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筆記三題

山居小屋

在山坳里或者山坡上擁有一間小屋，被綠樹繁花所包圍，被包圍其中的還有我自己，這是一種朦朧的想象。這種想象像月亮，像星星，不管我走進喧囂的都市，還是天涯海角，它總會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總會在該閃爍的時候閃爍。

我不知道這種想象是什么時候闖入我的腦海的，也許是一種藝術性的審美觀的沉積，也許是這種靜態環境中有一種永恒的美的誘惑。總之，在動態的世界里，喧囂會讓人瘋狂;在靜態的環境中，遐思會讓人恬適。

機緣巧合。順其自然，我竟然讓想象成為事實，竟然真真切切地擁有了這樣的小屋。小屋的周圍，有梨樹、梅樹、櫻桃樹、棕樹、榕樹、芭蕉和翠竹，還有青菜、白菜、韭菜，南瓜、蕃茄和大蔥。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切是那么的祥和安寧，一切是那么的坦然真實。早晨，我常常被鳥鳴聲喚醒，去欣賞它們活潑的身姿，以及飛翔時在透明的空氣中留下的那一道道弧線。夜晚，我常常獨坐在屋前的大理石座墩上，左手一根煙，右手一杯茶。在有月亮的時候，看月亮是怎樣悄悄地爬出對面的山脊。這個時候，山脊的輪廓一片漆黑，和月光的交接處又分外清晰，整座山如一頭勞累了一天而伏臥的牛，山脊上一棵棵壯碩的松樹，被月光剪影如牛脊上的毫毛，一根根地直立著。在沒有月光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漆黑中有一種莫名的神秘。那神秘誘惑著我，讓我去猜想自然界怎樣被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博大的力量推動著，去猜想人的一生又怎樣在天地之間去完成一個生命的過程。在猜想過程中，我沒有一絲恐懼。盡管。我曾經聽鄉鄰講過不久前豹子咬死過一頭牛的過程，但是，即便在漆黑的暗夜里，我也非常欣賞豹子的兇猛和勇敢。有時候，我的注意力也常常會因昆蟲或夜鳥的聲響稍作停留，并試圖著去破解它們的語言涵義，我相信在它們的生活中，肯定也會有著親密或者拼殺。但是，我只愿意聽到它們的聲響中充滿著愉快，不忍心當太陽出來的時候看見它們犧牲的場景。當然，在有月亮或者沒有月亮的時候，我的興致也會在瞬間被破壞，原因是我的那條大黃狗或者大黑狗，它們會悄悄地偷襲我的褲角，把我拉了起來，要我陪它們去執行巡夜的任務。這時候，我被這樣的環境陪襯起來的源自真善美的陶醉，猛然間被假丑惡的可能而粉碎。

天地間有真善美的存在，因為它真實而且永恒。人世間有假丑惡的存在，因為它虛假而且短暫。

我的山居小屋有很多種結構，在建蓋過程中，我不得不掂量手中的那點少得可憐的紙幣，并且，用我的浮淺的眼光去決定它的形狀和用途。因此，就有了竹木結構的茅草房，有了土木結構的響瓦房，有了磚木結構的石棉瓦房。在這不同的房屋里，有的窗明幾凈，有的儼然為地道的農家，有的也似乎是江湖俠士隱身修煉之所。這樣的房屋，有的為接待來客，有的為我所用。只是，幾乎在所有房屋腳下，我都栽種了常綠的藤蔓植物，我要讓它們爬上墻去，爬上頂去，用它們的蓬勃的生命和綠色的摯情適時地給我和我的客人們一絲慰藉，讓疲憊的心靈有所依附，有所棲息。

