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言寸草心

記憶中，退休前的父親沒有打過針，最多是感冒之類的小毛病。父親68歲那年做前列腺手術，才與打針輸液有了接觸。幸虧術后恢復得很好，后來一直也無病無痛。一晃就是十多年。兄妹們各忙各的小日子，壓根兒就不把父親的健康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居住在鄉(xiāng)下的父親十多天吃不下飯，小便不通，臉腳都腫了，實在忍不住了才給我們打電話，我們把父親送到醫(yī)院檢查之后才不無驚駭、不無悲傷地得知:父親左心室長了一顆9公分的腫瘤，腫瘤可能隨時會堵塞心臟供血口，不及時手術，會致心力衰竭而死亡。

父親已經(jīng)77歲，這樣的心臟摘瘤手術風險實在太大了，而當?shù)貛姿t(yī)院的醫(yī)生都說沒接觸過類似的病例，不敢實施手術，要求我們轉到省級醫(yī)院盡快手術，否則生命很危險。不手術只好等死，轉到省上難免也會手術失敗，省城離家又這么遠，這可怎么辦呢?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父親離我們而去嗎?想想平時總是以工作忙為托詞淡忘了父母，總是簡單地認為節(jié)假日回去看看二老，就算敬了孝心，我無法原諒我的粗心，我怎么就沒有想到父母都已經(jīng)是年近80歲的人了呢?耳邊突然便響起母親在我們很小時說過的一句話:

“父母掛兒女路樣長，兒女掛父母扁擔長。”

我們六兄妹瞞著母親，橫下心來做出決定:邀請省上專家到州醫(yī)院為父親實施心臟摘瘤手術。兄妹們心里根本沒有譜，手術成功率不知道是幾，可又不能看著父親就這樣等死，哪怕有1%的成功率，也要冒100%的風險為父親實施手術。

方案好不容易定下來了，父親卻堅決不同意做手術，要求保守治療，他的理由是:年紀已經(jīng)很大，沒有必要再行手術。并擔心手術太大，手術失敗會白花公家的很多錢。父親說，看到兒女們都為他忙活，太拖累兒女們了。他已經(jīng)知足了，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我的父親，面臨生死決策時，還是那么坦然，還在為公家、為兒女著想。不禁讓兄妹們感到汗顏。我們的人生命運都是父親作主，這一次我們卻無法做到尊重父親了，兄妹們集體決定，也是為父親作一次主吧。就這樣，2008年2月13日上午，由省上的專家在州醫(yī)院為父親進行了為時7個多小時的心臟手術。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是在上午八點鐘，將父親送進手術室的。看著父親進手術室的背影，我感到挖心的疼，我的心空蕩蕩的，隱隱覺得父親這一去也許就再也不回來了。從很小的時候起，我是依賴著父親長大的。父親猶如一盞指路的燈，有了父親我就不會迷失方向。此時我感到心中的那盞燈突然熄滅，我仿佛掉進萬丈深淵找不著方向。

兄妹們?nèi)群蛟谑中g室門口，誰都不說話，空氣好象凝固，我們只有等，心存忐忑地等，那是一生中感覺最最漫長的一個早上了。在漫長的等待中，小時一些父親的往事歷歷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首先想起的是那些與疾病有關的事。記得很小的時候，因家里兄妹多，父親經(jīng)常買些藥放在家里以防急需，村子里或隔壁鄰居有點小病小痛也經(jīng)常來跟父親要藥，我們問父親為什么家里這么窮還買來藥送給他們，父親淡淡地笑著說，你們不生病給人不是更好嗎?那時，父親還時常用醬油、酸醋拌一碗蔥頭或生大蒜，強迫我們兄妹要吃，父親說那是預防感冒和腹瀉。兄妹中經(jīng)常會有人半夜高燒，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父親通宵達旦陪伴在身旁，默默地給發(fā)高燒的兒女全身擦酒精、敷冷毛巾散熱的那些情景。特別是兄妹們出麻疹的日子，父親整夜整夜守在每個兒女身邊，有父親的精心照顧，六兄妹沒有一個因出麻疹而留下任何身體上的殘疾。

