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如北京上海不能代表中國,東京大阪也不能代表日本,日本的三農(農村農業農民)地區是何樣貌?新瀉是一個典型。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車窗外的云朵開始集聚,翻滾起來。最近的一站叫越后湯澤,川端康成筆下的雪國。大巴從山腰的隧道口滑行而下,把關越高速的大堵車拋在后面,眼前展現出木屋、炊煙、杉樹、水田,還有小小湖泊點綴的巨大盆地。
已是新瀉縣(注:日本的縣相當于中國的省)境內,大巴繼續急行北上,穿過數條清澈的溪流,路邊金黃色的稻田漸漸長大,到六日町已經連成了相當可觀的一大片,接著是魚沼、小千谷、長岡,直至三條。
拖著箱子從高速公路邊的IC站出來,下了臺階,鉆過涵洞,鞋子沾上了草葉,又被“下午的露水”打濕。輾轉找到酒店,放了行李,洗臉時喝了口自來水,竟是甘甜的,完全沒有東京的那股生味。
三條這個小城,初看真像是美國電影里的西部小鎮:行人寥寥,汽車呼嘯而過,五顏六色的集裝箱式賣場立在路邊,標識也數英文的“SHOE PLAZA”、“JEAN SHOP”、“YELLOW HAT”最大。“日本”二字,都藏在細節里——窗臺下擺放得恰到好處的盆栽植物,看似隨意其實精心整飭過的籬笆,以及上面藍色紫色的“朝顏”(牽牛花),還有,飯房前屋后突然冒出來的一小塊水田。
安達先生從打谷的車間里走出來,滿面塵灰煙火色的,精神卻矍鑠,他把我們引進木屋,沏上烏龍茶。“我們這個泉生產合作社成立于昭和45年(1970年),主要種植大米和大豆,現在有成員149人,大部分都是老年人。成員把自家土地租給我們,我們在上面耕種,收成賣給農協,再回過頭來給成員發工資。”
1946年,安達一家擁有了自己的土地——戰后,在麥克阿瑟的主持下,日本政府強制收購地主土地,并以低廉的價格轉賣給佃農和有能力經營者。安達先生在自家2.6公頃土地上耕種了60年,看起來熟悉這里的每一粒谷子。“抽穗的禾苗是最嬌貴的,最要用心,對水和溫度的反應都要非常快,要隨時做出調整……”
他說,只有緩慢而充實的生長才能產出最好的大米,而溫室效應讓水稻的生長速度變快,現在,日本最適合水稻生長的地方,正由以越光米聞名的新瀉,轉向更北的北海道。“以前我們還用稻架,收割下來的水稻會在稻架晾曬近一個月,讓谷子充分吸收陽光和水分,吃起來會更香。但是現在很多地方控制成本,省去了這一環節,米不如以前香了。”
日本農協具有強大的議價能力,農村也一直是日本政治的大票倉,所以農業在幾十年來一直得到自民黨政府的巨額補貼,以保護農產品的價格,據說日本農民收入的一半都來源于政府補貼。補貼造就了日本的高價農業,在東京銀座的米飯博物館里,2公斤一袋的新瀉產“無洗米”,最便宜也要賣到1000日元(80元人民幣)。正因為如此,大量農民雖然早有其他職業,仍不愿放棄自己的稻田。“我們家也吃自己種的米,省錢,”我們的司機、三條市經濟部農林課的副主管板垣先生說——難怪三條市區常常見到零星的水田,總不能每個人都是陶淵明吧。
這也是泉生產合作社成立的背景之一,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兼業,無暇精耕細作,才有必要協同生產。“新瀉的氣候好,水好,可是如果不用心,也贏不了。”安達說。
絕大多數日本人都對安達們生產的日本米有固執的偏愛,“雖然貴,但是更粘,更好吃。”便宜的外國米,比如泰國米,“就只適合做咖喱飯的時候用一用。”
“中國人開始吃飯前,會說什么呢?”陪同我們的美紀小姐問。
我們想了半天,“好像沒有……”大約是為了感念生產者之辛勞,他們吃飯前要說“憶他大咳馬斯”(我要開始吃了),飯后要說“各取所需嘛,得喜它”(我吃好了,謝謝款待),尤其是家里孩子在場的時候。
今天的日本料理,采用的都是本地食材,先端上來的是一大盆“枝豆”(毛豆)。日本的毛豆,以新瀉產的風味最佳,“你們看,比東京給的多多了吧!”司機抱怨首都料理店里的袖珍碗。
橙汁、涼拌雛菊、刺身、煮物、燒物、味增湯……依次被端上來,冷與暖、厚與薄、光與影、光滑與粗礪,搭配精巧,構成了一副迷你的圖畫。日語中有“kodawari”一詞,漢字寫作“拘”,有一句話說,中國人是商人,日本人是匠人,日人若要做一件事,必要“拘泥”于此,力求完美無缺。具體到日本料理,便是講究刀工、精選可使用的不同部分,并注重顏色質地搭配以刺激食欲,無怪乎有人調侃,日本料理與其說是給人吃的,毋寧說是給人看的。但一位日本人走得更遠:“我要說,日本食物是給人想的,是一曲無聲的音樂,漆器和黑暗中搖曳的燭光一起,把這一曲音樂給喚了出來。”
