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輕叩國門
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葡萄牙人來到了屯門海面。他們借口船只遇風浪破裂,海水浸濕了貨物,借位于廣州南面104公里的一個多巖石的半島晾曬。這個地方叫做澳門。
早期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商人使用來自美洲的戰利品白銀和黃金購買中國貨。很多年里,3萬人口的澳門一直是中國大陸與各國開展貿易的基地和外國商人的居住地,但中國人始終懷有敵意,只有不斷賄賂才能使商業關系得以維持。隨之而來的是傳教士們,包括那個有名的跛子利瑪竇。他們在傳播宗教的同時還搭送現代科技,這樣的隊伍絡繹不絕地跨洋來到中國。
海禁從明朝開始,主要是為了鞏固海防和防止倭寇。當時私人出洋從事海外貿易一律被視為走私,抓到均以重罪懲治。官方所承認的貿易只有貢舶,即以“朝貢”和“回贈”形式進行的特殊貿易,為的是滿足皇帝的享受和增加國家的稅收。
既然是朝貢,外商首先必須向明廷稱臣,并根據規定按時來進貢。那時的外國商人乘船在如今廣州荔灣區的十八浦路登岸,住在有120間房的懷遠驛,等待貢品被押解進京后皇帝的回贈。當時明朝廷自負“懷柔遠人”,回贈的價值往往高于貢品。
除了進貢,外商當然也少不了與中國商人做交易。明代對外貿易習用唐、宋以來的市舶制度,下設牙行,帶有半官商性質,負責評估貨價、介紹買賣、協助官府征稅和管理外商。
這便是之后十三行行商和近代買辦的雛形。
與明朝一樣,清朝為了防范反清勢力(鄭成功和三藩),曾有過3次大規模海禁,無不是令沿海居民內遷數十里,燒毀一切沿海船只和房屋,并對出海者殺無赦。但商業力量未曾就此停止滲透,當時統治廣東的尚家父子本就是最大的走私販。
商行之始
平定臺灣和三藩后,清政府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正式設立四省海關,隨即廣東巡撫李士楨發布了《分別住行貨稅》的文告,第一次把國內商業稅收和海關稅收分開,同時也就把經營國內商業的商人和從事對外貿易的商業嚴格區分開來,使洋貨行商有了法定地位,此外,還鼓勵“身家殷實之人承充洋貨行商”。
乾隆七年(1742年),清政府一方面希望繼續通過海洋貿易賺錢,可又怕過度的貿易會導致社會體制動搖,于是便實行一口通商,使廣州成為中國惟一的對外貿易城市。歷史翻到此頁,十三行行商開始大步跨上舞臺。盡管在日后的博弈中,他們無不突顯出了夾縫求生、左右逢源的高超商業智慧,可體內的封建主義基因,以及清帝國日益衰落的國力,卻早已為粵商的悲劇收場埋下伏筆。
這一切還得從制度說起。嚴格意義上說當時清朝并沒有嚴謹、成熟的外交政策體系。它對于十三行的管理基本上是以官制商、以商制夷,并主要依靠兩個制度:公行總商制度和保商連坐制度。簡單說,公行總商制度就是在十三行商人中成立公行,類似于西方的行會。公行由粵海關任命總商,進行廣州對外貿易的一系列管理,承攬貨稅、裁定貿易商品價格。保商連坐制度來自于封建保甲制度,與如今的煤礦安全崗位責任制相似。就是說,來廣州做生意的外國商人必須有一位十三行商人做保商,出了什么麻煩責任由保商來負。而這種制度也成為官府和朝廷勒索敲詐行商的借口。道光年間,一位外國商人私自去內地禁區做生意,他的保商就被罰了12萬兩銀子。另外,如果行商中的哪一位欠債欠稅或者破產,其資金漏洞就要由全體行商共同彌補。