我不想知道我的客人為什么越來越多，更不想知道他們是沖我而來還是沖我的山居小屋而來。他們奇怪我為什么不進城去，我奇怪他們為什么也不上山來。其實，這樣的奇怪并沒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原因，只是由一種對生存方式的選擇而已。猶如青菜白菜，我說青菜好吃，他說白菜好吃，那么，不妨把兩種菜都烹制出來，你去炫耀你的白菜，我去品味我的青菜，如此而已。山居小屋的白天并不安靜，每天，為我做活的農人們，他們勞作在烈日下，或者大雨中，我會以愧疚的心情去面對他們，考慮著該給他們吃些什么，該給他們增加多少工錢;但是，當他們中有的人以消極而低效的結果給我回報時，我會痛心地去反省自己，并試圖去為他們找出他們之所以長期貧窮的真正原因。一批批的客人來了又走，一批批的農人去了又來，也許他們留下了贊美，也許他們帶走了詛咒。

在山居小屋里生活，一切都會讓你感到詩意，一切也都會讓你感到失意。詩意和失意，在矛盾中也許會有非常恰當的轉化，即:在失意中能發現真正的詩意，在詩意中能洞察真正的失意。人來人往，車馬喧囂，詩意和失意并存，那么，讓需要詩意的人去尋找詩意，讓感覺失意的人去擁抱失意吧!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我的山居小屋里，我非常想與老子為伍，拜他為師;當然，更想和宋玉、嬋娟為伴，彈唱《離騷》和《橘頌》。天道酬勤，我想，在懂得詩意和失意的人群中，只要我真誠地去對待這個環境，這塊土地，我將收獲的必然是一份沉甸甸的詩意。

我的坐落在綠樹叢中的山居小屋，因為它的存在，我完成了一次從無到有的嬗變，完成了一次從有到無的超越。究竟擁有了什么還是失去了什么，那些每天生長著的綠樹們，那些每天竄來跳去的飛禽們，它們也許會懂的。

黃狗大衛

早晨驅車上山，行至山腳箐邊的拐彎處。突然，黃狗大衛迎面沖了出來，見我，它剎住腳步，成后坐狀，響亮地吠了幾聲，算是行了見面禮。

山下種地的鄰居有兩條黑狗，遠不如黃狗大衛強悍，但它們是朋友，只是主家不同，各把各的狗管得很緊。今天黃狗大衛跑下山來，無疑是來和好久不見的朋友親熱了。可是，去年它下山惹了是非:有一戶人家，硬說它咬了他家的小孩。小孩是三代單傳，為預防狂犬病，第一次注射費、藥品費近二百元，還有二次三次，甚至五次六次。

今天，一直用鐵鏈囚禁在后院里的黃狗大衛，竟然又跑下山來了。我不怨狗，只怨管狗的那個人。

黃狗大衛很有名聲，許多客人上山來，不見狗，總會很客氣地問我:大衛呢?我是這狗的主人，因為它黃，小時候，我叫它小黃，長大了，我叫它大黃。它是中國的狗，我就給它中國的名。

大衛這個名字，本是西方優秀男性形象的代稱，是西方女性崇拜的偶像。不然，怎么會飄洋過海，飄到中國來了。進而，飄到了我果園守山的黃狗頭上。

我的黃狗本來就應該叫黃狗，只因為它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總喜歡人前人后地搖頭晃尾，還常常在主人和客人們品茗交談的時候，猛地竄到男士們女士們的腿上，引來一陣騷亂，也引來一份對它的親昵。其中一次，還引發了給它命名的爭論。在爭論中，分岐其實很小很小，只在發音上不同而己。云南雖屬普通話的北方方言區，但云南話說:大衛，就是大膽的大，保衛的衛。而一位知識型的女性糾正說，應該叫:戴維。另一位更年輕更知識型的女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她抱著黃狗站起身來，作舞臺表演狀，嬌嬌地柔柔地說:呆威，親愛的!由此，我的小黃狗就有了一個很洋氣的名字。但是，許多人叫出聲來，仍然是大膽地保衛主人的大衛。

我需要黃狗大膽地保衛它的主人，就默認了這個名字。但是，有了這么漂亮的名字之后，小黃狗卻生了一場大病，不吃不喝，瘦瘦的弱弱的。好不容易站起身來，四條腿顫抖得十分厲害。在為它治病的過程中，獸醫說:不行了!聽說它叫大衛之后。獸醫說:試試吧!

