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巴索風云打過三次交道。
第一次是去年年底,他是麗江花園論壇“江外江”上格外活躍的ID之一。為了調查反對“垃圾焚燒”事件始末,我們在幾個不同的場合相見,有時是相約懇談,有時是不期而遇。
那時,“火要燒到眉毛了”,他是個剛剛開始醒悟公共政策決議離自身生活并不遙遠的普通市民,為了保護自己的家園而憂心忡忡。
面對接踵而來的各種問題與爭議,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關心社會政治公共事務”的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學習和媒體周旋,將生活圈子從舊有的朋友和同學交際范圍擴大至那些素昧平生卻有著共同利益訴求的鄰居之間,在論壇上絞盡腦汁發表文章來擴大影響力,甚至生平第一次上訪——勇敢地站在市政府門前,和眾多“鄰居”一起,大聲喊出自己的不滿和建議。
此后,巴索風云這個名字,開始漸漸頻繁地出現在報章上。各種百姓茶坊、市民聲音欄目,都能見到他的名字,有理有據地提出自己的意見。盡管他所居住的番禺已經決定緩建垃圾焚燒廠,他也仍然沒有放棄推動更進一步全面廢除垃圾焚燒、推行垃圾分類的信念。甚至做出主動邀請政府官員前來座談,或是上書全國人大的驚人之舉。
接下來,是今年7月。他和2000名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一起,聚集在江南西,以自己是一名說粵語的廣州人而驕傲。
此時的他,已然可以嫻熟地平衡媒體、情緒激昂的年輕人和官方機構等幾股力量。面對公共事務,他從來不是一個組織者,卻始終是一個充滿熱情的參與者。他有了新的事情要去關心、新的朋友一起為之奮斗,因為這種持之以恒,他不再像去年的自己一樣茫然和焦慮,卻變得更加堅定而快樂。
他的視野,已經從自己偏居的番禺,擴展至整個廣州。他開了微博,關注的人多是媒體人,或是他眼中的“公民”,每天轉發、評論,暢所欲言,好不痛快。
亞運前,我們第三次見面,距離我們初次見面剛好過去了一年。這次的話題,已經從“如何反對垃圾焚燒”變成了“如何做一個公民”。在我們見面的一個星期前,他剛剛作為廣州知名“諫言網友”的代表,面見廣州市長萬慶良,面交流了對廣州市政建設的諸多看法。
坐在我面前的巴索風云和一年前的樣子差不多,衣著得體,笑容溫和,身材也仍然壯實。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又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那個他。沒有什么開場白,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番禺(垃圾焚燒廠)的事兒,應該是不建了”。
他是個曾經住在山東的老廣州人,普通話帶著濃重的口音,有時甚至得略停一下思索要用的詞兒,說話節奏不緊不慢,句句都很務實。他令人驚訝地將那些拗口而復雜的環保數據記得清清楚楚,滔滔不絕而又詳實明晰地論證著自己的觀點,說到激動處,也并不顯得太過情緒化,語調表情,都透著懇切。
一年前面對媒體時,他還顯得青澀和略微緊張,但現在,面對著電視臺和國家級媒體的鏡頭,他也一樣可以侃侃而談。而我們所共同關心的話題,也已經大不相同。
簡而言之,巴索風云是個典型的中國城市中產階級居民,也是城市的中堅階層。他住在離城市中心30分鐘車程的小區,過著體面的生活,自由職業的工作令他有時間、精力和能力來關心物質生活以外的事物。他的態度明確卻不激烈,審慎而有原則地關心著自己生活的這個社會,關心具體的事件,不喊空泛的口號,只關心哪怕是最微小的細節。
有憤怒、有不滿,但不抱怨、不宣泄。抗議,卻只用最合理合法的方式抗議,反對,也只反對不合理合法的事件本身。疾呼卻不過分,憤怒亦有限度,相比起無休止的責難與絮叨,巴索風云已經開始探索,如何在廣州建立起讓公民能與政府交流更加通暢的渠道。而且,以一介布衣身份來看,卓有成效。
他聰明、坦率又成熟地做著一個“新”廣州人,以自己所定義的公民身份,“理性、客觀,敢發言、敢提建議、敢做事,天下為公”。
“公民”是怎樣煉成的