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打斷了關于日本美學的遐思,日本朋友用筷子蘸上米粒細細品嘗——他們似乎總是極珍愛“日本原有”的一切,我卻并未覺出和中國的東北大米有多大區別,只是個頭飽滿些,粘稠些。對,非常粘稠,稍微一攪動,米粒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就像大和民族一樣。
二戰接近尾聲的時候,日本經濟瀕臨崩潰,普通人家已經很難吃到白米,天皇的忠實臣民被鼓勵食用橡子、谷糠、花生殼和鋸末來補充淀粉攝入,而蛋白質的不足,則要通過吃蠶、蚯蚓、螞蚱、家鼠、田鼠來補充。日本政府的研究者還說,如果好好消毒,老鼠嘗起來就像是小鳥的味道,但要避免吃它們的骨頭,因為會使人體重減輕。
1946年,日本開始從美國的亞洲救援公認團體接受物資援助,1950年,美國贈送的面粉已經為八大城市的小學提供面包加牛奶的供餐。1953年,在大阪市的一個展覽會上,組織者宣傳吃面包的好處,并警告偏食米飯會導致營養不良,他們甚至說,“吃了米飯會變成傻子”——這只是日本全國上下“飲食生活合理化”的一個縮影。然而隨著日本經濟的復蘇及起飛,1970年,學校供餐開始混入米加工品,1975年得出結論:養成吃米飯的習慣在教育上是有意義的,次年,正式導入米飯供餐……米飯重新奪回了“主食”的名號。
兩三年前,日本朋友還經常吃從中國進口的食品,“胡蘿卜、花生啊什么的,因為便宜,所以老買”,后來“毒餃子”事件爆發,日本大小超市將Made in China通通下架,如今兩年多過去了,這座小城的超市仍然看不到中國制造的食品,“很多人還是不太敢買,畢竟后來又不斷有食品安全的新聞,比如毒奶粉什么。”不過有一樣東西他們是熱愛的——天津栗子,“這個應該不容易添加什么東西吧?”
淅淅瀝瀝下了兩天的雨,東京小店里寫著“涼”字的風鈴還沒下架,這里已經感受到秋意。沿著五十嵐川往山中行,見一老農在向已收割過的地里傾倒稻殼,心生好奇,便和同行的農林土木系官員前去詢問。
這是五十嵐川沖積出來的一片開闊谷地,白鷺在淺淺滑翔,據說朱鹮也是常客,這種珍貴的鳥類在日本已經滅絕,從中國引進后又重歸自然,新瀉成了它們的棲居良地。官員照例一通哈腰問好,老農聽清了來意,慢悠悠走到田邊,扶著他那嶄新的斯巴魯小貨車和我們聊了起來。
原來稻殼被用作有機肥料,這樣便不用燒荒也不必施化肥,就能保持稻田的肥力,“現在在琢磨著種出一種徹底無公害又好吃的大米。”沒想到老人家還在想著發明創造。在問清對方是農林課的官員后,他抱怨起來:現在米價太便宜了,比以前低了一半,物價卻又不低,農家賺不到錢,辛苦啊!不過他又說,附近溫泉不少,閑時可以放松放松,今年他還特別去了北海道度假。官員一邊陪笑,一邊發出尾音上揚的“喔喔”之聲。
要去的地方叫北五百川,是日本的“全國棚田百選”。“棚田”就是梯田,不過,成為景點的北五百川梯田并沒有圈起來收門票,而是繼續由4戶農民耕作,佐野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雨剛停,他拿起一小瓶鹽,領著我們往山上走。空氣濕潤又清冽,教人忍不住大口呼吸。梯田已經收割完畢,禾根又重新發出綠油油的小苗,齊刷刷地長著,遠望還以為是一片新田,田邊等距種著漂亮的石蒜,過了花季,花瓣褪去了鮮紅,加了粉色和橙紅。不只是美觀,“這種花還可以驅趕老鼠,”佐野介紹。
破壞稻田的不止老鼠,還有猴子,人們就在梯田頂部立個瓦斯槍,每隔幾分鐘就自動嘣響一次,嚇跑偷食者。梯田的水源是山中泉水,可以直接飲用,“水比較冷,所以梯田產量比平原低,但是因為水好,所以米好吃,價格更高。”
以“發展”的眼光看,佐野先生這樣“小規模、低效率”的農戶,早就該退出市場了,可是,正是戰后農地改革建立的自耕農體制,以及政府對農業無微不至的保護,讓農村也迅速富裕起來,沒有被飛速發展的工業化拋下。根據日本農林水產省的統計,2008年日本販賣農家的年均收入是466萬日元(約合33.3萬元),而上班族的年均收入則是641萬日元(約合51.3萬元),差距并不算大。在日語里,“農民”二字幾乎沒有任何負面含義,不知是否和農村的富裕有關?而在政治上,“保守的”日本農村在1950年以后幾乎沒有發生過農民運動,成為社會穩定的基礎,在中國頗有名的專欄作家加藤嘉一接受本刊采訪時說:在日本,越是鄉下的人,越感覺幸福,也越為日本自豪。
走完280級臺階,我們在一個涼亭里小歇。突然覺得腳踝處又癢又麻,撩起褲角,兩條水蛭赫然在目,我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佐野先生已不慌不忙地把它們揪掉,那瓶鹽現在發揮了作用,水蛭很快成了水蛭干。
再有兩個多月,雪國就要迎來漫長的冬季,大雪會從12月下起,來年4月才化,那時候佐野先生們就該躲進建得像別墅一樣漂亮的木屋,圍著暖爐過冬了,“冬天出不了門,都做什么呢?”“什么都不做呢!”
