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西小說的語言美

著名的沈從文研究專家凌宇教授在《〈邊城〉選進中學課本的意義》中說道：“《邊城》提供了廣闊的審美天地，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美極了，它如同一顆晶瑩剔透的珠玉，將讀者引入清、雅、秀的意境。小說情節起伏，結尾設置懸疑，擴大了讀者的想像空間。沈從文小說的抒情氣質也是十分濃厚的，他用詩化的語言娓娓講述故事，增添了作品的可讀可感性。”沈從文對小說語言的運用達到了隨意驅譴、游刃有余的地步，形成了古樸簡潔、清麗柔美、新鮮生動、古樸雋永的語言風格。他的湘西小說語言大至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古樸簡潔。沈從文小說語言的外在形態上，常給人一種詩性的古雅之美，有一種鮮活的靈動之氣。按凌宇先生的概括就是“格調古樸、形式簡峭，主干突出，少夸飾，不鋪張，單純而又厚實，樸訥卻又傳神”。汪曾祺覺得沈先生的語言受魏晉人文章影響較大。可見沈從文小說語言與傳統文章的文字趣味是有著密切聯系的，傳統的文學審美趣味大大地影響了沈從文的小說創作。

具體地說來這種文字的傳統韻味首先表現在他喜歡用文白相間的四字句，尤其在描繪自然景物時。如他描寫白河碼頭王村的景色：“山后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云變幻，顏色積翠堆藍------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游人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這段文字不足80字，四字句，就有16處之多。這些四字句的出現不僅創造出了一個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而且從語言文字的運用上，講求文字的簡潔有力，充分利用到每一個字的價值，不用虛字、浮字，用最少的文字表達出最多的意思，使得語言更為緊湊，排列更為齊整，給人一種視覺上的美感。同時又具備了很強的節奏感和音樂性，很有些詞和小令的意蘊，讀來意趣盎然。

其次，長短句相錯也是沈從文小說語言形態的一個特點。如《蕭蕭》中寫到“蕭蕭”夜里睡覺的情形：“到了夜里睡覺，便常常做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各處溜。或一時仿佛身子很小很輕，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媽媽！’人就嚇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不免罵著，‘瘋子，你想什么！白天瘋玩，晚上就做夢！’”這段文字就80個字，卻有20處停頓。一段中竟用了如此密集的停頓！作家顯然是著意于韻律形象的塑造。整段文字長短參差，節奏時快時慢，念起來很有古代長短句的回環與婉轉，又如讀了現代散文詩一樣韻味十足。

這種文白雜糅語言的另一個表現就是“的”字的使用頻率大大地低于其他現代作家，這是已為很多研究者發覺的一個特點。如“這時節他們正過一條小溪，兩岸山頭極高。溪上一條舊木橋，是用三根樹干搭成，行人走過時便軋軋作聲。傍溪山腰老樹上有猴子叫喊。水流汩汩。遠處山鵲飛起，雖相距極遠，朋朋振翅聲音依然仿佛極近。溪邊有座靈官廟，石屋上尚懸有幾條紅布，廟前石條上過路人可以休息。”沒有一個“的”，句子短峭簡潔，沒有對景物作繁復修飾，卻顯得古樸清新。這種語言風格，與作品表現的對象是十分相稱的。沈從文小說中表現的那種原始的、蒙茸的自然與人生現象，一旦穿上這種少修飾的語言外衣，那份特有的神氣就更加凸現出來。

第二，清新靜謐。沈從文文筆的清新首先表現在他的語言帶有湘西邊地特有的泥土芳香。《邊城》里鄉下男女的諧謔打趣，老水手與夭夭的談天說地，《蕭蕭》中鄉下人談論城里女學生——所有這些經作者集中、提煉的人物對白里，回蕩著湘西特有的鄉音，使人油然而生真實、親切之感，仿佛將人帶到湘西的河船上、茅屋里、曬坪上、碾坊中、溪河邊，直接面對湘西的父老鄉親與人情風俗。

他曾說他的文字風格，倘有值得注意處只是因為“文字中一部分充滿泥土氣息”。“記得水上人言語太多了。”“水”是湘西自然世界的主體形象，湘西獨特的自然美，同時水又以其晶瑩透明的品格陶冶了沈從文的性格和氣質。他曾說：“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所以從審美趣味上看，沈從文總愛寫與水有關的霧、月、夜、夢等，它們都體現出清新靜謐的特點來。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會有一只草鶯‘落落噓噓’！囀著它的歌喉，不久之間，這小鳥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這段話寫得清幽、透明，靜得能從中擰出水來！這永恒沉默寂寥的天地只有那么一絲騷動、喧鬧、聲響，以靜寫動，與“蟬鳴林更幽”相比有異曲同工之妙，活生生的點出清幽、靜謐、透明的氛圍。

此外，這種清新靜謐的氛圍還表現在對人物的心理刻畫上。翠翠對儺送深愛著，卻把這愛藏在心底。“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聲音復奏以外，別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得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官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軟了。”在這里，翠翠期待著心上人來唱歌，人沒來心里煩亂，便自己吹蘆管以排遣煩躁；因心緒亂又吹不好；祖父一吹，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懷春、相思時的期盼、煩躁、嗔怨這一系列動態的心情卻在靜的畫面中進行，一切皆在不言中。一個一詠三嘆的心理過程表現得惟妙惟肖。

第三，含蓄雋永。含蓄雋永表現最突出的的就是沈從文善于運用藝術空白。所謂藝術空白，是指藝術表現在時空范疇中有意造成的間歇與空白，以醞釀一定的思想感情，起到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的作用。沈從文在小說創作中非常注重運用這種藝術空白。如寫翠翠成熟后，她常愛學擺渡的家畜和客人的模樣，有時學小羊喚母的叫聲，有時又在發間插上幾朵鮮野花，身姿裊娜地扮新娘。宛如節奏舒緩的行板，余韻久存，淡淡幾筆，便含而不露地寫出了翠翠渴望新的溫暖和保護，憧憬美好的戀愛婚姻生活的心理變化。尤其是小說的結尾，翠翠留守碧溪渡口，等待“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后來了”的二老。這個牽人情懷，引人遐想的藝術空白運用得恰倒好處，言有盡而意無窮。藝術空白的巧妙運用，促成了沈從文小說的簡潔、含蓄，意味雋永。

第四，生動的比喻。沈從文曾作過湘西民歌的搜集、整理工作，并常在小說中將民間文學中的起興比喻手法加以運用。如《邊城》里引用了這樣一首民歌：“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林里中豆莢，豆莢纏壞包谷樹，姑娘纏壞后生家。”這要比一般性的敘述語調生動多了。沈從文吸收了大量當地人的生活用語，運用了湘西人說話就地比喻的傳統。如《邊城》中，二老和老船夫相見如故，相互稱贊的一番談話，二老稱贊老船夫“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的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地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哩！”用了“楠木樹”的材質堅硬比喻老船夫的強健生命力，老船夫稱贊二老，“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矯健的“豹子”，美麗的“錦雞”貼切的說出了二老的風采，又如翠翠的名字也是因為“兩山竹篁翠色逼人”而取的，大老、二老身強體壯，也被比做“小公牛”，這些比喻生動有趣，為故事更增添了幾分地方性色彩。

（作者簡介：張佩曾，河南周口職業技術學院人文科學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