將時鐘指針撥回到10年前的2000年5月,番禺撤市,改為廣州市番禺區。自此,番禺開始逐漸成為廣州人“南遷”居住的重要地段。“華南”、“洛溪”與“大石”等諸多居住板塊,憑借與市區車程半小時以內的便利交通、山水秀麗的優美環境和對比市區價位合理的花園小區等條件,吸納了廣州市區及周邊逾30萬白領與中產階級在此置業。
有些人是由內地遷徙而來,愛上了廣州自由而包容的氣氛,在此定居。有些人則是地道的老廣州,相比起市區,番禺提供了更高的居住質量、素質普遍較高的居住人群和可預見的發展前景,選擇搬遷至此,并不出奇。
巴索風云就是其中之一。
在番禺,公民運動的種子早已播下。這里居住的人普遍年輕,受過高等教育,有一定社會地位和精神追求。巴索風云所居住的麗江花園小區,就有著豐富的維權經驗。2002年起,這里的業主就展開了綿延許久的維權運動,被稱為“中國基層社區的第一次民主實踐”。他們為保衛家門前的道路而上街抗議,堅持普選業委會代表,義務組織民工子弟學生英文補習班,自發舉行各類募捐或號召義工服務。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積極參與其中,但公民意識已悄然發芽。
一年前的巴索風云,很少看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版,喜歡和朋友踢球“吹水”,過得無憂無慮。即使知道一些著名的公民維權事件,他也本能地覺得遺憾,總覺得其中“帶有血腥,太慘烈了”。對社會事務,他基本上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漠不關心。
直到偶爾聽說,小區附近要建起一座垃圾焚燒廠,新豎起3根粗大的金屬管,將徹夜不停地釋放一種名叫“二噁英”的有毒氣體,他才平生第一次感到巨大的恐懼與憤怒。
一年后,他感嘆,“那時第一次發現,廣州不像我想象中美好和平靜。”
起初,他是“菜鳥”,沒有經驗,不懂策略。他在麗江花園小區論壇“江外江”上不停地發帖,宣泄心中的不滿,和其他一樣惱怒的居民一起,印發傳單,買車貼、戴口罩,焦急地思考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沒有用,他很快發現,民眾與政府之間的溝通渠道幾乎已被堵死。一面是怨憤如洪水的民意,一面是愈加嘴硬不肯低頭的部分官員和教授。廣州市政府城管委規定的每月23日接訪日,終于在11月演化成一場聲勢浩大的集體上訪。
在鼎沸的抗議聲中,番禺建垃圾焚燒廠的決議終于不了了之,有些曾和他一起奮斗的“戰友”,選擇了滿足的妥協。他卻沒有放棄,保衛了自己的家園,他還要保衛廣州,乃至全國。
“當初我們喊口號,告訴全廣州,放棄番禺最終也會傷害自己,現在難道就能放棄花都或者李坑么?”他攤攤手,表示不能理解。
去年12月15日,他在“江外江”上發表了一封“邀請函”,公開邀請番禺區區委書記譚應華與區長樓旭逵親赴麗江花園,與業主面對面交流。隨后,他又將邀請函送交番禺區信訪辦及番禺區政府收發室,從官方渠道希望與官員直接溝通。
座談會最終于12月20日舉行。他見到了區長,第一次直面官員。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今年3月份,他聯合櫻桃白等幾個一直熱心抵制垃圾焚燒、推進垃圾分類的業主,精心起草了一封致全國人大代表的公民建議書,呼吁檢視我國垃圾處理政策,建議從立法層面對現行政策進行調整。在網上廣泛傳播的同時,還直接送達了全國人大及其下屬的環資委、部分人大代表、政府部門。
與此同時,除了文字表達,他還身體力行地推動著垃圾分類的普及工作。自3月開始,他和其他幾名熱心居民一起,自己印發了《居民生活垃圾分類推廣指南》,自發組織、發動綠色家庭志愿者,選擇麗江花園一棟居民樓作為試點,上門分類回收有害垃圾。
4月23日,逢城管委接訪日,他和櫻桃白一起,將過期藥品、化妝品、內充有化學品的涼墊、壞燈管、廢舊打印頭和廢舊電池等6袋有害生活垃圾送到了城管委處,委托他們處理。此后的每一個星期,他都會親自前往城管委,查看6袋垃圾的處理進程,并在“江外江”論壇上發帖,直播“6袋有害垃圾的命運”。
數周過去后,巴索風云又收集了好幾袋垃圾,6袋垃圾卻還原封不動地躺在城管委辦公室里面。城管委負責人只能坦誠面對媒體,“存在前段分類和末端處理脫節的問題”。好氣又好笑的他,在之后的接訪日里送了城管委一口鐘,意為“時間不多啦,快點吧”!