最讓我終生難忘的是我患的兩場大病。8歲那年我患了傷寒病，父親每天去上班時就順便背著我去診所打針看病。我每天都扒在父親肩膀上讓父親背來背去，整整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記得那時打的針水是特效藥氯霉素，特別疼，時間打長了屁股兩邊都是紅腫，每天晚上父親就拿熱毛巾幫我敷了消腫，一個月后我的病慢慢好了，我又可以上學了。第二場大病是在1982年上中專的第二年，我突患急性關節(jié)炎，兩只腳的膝蓋骨突然紅腫，疼痛難忍，上樓梯還可以，下樓梯就無法彎曲，只好倒走著下樓梯，去找過幾個醫(yī)生診斷都說治療不及時會引起風濕病性心臟病或癱瘓。我緊張極了，一邊治療一邊給父親寫信告訴了此事。我想這一生完了，那時曾經(jīng)考慮過退學。直到現(xiàn)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5月中旬一天下午5點多鐘，剛下課回到宿舍，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想是在做夢吧，揉揉眼睛再看看，父親還是背著那個大挎包，穿著那雙塑料涼鞋坐在宿舍門口的石坎上，我驚呆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啊!父親，我的救星，我深深感到心中的那盞燈又亮了，有父親我什么都不怕了。父親丟下一切，為我請了三天假，帶來很多從三月街買來的藥，用白酒浸泡好，每天下午下課后和晚上將藥酒倒在手心上，用火烤熱后在我的膝蓋骨紅腫的地方揉擦。不知道是心理因素，還是藥酒的作用，我的腳慢慢好起來，沒原來疼得厲害，也可下樓梯了。放署假回家的一個多月里，父親依然耐心為我治療，很神奇，我的腳好得多了。我已記不清什么時候關節(jié)炎完全好了，有時甚至忘了我曾經(jīng)患過很嚴重的急性關節(jié)炎。

記得六七十年代時家里生活很艱苦，我們九口之家，六個兄妹，有一個癱瘓在床的奶奶。父親是大隊信用社會計，家里全靠父親三十多元的月工資收入養(yǎng)家糊口，生產(chǎn)隊農(nóng)活全靠母親一人苦工分。兄妹們分別上小學或中學，還要為癱瘓的奶奶求醫(yī)治病。錢不夠用，糧食不夠吃。記得一天下午父親到縣城開會回到家，正是吃晚飯的時候，看到甑子里的飯很少，父親只吃了幾碗青菜湯。我說爹你吃一碗飯吧，父親卻瞟了我一眼說飽了，父親那晚根本就沒有吃飯。現(xiàn)在突然想來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經(jīng)常的。有幾次父親到縣城開會，中午下會，肚子餓的慌，雖然背的挎包里裝著從銀行取的幾千元供群眾支取的公款，父親卻舍不得用9分錢二兩糧票買一碗餌絲吃，硬餓著回家吃中午飯……我的父親，現(xiàn)在生活好了，兒女們還沒來得及補償您，您卻又病倒了，在等待父親手術的漫長時間里想起這些，我心中酸甜苦辣一起涌動。父親幾十年工作生涯中歷經(jīng)三反、五反、四清等記不清的無數(shù)次運動，始終沒有因家里窮、子女多、奶奶病而貪污挪用過一分公款、賬務上出現(xiàn)過一分差錯。每年先進工作者表彰都少不了父親的份，父親在我們心目中就是先進工作者專業(yè)戶，直到父親退休單位返聘父親工作的幾年里依然如此。突然間想起父親總是跟兄妹們說的那句話:“我沒有高樓大廈，沒有金銀財寶留給你們，我留給你們兄妹的是清白美名。”

在等待父親兇吉未卜的命運時刻，我又想起了父親為我做出的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一件刻骨銘心的事。