從保商制度中還衍生出一種行傭制度,就是當地官員從行商的貿易額里抽取一定的百分比,用于歸還欠稅、欠債,以及上交“貢品”、進行賄賂,其實就是小金庫。因為清代官員的主要收入并不是俸祿。具體到廣東,兩廣總督年俸是兩萬五千兩銀子,但他的實際收入要再乘以12。其中最多的就是從對外貿易中搜刮來的。
十三行的外貿同時也是皇帝小金庫的財源。粵海關稅收全部由清朝皇帝直接支配,每年皇帝都下達一定額度要求上繳,親自批閱,分毫不漏,一旦瀆職歉收,輕則革職留用,重則發配充軍。
除了上繳稅收,十三行還為皇帝提供了大量“玩具”,時稱“采辦官物”,多為紫檀、象牙、琺瑯、鼻煙、鐘表、儀器、玻璃、毛織品以及寵物等。比如乾隆每年可得洋貨千余件。就連內務府造辦處的經費,都是由行商每年5.5萬兩的貢銀提供。
除了常備貢物和貢銀外,行商對朝廷的各種臨時性報效、捐輸,數目更是巨大。如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為鎮壓臺灣林爽文起義,行商就捐輸了30萬兩。
十三行就這樣成了朝廷的印鈔機。即便這樣,這幫粵商的始祖們照樣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世界首富
道光十四年(1834年),怡和行商伍秉鑒向外商宣稱,他的資產“約值二千六百萬元(銀元)”,相當于銀子1872萬兩,也就是當年清朝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半,按現在的價格計算,相當于30億美元甚至更多。當時,這或許是世上單個商人擁有的最大一筆財富。
浩官(Howqua Ⅲ)生于1769年,這是伍秉鑒的商名(當時做生意的人都不用自己的本姓),他父親和兄弟用的是同一個商名,這也是西方人熟知的那個家族的名字。他父親本名伍國瑩,曾是另一行商首領潘家的賬房,后自己創立了元順行,巔峰時期在20家行商中居第6位,并成為東印度公司(后文簡稱為公司)的債權人,債款多達7萬余兩。
然而,縱使精明能干,還是無法逃脫外商的挾制和官府的勒索。1787年,他被一項英商與中國人的銀錢糾葛牽連,被監禁在商館內,逼迫他代償欠款。次年,他又面臨破產的厄運,最終因為公司的扶持渡過難關,可從此心灰意懶,將業務交給二子秉鈞。
伍秉鈞成了伍家第二代中的第一位浩官(Howqua Ⅱ),并創立了日后大名鼎鼎的怡和洋行。1800年,怡和升至行商第3位。
值得注意的歷史背景是,早在全球貿易初期西方就想購買東方的絲綢、茶葉和瓷器,中國卻并不想購買西方產品,只同意對方用白銀交換。16世紀末一位佛羅倫薩商人抱怨:“一旦銀子落到他們(中國人)手里,就再也不會流走。”所以,在中西貿易初期,行商手里不差錢,他們大多居于債權人的地位。
1800年,伍秉鈞承保的一艘船被海關發現偷稅漏稅。他企圖繳180元了事,卻被海關罰了納稅額的50倍。這時伍家已成為官府勒索的目標。第二年,35歲的伍秉鈞病逝,行務轉由其三弟秉鑒承擔,伍家進入全盛期。
嘉慶十八年(1813年),伍秉鑒憑借過人的手腕和無可匹敵的家業,成為總商之首,此后數十年間未曾有變。
父輩和兄長有教訓在前,伍秉鑒深知那個時代的生存技巧,十分善于忍耐,據說“一輩子只開過一次玩笑”。英國人稱贊他“善于理財,聰明過人”,但是又說,“他天生的懦弱性格”使他成為“腐敗的專制政府”巧取豪奪之下無助的受害者。無論生意做得多大,按照儒家思想,伍秉鑒依然是一個生意出色,卻地位卑微的買賣人。為此,他通過捐輸巨款,同清廷和廣東官府建立了密切的關系。據統計,從1806年至1843年,伍家以各種名目送出捐款達160萬兩。《廣州府志》中稱:伍氏“捐輸為海內之冠”。伍秉鑒曾捐得相當于布政使頭銜的二品頂戴,伍家由此成為通達朝廷、既富且貴的官商,可以稱得上“一門朱紫,頂戴輝煌”,連皇帝都知道“伍怡和”家有錢。
