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舒清作品中的老人們基本都屬于同一類型,沒有棱角分明的性格——作家似乎并不注重于性格的塑造,沒有轟轟烈烈的“大”行為,沒有“拯救”與“創造”的崇高。而是“蘊含著一種美——關于人性、關于生命的美。它不是那種壯美,而是一種讓人在接受過程中逐漸浸潤其中的華美。”[1]他作品中的人物更像寒江獨釣的老翁(柳宗元《江雪》)、打漁的桑提亞哥(海明威《老人與海》),像推石上山的西緒福斯(加繆《西緒福斯》),在淡淡的生活中淡然地執著于淡定的生命,彰顯出一種強大的生命力量和審美張力。
一、枯槁的身軀
“我發現他走著的時候,一搖一晃的,像是以上身的搖擺帶動著兩條僵僵的腿。他并不太顯佝僂,像是他已近枯槁”[3]。作品中姑舅爺的身軀已近枯槁、生命已然衰敗不堪,生活已將一個鮮活的生命幾乎耗盡——這需要非一般的毅力去堅持,但他仍蹣跚著奮力于人生之途,并因幾十年來終能還清父債而歡欣著。即使在酷烈的環境中,他們的身軀可以變形但精神并沒有倒下。《節日》中的尤努斯奶奶“她顯得那樣蒼老,像一段老樹根,你想象不出比她更老的人是什么樣子。”[2]《秋日聲響》中,“祖太太已經一百零幾歲了。已沒有牙。剛一張嘴就看到舌頭抖索索地在唇邊上。”[3]他們蒼老不屈的生命影像深刻寓意了“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4]。
在這些老者的行列里,石舒清分明地表現了兩種不同的形象,即“母親”系列和“父親”系列。女性老者往往是親和的、親情的,擔當著引路人的角色,她們的存在給生命以溫情和實在;男性老者常常是嚴肅的、復雜的——就像兒子對父親的感情總難明晰一樣,擔任著人生導師的角色,他們的存在給生命以偉岸和厚重。
二、歡喜地活著
石舒清描寫母親的作品有《殘片童年》《清潔的日子》《顏色》《暗處的力量》《鄉土一隅》《圈惶》等多篇,年老的母親慈祥、善良、寬容、豁達,即使清掃屋子,也要選個晴朗的好日子,在圣潔的儀式下進行;即使家里十分困難仍繼續著舍散之心,從不向人求助。母親之外,作家著墨最多的就是《空宅》《虛日》《堂姑》等作品中的二奶奶。石舒清對母愛、母親的表現是宏闊的,他不止于描寫母親而是擴散開來,他筆下的女性老人們一個個都閃耀著“母性”的神采。
《秋日聲響》中寫道:“奶奶無常了;祖奶奶也無常了;好幾個奶奶、祖奶奶都一個跟一個悄悄地無常了,但祖太太憑著她那昏暗的小油燈一樣的小腳還活著。”[3]《家事》中也有一個高齡的祖太太,“祖太太近一百歲了,”[5]甚至覺得“人活到這個年齡,就完全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了……看著的已不是眼前這個世界。”[1]她們對生死已是了然的,對生活是明了的,年老的“姑太太大口地吃著苦苦菜團子,像是在吃點心。姑太太說,人要帶著歡喜的心吃五谷雜糧……只要你香香地吃,吃東西都會香起來。”[2]有了“歡喜心”,即使是使“我”苦得難以下咽的苦苦菜團子姑太太也吃得香香的,即使嚴酷的生活使“姑太太的臉榆皮一樣粗糙而滄桑。”[2]但她依然“吃點心”一樣品味著生活。
嚴謹而祥和、憨厚而篤定、自尊而無愧的她們就似現代的神話、寓言。具體實在的她們象征著某種無形和無限,啟示著每一個讀者,浸潤著每一個心靈。她們正是因了依靠那堵墻、吸吮那個源泉——信仰,獲得了堅不可摧的精神力量,才在酷烈的環境中“香香”地品味生活,“歡喜”地活著。這信仰一如孩童眼中的母親、永生懷念的母愛、永安魂靈的仁厚地母,使生命有了堅固的內容,變得堅實;有了追求的信念,執著不息,使有限趨于永恒。作家通過這些老人們使讀者體驗到了一種人生的圣潔。
三、人生“敘述者”
石舒清的“父性”人物主要是《開花的院子》《殘片童年》中的爺爺,《二爺》《堂姑》中的二爺,還有《聲音》中的尕嘴老漢,《幾個鏡頭和一個人》中的田增元,《出行》中的掌柜的,其中表現父親的最多,有《父親講的故事》《殘片童年》《鄉土一隅》《犧牲》等。
“父性”人物除了與上述“母性”系列人物表現的共同主題外,表現了“父親”的剛性和智慧,他們常擔當著智者和導師的角色。與一般的“軾父”原型不同,石舒清對“父親”的描述與對“母親”相近,表現出巨大的親和與崇拜。他們既有朱自清《背影》里父親的無言大愛,也有羅中立油畫《父親》里老人的枯焦,但西海固的“父親”還有著特有的秉性。如《出行》中的掌柜的“像是一個傳說中的人。老實講,對我來說,他比一口井還要神秘還要深奧。”[2]這位老阿訇自幼離開父母,經歷坎坷、命運多舛,可以說寓意了“父性”中神秘性的一面。《殘片童年》中爺爺勞改回來,改變了一家人可能餓死的險境,二爺、尕嘴老漢、田增元等人物無不深受苦難——時代的、生活的,苦難似能更深切地塑造“父親”形象。歷經苦難、克服險阻的男人更符合理想中剛毅、果敢甚至神秘的“父親”:他們沉默、嚴肅,經歷豐富、富有智慧、洞察幽微。
石舒清筆下的“父親”除了廣見的“父性”特征外,還有個特征就是“父親”作為敘述者的特立視角。要么以“父親”的話引起后文,如《虛日》,要么聽“父親”講人生經歷,如《家事》,要么以“父親”的日記記錄敘述全文如《小說二題》,要么“父子”對話、聽“父親”講往事,如《父親講的故事》等。這些作品中的“父親”形象作為事件的見證者和講述者,掌握著部分或全部的話語權,他是敘事的核心。
這一特殊視角使“父親”在敘事中占據了無可取代的作用,也可以說,事件的發展進程凸顯著作為敘述者“父親”的顯著位置,使“父親”在故事的演進中扮演了對受話人“我”而言作為歷史和人生啟迪者的角色,將“父親”提到了智者和導師的高度,建構起了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父親”全貌。
石舒清通過上述老人們——不管男性還是女性,以豐富復雜的人生閱歷和穩健沉著的人生態度喻示了執著堅守的生命精神。放棄是人人都會的行為。堅持卻不易。但只有那堅持,才能領略到放棄者絕難領略到的幸福。不但要活得堅忍還要活得自尊,這樣一種敢于面對的勇氣正是西海固人最本色的精神氣質,把“碑文”[7]所刪節和忽略的事物寫了下來,石舒清由此在物欲喧囂的時代維護了人的自尊、鄉土的自尊和土地的自尊。
注: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回族文學中的原型研究”(09YJC751050);寧夏自治區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回族文學中的原型研究:以寧夏回族文學為例”(09NXCZW01);寧夏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項目“西海固文學中的原型研究”(寧教高[2008]293號)
【參考文獻】
[1]白草.序[A].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C].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2]石舒清.暗處的力量[C].南昌:花山文藝出版社,2001.
[3]石舒清.開花的院子[C].北京: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
[4]余華.前言[A].活著[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
[5]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C].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蘇文寶,寧夏師范學院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