我考入大理一中是1977年，那年兩個哥哥正在大理一中上高中。我很想上學，可家里又很窮，正在我憂心忡忡之際，嫁出去的兩個姑媽回家來了，我半懂不懂地聽到兩個姑媽在跟父親說:“供兩個兒子就不容易了，家里這么困難，老三是女孩，以后要嫁人，供也白供，俗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以后也是靠不著的。”正當我黯然神傷之時，突然聽到父親的聲音:“不供怎么行呢?兒子姑娘都一樣，姑娘讀書努力，成績又好，我就是砸鍋賣鐵都要供她。”聽了父親的一席話，我偷偷地哭了，哭得那么傷心。時至今日，我仍然不無固執(zhí)地想到:是父親改變了我的命運。

眼淚如雨點般止不住地滴落下來，父親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我想起父親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一下班就脫掉布鞋，換上草鞋忙著干活的情景;想起父親背著挎包，腳穿塑料涼鞋頭戴草帽頂著大雨忙著上班的樣子;想起父親為了催收貸款晚上深夜不歸家，母親和我們兄妹一夜一夜等父親回家，總擔心父親安全那種揪心的情景……兄妹們在等待的過程中說起了一件諸多往事中最讓幼小的兒女們不能理解的事:父親的單位給每個員工配了一輛自行車，父親不許任何兄妹騎他的自行車，說這車是公家配給他工作上用的，是公家財產(chǎn)。如下雨天到城里開會，有時途中遇到下雨，泥巴路很爛，父親為保護自行車就扛著車子走，因這事村里人給他取了個“迂夫子”的綽號。最讓我們兄妹感到滑稽的是，三年后父親單位對所配的自行車進行改革，拍賣給個人，父親的自行車折價為130元，其他同事的自行車最低的折價只是30多元，而父親又以整個單位最高價買回了原配給他的車。

這件往事讓我看到了父親隱忍的精神。他無言地獻出自己的愛，默默地盡著義務，可從沒對單位和對兄妹們有過任何要求，不圖回報。就在父親病倒的這個時刻，我的良心、道德、靈魂才受到了真正的拷問。

等待在手術室門口，父親的音容笑貌總是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兩點半，醫(yī)生出來告訴我們父親的手術成功了，醫(yī)生說父親創(chuàng)造了奇跡。大家懸著的心才暫時落下來。可喜中還有憂，醫(yī)生說術后六天都是危險期。全家人只好一天天熬，終于熬到第八天，父親終于度過危險期，從ICU病房轉到原病床，我們的心情總算松弛一下了，大家的臉上才有了笑容，兄妹們可以親自照顧父親了。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才認真關注父親，猛然才發(fā)現(xiàn)病床上的父親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滿臉已是皺紋，而我心已碎。看著父親胸部一尺多長的傷口，我的心很痛很痛，近八十歲的人了，為什么還要受這么大的罪呢?背著父親我無法自控，只能哭，好象只有哭才可以讓父親健康，只有哭才能讓我向父親贖罪。父親在醫(yī)院整整住了一個月，在醫(yī)院的日子里，我親眼目睹了父親與病魔斗爭的頑強精神，也親眼目睹了父親在生死抉擇面前的那種坦然，更親眼目睹了父親為節(jié)約公家住院費總是吵著出院的那種祈求的神情，又親眼目睹了兄妹們圍在父親病床旁時父親露出的滿臉笑容和幸福眼光。

經(jīng)歷了與父親的這番生離死別，我如夢初醒。我想，如果父親這一病就真走了，那我心中的那盞燈會不會熄滅?也只有在這時才真正感悟到父愛如山。人生沒有草稿，也不能重來，更不可能彩排，兒女應該盡的孝道是不能耽擱的。父親再一次讓我獲得心靈的慰藉和解脫，讓我能少一些內(nèi)疚和自責。是父親始終讓我身心不斷成熟，不斷成長，是父親這盞燈讓我在風浪中始終找準人生坐標。

【作者簡介】楊瑞林:女，白族，生于1963年，1981年7月畢業(yè)于大理州農(nóng)業(yè)學校農(nóng)學專業(yè);2001年12月云南省委黨校函授學院行政管理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現(xiàn)在大理州紀委派出文教衛(wèi)紀工委工作。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