憑借其家族崛起時遍布武夷山的優質茶園,以怡和行號為商標的箱裝茶葉,暢銷倫敦、阿姆斯特丹、紐約和費城等世界著名城市。在國際市場上,凡帶有伍怡和圖記的茶葉,就能賣得出高價。
伍秉鑒很愿意和廣州口岸外商中的新銳——美國商人往來。日后中國最大的鴉片販子美國旗昌洋行,便經他一手扶持而壯大,他的外貿商品全部由旗昌洋行代理。1856年,旗昌在上海船舶公司50萬元資本的總額中來自伍家的長期貸款就占30萬元,伍氏抽提資金,旗昌的業務便十分緊絀。美商戲稱他為“教父”。
伍秉鑒還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銀行家”和最大債權人。他獨具眼光,是最早投資西方的中國商人,很早就接觸金融體系,曾投資于美國的保險業,買美國的證券。他的兒子伍紹榮頗有乃父風范,曾向美國的鐵路建設投下大筆資金。
伍家在美國投資的利息,每年達20余萬兩白銀,怡和行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跨國財團,甚至美國—艘商船下水,亦用伍家的商名“浩官”。這就是“諸行多衰落,伍氏巍然存”的奧妙所在。伍家所用的附股辦法,為1850年代開始勃興的買辦階級開了先河,可惜最后那些跨國投資皆因兩國交惡而不了了之。
對于伍秉鑒,其實我們知之甚少。雖然同時代的一些英國和美國的日記作者記下了與他所進行的一些商業交易,但是幾乎沒有西方人見到他在家或在港口之外其他地方的樣子。大家不太了解他閑暇時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最大的樂趣是什么。但他的確有一個家仆達500人的大家庭,還有種植了“萬棵松”的花園。他穿各種顏色的綾羅綢緞。他大擺筵宴,席上有幾十道菜,包括燕窩湯(燕窩從爪哇進口而來)、魚翅。
致命的“商欠”
史學界目前有一個共識:鴉片戰爭并不是十三行衰落的致命傷。十三行的致命傷是“商欠”,背后的原因是前文提到的“十三行官商貿易政策”。
乾隆末年開始,廣州外貿流動資金匱乏。行商中多數人是商人地主,所以把相當部分商業利潤用來購買土地,從事封建性地租剝削。伍家不僅和同文行的潘家一樣,在福建有龐大地產,而且還開設了數家銀號,進行高利貸剝削。這都增強了行商資本的封建性,也限制了商業資本的積累和向產業資本的轉化。
此外還有清廷的盤剝。1773到1832年這數十年中,洋行捐款就達400萬兩之巨。同時,行商自身奢侈的生活也使得資金更為緊張。
當然,還有那個徹底敲開中國大門的東西——鴉片。它的出現,徹底扭轉了中西之間白銀流動的方向,資金周轉問題終于成為了行商們的墳墓。1716年,廣州的貿易季結束,大班們要起程回國了。為了避免海上風險帶來的損失,他們把一筆剩余銀圓留下來對行商放債生利。此后,放債成為外商的一個獲利來源。由于18、19世紀廣州口岸借貸的年利率高達20%~40%,而外商的利率水平僅在12%~20%之間,于是借貸如慢性毒藥般,使行商陷入惡性經營。
1780年,在開業的8家行商中,泰和行顏時瑛、裕源行張天球等4家欠外債380萬元。他們原先借貸的實數僅為107萬,經利滾利竟然翻出3倍多。而顧忌面子的乾隆,惟恐拖欠銀兩被外夷恥笑,有損天朝體統,要求刑部下令顏、張二人變賣家產充軍伊犁,全部債款照原本再加一倍償還,由其他行商分10年清償。