面對城管委與環保部門之間的相互推諉,巴索風云更進一步,他在江外江上的帖子引來了佛山一家企業的主動垂詢。這家企業擁有處理廢舊電池的技術,他和其他居民一起,自費駕車前去考察,再在政府與企業之間牽線搭橋,促成合作。
直到現在,每個周日的上午,他還會和其他人一起,堅持回收垃圾。跑上跑下地分類、整理,廢舊電池第一次收集了400斤,第二次已經收了3大箱。政府處理不了,他自己送去企業處理。堅持下來的人越來越少,到現在,只有七八個人了。不過,中間也有新人加入。這讓他很欣慰。
“這件事(反對垃圾焚燒、提倡垃圾分類)教會我,從‘圍觀看熱鬧’的角度,變成‘就算沒有用也要自己去做’,強奸總要喊疼吧!”話糙理不糙,“你不去做,就沒有人會去做了。你去做,還有人可能會一起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句話是我黨愛說的話,很對。”
新一代的廣州公民
過去一年間,他有了很多新朋友,關心的話題也越來越多。現在,他的QQ群里多了好幾個分類,“環保”、“垃圾”、“廣州文化”、“市政建設”。他被廣州媒體形容為“本土網絡紅人”,在大洋網、江外江和新浪微博上,常有許多人向他致敬。
“保衛粵語”時,他的態度并不激烈,卻會告誡情緒激烈的年輕人,克制、理性,還好心地提醒,和警察相處時“要先看他們的警號,態度不好以后可以投訴”。
此后警察見到他,不忘先出示自己的警號,他笑起來,“廣州警察態度真的很好,很開明。和公民不是敵人。”而他最高興的,就是“廣州的80、90后都意識到了,也都起來(有公民意識)了。”
他也為廣州市政建設操心,“我在寫文章,要向政府呼吁,那些盲道畫得都有問題,叫盲人怎么走?”走在五羊新城天橋旁,他皺起眉頭,“這種天橋設計太不合理啦,哪有這樣的。”然后笑起來,“等亞運會結束了再想辦法啦,政府也不容易。”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疲倦,“寫東西的時候特別累,有時候一想到要寫東西就想吐。”他在江外江的每一篇帖子,幾乎都是當之無愧的熱帖,并引來廣州多家媒體關注。“這輩子大概都沒寫過這么多字。”還有許多媒體在向他約稿,最新一篇準備發表的作品,是他這一年最深的體會,《原來可以這樣做公民》。
現在,作為一個公民,他最關心的問題是,在他所熱愛的廣州,市民與政府之間能否建立起相互溝通的渠道。他的網帖《廣州:可否放緩你前進的腳步,等待靈魂跟上來》在廣州民間引起廣泛爭議,批評廣州,卻滿含著對廣州最深切的愛,之后被《新快報》全文轉載,引起了廣州市長萬慶良的注意,點名要見他。
亞運前夕,他作為網民代表,見到了萬慶良。他帶了4份建議,分別關于舊城改造、道路管理、垃圾焚燒發電和主張公眾論壇常規化,重點放在最后一份。
“我先表揚政府開明、務實,站在他們的角度思考,人都會犯錯誤,也都喜歡別人表揚,要給大家空間,大家才能進步。”
他在市長面前大聲疾呼,能否將這種與領導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常態化?萬慶良當場表態,這種公眾論壇,應該常有。
這令他非常高興,也由衷感嘆。也許,正因為這里是廣州,才會讓他和他的眾多鄰居們一起,成長為新一代的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