久魅力是通過那些神話英雄不斷地尋找生命意義而產生的。三部曲都表現了一個指向人類潛意識的終極原型主題,即尋找主題。
《山岡》中表現了尋找水源的情節。戛古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各項災難的洗禮后,人們最終戰勝了災難,贏得了新生;《一個鮑米涅人》主要歌頌了尋找真愛、對愛情執著及至誠的精神;《再生草》中充分表現了尋找伴侶、尋找新的家園、尋找種子、尋找生存空間的一系列情節。
季奧諾借人物的尋找過程,暗示每一個活在世間的人,注定了會像古希臘英雄那樣在人生之海上漂泊沉浮,只有靠智慧、勇氣和堅韌的毅力才有可能達到希望的彼岸,傳達出人類尋找希望、愛情、家園的永恒情感,喚醒了深藏于人們心中的集體無意識。
小說中的人物都處于極度艱難、痛苦、險惡的環境之中。例如白莊的老老少少都被大火包圍,人類在受難中完成了對自身的贖罪,也達到拯救自然和自己的目的;阿爾班因為軟弱和猶豫,沒有及時拯救心愛的姑娘,內心備受煎熬;雅內一直處在病入膏肓的狀態,一直受到村民的猜疑和排擠,他的胡言亂語反映了他內心所承受的無盡痛苦,這痛苦的來源即大自然對人類報復在即的預感,他的受難是為了拯救村民與自然。三部曲以受難形式來肯定人的價值,突顯人類自我反省、自我拯救和拯救自然的含義。
三部曲中提供了適合死亡——復生主題發生的情境,主題不僅被激活,還具有了新的表現形式和內涵。《再生草》中,龐圖爾不顧危險攀爬到瀑布高處的樹上,因樹枝斷裂從高處墜下,隨后被救活,生活從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爬上樹枝的這一舉動表明了某種生命儀式,而后被救,這顯然是神話英雄的死而復活的象征性表現。此外,小說中的土地從貧瘠荒蕪變為富饒肥沃,也都傳達著同樣的主題意義。
作家正是依托死亡——復生主題,傳達出對人類的終極關懷,這恰好與太陽原型的運用相呼應,即人類肉體可死,但精神必將死而復生。
三、樸實的人物原型
《山岡》中的雅內是一個八十多歲的鄉村老頭,常年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使他具有著某種無窮的能量,透露出一層神秘傳奇的色彩,他的話“深奧得像一個無底洞,蘊藏著一股潛伏的力量”[4]。他最先感受到災難來臨之前的不祥預兆。人們起初對他語無倫次的話語非常反感和厭惡,然而種種災難的來臨,雅內預言的實現,讓人們心生恐懼。實際上雅內就是潘神在人世間的代言人,這從作家總是把他的外貌和舉止比喻成樹的形象便清晰可見。他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引領人們作好面對災難的準備,最終完成了拯救自然和人們生命的使命。通過神向人的置換變形,在他身上我們既能看到高人一籌的本領,又能感受到他和凡人一樣的樸素情感。
《一個鮑米涅人》中的阿梅德是一名居無定所、給人打短工來維持生計的老流浪漢。他天性樂于助人、愛救人于危難之中。他不止一次表達了對大地的熱愛,“我屬于大地”,“歸根結底是大地養育了我,是大地培養了我的思維方式。”[5]這位普通的救世主不僅幫助阿爾班營救出心愛的姑娘,更拯救了人們對善良、純潔、真愛、美好的追求之心,與作家要傳達的人生理想交相呼應。
《再生草》中的瑪邁什盡管遭遇丈夫、孩子相繼意外死去的打擊,但她的眼中依舊燃燒著生命的火花。她決定要去為龐圖爾尋找妻子,以此來點燃和延續村莊的生命。出發前,她從圣母的脖子上取下念珠,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顯然,作家在瑪邁什與圣母之間劃了一個等號,使她具有了神性。這個普通的村婦最終悲慘地死在荒原之上,以死助成了村子的復興。
同時,小說情節的展開過程其實就等同于原始時代殺死替罪羊的古老儀式,瑪邁什正是儀式的主角。小說一開始就渲染了帶有較強儀式性的氛圍——奧比涅納村的一切都如冬天肅殺凄涼的枯萎景象,但同時又需要斗爭、放逐、死亡和復活。她說:“我一定要呆在這兒,直到像我的親人們一樣化作這兒的泥土。”[3]最終她也永遠地留在這片土地上,成為了悲慘命運的犧牲品。
誠如英國小說家戈爾丁(1911-1994)所言:“新的神話是在舊神話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它似乎把人們往下帶,實際上卻是領人們往上走。”[2]因此,季奧諾將無言的諷喻和評價寄寓在古今異勢的對照之中,使讀者從表層敘述下領會到有關現代人類處境的、具有高度普遍性的深層意蘊,使三部曲從具體人物事件的描述升華為具有永久意義的哲理象征故事。
【參考文獻】
[1]鄭克魯.現代法國小說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431.
[2]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 .西安:陜西師大出社,1987:15,16,228-229,211,11.
[3](法)季奧諾著.羅國林譯.再生草[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0:26,55,129,133,134,
21.
[4](法)季奧諾.山岡[J].方德義,宮瑞華譯.外國文藝,1983,(5):207,220-221,185,177.
[5](法)季奧諾.羅國林譯.一個鮑米涅人[J].譯林,1983,(4):181,141.
(作者簡介:周霞,柳州城市職業學院講師,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