這是行商分攤商欠的開始,外商由此得到一筆意外之財。這種制度,最終使多數行商債臺高筑,不堪重負。行商須承擔集體責任,一個行號倒閉必定要株連其他行商,商欠就像癌癥病毒一樣急劇擴散。
在為行商石中和分攤欠款時,很快又有一位行商落難,這就是當時的商界領袖蔡世文。1796年,蔡世文財產用盡,積憂成疾,自殺身亡。
洋行周轉不靈、亟須扶持之際,面臨的卻是官方的無情勒索,無異于雪上加霜。為了避免中外債務糾紛導致的外商滯留中國,清政府對華商拖欠外債嚴加處罰。相反,洋人在欠下行商債務之后卻可以任意離去。
1814年,麗泉行商人潘長耀憤然將拖欠自己貨款100萬元的紐約和費城的商人告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這個生性耿直的廣東商人,還曾致信美國總統麥迪遜,希望花旗商人在中國能夠守信。這封信的中、英、葡文原件至今保存在華盛頓的美國國家檔案館內。由于越洋訴訟的困難,雖然潘長耀最后勝訴,但到1824年麗泉行倒閉時,被告仍沒有償還欠款。
十三行的終結
“如果我們在中國不受尊敬,那么我們在印度很快也會不受尊敬……如果我們會輸掉這場戰爭,我們就無權開戰;但如果我們必須打贏它,我們就無權放棄。”幾分鐘后,他給出了最后的結論:“盡管令人遺憾,但我還是認為這場戰爭是正義的,而且也是必要的。”隨即,大廳里響起了長時間的掌聲。
發表演講的是一個叫托馬斯#8226;斯當東的英國人,他面對的是500多位英國下議院議員。這個當年曾在乾隆膝頭玩耍,獲賜檳榔荷包的孩子,此時已然是個中國通。他那歐洲人所特有的對中國文明古國的夢早已破碎,現在他被虎門銷煙所激怒,他相信槍炮是打開中國貿易封鎖的惟一方式。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英軍軍艦長驅直下,直接停泊在了南京的下關。清朝連忙派出欽差大臣,簽下了中英《南京條約》,從此五口通商,十三行的外貿特權不復存在。
1842年12月23日,伍秉鑒在寫給馬薩諸塞州的美國友人J#8226;P#8226;Cushing的信中說,若不是年紀太大經不起飄洋過海的折騰,他實在很想移居美國。第二年,清政府下令行商償還300萬銀元的外商債務,怡和行一家就承擔了100萬銀元。
同年9月,在龐大宏偉的伍氏花園里,也許就像他的父親和哥哥,他壯志未酬,卻又無可奈何地悄然死去,終年74歲。
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當時商館林立的十三行已遭受數次大火洗劫,放火的人里面有英法聯軍的士兵,也有中國的百姓。但這只是實體的消亡。
1859年,英國人李泰國被委任為“中國總稅務司”。7月,李在粵設立海關稅務司。從此粵海關一切大權操控在英國人手上,李同時確定了“值百抽五”的關稅,使粵海關連同中國其他海關稅率被變相地固定在這一當時世界最低的稅率標準,英國人渴望了多年的“自由貿易”理念終于被灌輸到了清帝國衰老的肌體里。
十三行商館從此徹底退出了中國對外通商貿易的舞臺。
(參考資料:中荔《十三行》,章文欽《從封建官商到買辦商人——清代廣東行商伍怡和家族剖析》《清代前期廣州中西貿易商欠問題》,辛西亞#8226;克羅森《財富千年》,威廉#8226;亨特《廣州番鬼錄》,梁嘉彬《廣東十三行考》,《粵海關志》卷25《行商》,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汪熙《關于買辦和買辦制度》,感謝章文欽先生對本文提供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