泉水沿梯田而下,到山腳成了溪流,人們在這里筑壩,把溪水引向平原用于灌溉。溪流繼續奔騰,匯入盛產鮭魚的五十嵐川,五十嵐川再往前流淌十幾公里,就注入了日本最長的河流信濃川。
信濃川的水是青黑色的,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三島由紀夫對川端康成描繪的日本,“亞洲那巨大的夜之山麓正是日本,恰如愛爾蘭作家注重晨昏朦影一樣,我們習慣于在這種朦朧柔和、沒有黑柱石般硬度且輕盈似水的夜色里,講述著各種各樣的幻想趣話。”有時候我覺得,日本人的“kodawari”,和這是一個“入魅”的國度多少有些關系,他們相信任何事物身上都寄居著神靈,需要被恭敬地對待。
我們站在信濃川沖積出來的一大片平原上,這里是最好的果樹產區,河流定期泛濫,讓土壤格外肥沃。7月中旬,桃子紅了,7月下旬,葡萄也熟了。8月中旬以后,進入梨的季節,大大小小的梨被送上大島果實曬選廠的傳送帶,然后經過掃描儀自動按水分、個頭、形狀分成三六九等。新瀉最好的梨Le lectier要等到10月中旬以后才會成熟,而摘下來的梨,還要放置一個月,用農民的話說,“讓它們睡睡覺”,然后在超市里賣到2000日元(160元人民幣)一個。
享受更好待遇的是渡邊康弘家的水果。這位45歲的日本農民,臉上還長著粉刺(一定是我看錯了),他會給自己果園的水果播放音樂,“它們最愛聽的是巴赫的古典音樂,最喜歡的樂器則是北印度的弦樂器西塔琴……”
說的好像都是自己的朋友。
上午10點,“水松的季節”開門了。
這是一家地產地銷合作社商店,賣的蔬果比超市便宜3成,都是附近的農民早晨送來的,只要你擁有農協的生產證書,與合作社簽個協議,就可以供應蔬果。
葡萄、蘋果、西紅柿、辣椒、蓮藕,還有一種叫穰荷的東西,都水靈靈的,商店的經營者解釋,這些都是早晨才摘下來或者挖出來的,只賣到下午4點。包裝盒上生產者的名字與電話,都寫得清清楚楚,同樣是馬鈴薯,賣的價格也不一樣,都是由農民自己定的——也許安達家經過晾曬的大米、渡邊家愛聽音樂的水果會賣得貴些?這個時候,買誰不買誰,大概就看品質和信譽吧。合作社提取15%的費用以維持運營,“但是我們不營利,我們的目的是讓主婦們開開心心地買到安全健康的食品。”
三條市市長國定勇人是“地產地銷”的支持者,他剛剛花3萬日元訂購了一家合作社的60千克大米,“日本的食糧自給率只有30%多,但是三條市的自給率達到了83%。”
38歲的國定勇人在東京出生成長,4年前由日本總務省派駐三條工作,隨后對這個偏遠小城產生好感,并競選市長成功,在他看來,1990年代初經濟泡沫破滅后,日本才算真正進入了地方時代。“戰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開發獨裁’的模式,人和錢都往大城市集中,但是泡沫破滅后,中央開始愿意分權,地方有了更多的自主權,日本也漸漸由縱向社會向橫向轉變。”
他說,泡沫破滅前,這個國家和人民滿腦子只想著“發展”,現在,人們開始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生活,“當然,說得不好聽些,現在的日本人失去了目標,但是這也是一個機會,讓人們重新找回自己的‘POSITION’(位置),建立一個真正豐富多元的社會……拿我自己來說,我很享受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可是現在這樣的場景只有在三條這樣的地方才能看到,在東京早就不存在了。”
坐上新干線時天已經黑了,列車的速度如此之快,只用了兩個小時,就把縣界、雪國,還有黑色的夜交還給了東京的燈火。這座巨大的城市正由內而外發出咝咝的躁動,我拖著行李箱上了電梯,再次穿行于上野車站的西裝革履間,在眼花繚亂的“改札”(Gates)中尋找對的出口。
(感謝三條市政府、泉京鹿女士、王堯、孫冉以及中國駐新瀉領事館張智浩先生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