被獸醫精心診治的小黃狗呆威站起來了，成長為今天名噪一方的大黃狗大衛。

大衛的第一次出名，是在它剛剛從小狗長成大狗的時候。那時的它非常自由，夜里在我的門前巡邏，或者伏臥在棕墊上睡覺;白天則滿園亂竄，追野兔，撲野雞。一天半夜，它的叫聲和它的腳步聲飛快地離開了我的門前，接著從果園的邊緣處又傳來它高吭的狂吠。大約10分鐘，也許20分鐘，它回來了，一反常態地掀起了我的竹簾，用前掌猛烈地撲打門板，我起身開門的時候，它把頭一揚，甩進來一只破舊的黑皮鞋，皮鞋的前端，被它咬穿了幾個洞。接著，我隨它摸到果園邊緣，摸到它剛剛戰斗過的地方，在一籮熟透了的紅雪梨面前，我蹲下去，它也蹲下去，面對面地，我第一次叫了它一聲:呆威!

黃狗大衛的第二次出名，是在前年秋季，果實剛剛成熟的一個不平常的日子里。那天，大理電視臺的朋友們為我和我的果園作專訪，并且，按照我的山地散文《親近土地》的描述設計了場景。我已經在某棵梨樹下，某條土坎上坐好，攝像機也已經開動，這時候，黃狗大衛突然箭一般地竄了出來，親了我一下，然后和我肩并肩地坐在土坎上，和我目標一致地凝視著遠山的美麗的夕陽，儼然如兩位深沉睿智的思想者。

這樣的鏡頭播出時，州府的朋友打來電話，口氣生硬地質問我:你不和我們親熱了，去和狗親熱!我反擊說:因為沒有人和我親熱，我只好和狗親熱了。縣城的朋友打來電話，說:你深沉，你的狗也深沉。我回答說:因為我腳下的土地很深沉。之后，斷斷續續地，有不少人對我說:我是在電視上認識你的，還有你的狗。

黃狗大衛的第三次出名，非常有損它的名聲和它主人的形象，至于那小孩是不是它咬的，證據明顯不足，而且，由于擔心會得狂犬病，引發了人與人之間的糾紛，猜忌，還引發了人與人之間仇殺的可能。從而，黃狗大衛還會背上擾亂社會治安的罪名。

黃狗大衛可能是清白的，但是，畢竟因下山惹出了是非。因此，自去年以來，黃狗大衛，或者戴維，或者呆威，只好委屈它了。每天，都得用鐵鏈拴住它的脖子，把它關在院子里。而且，由于忙碌，由于來自人與人之間的許多煩心事，我常常忘記了果園里還有它的存在。

今天，我在山下見到黃狗大衛的時候，確確實實吃了一驚，因為我正在轉彎，前面突然出現物體;因為它的出現，我才發現了我的疏忽;因為它惹過是非，我才意識到它在山下，會對我構成的危險。因此，我才停下車來，把它叫過來，撫摸它，第二次心潮起伏地叫它大衛，或者出口的是戴維，或者呆威，總之，我慢慢開車上山的時候，從照后鏡里，看著它奮力奔跑，隨我上山的樣子，我的心里，便更加自責起來。

黃狗大衛，撫摸著它被鐵鏈磨破的傷口，看著傷口里紅紅的血，鮮鮮的肉，我已在心里無數遍地喊過它的名字了。明天，或許后天，我要把它寫成故事，讓它恢復昔日的風采，成為我的驕傲，讓更多的人成為黃狗大衛的朋友。

牧羊人老時

牧羊人這個稱呼，是老時從青華山區買回了一群黑山羊，關到嶄新的羊廄里，然后，在飯桌上喝了兩口酒，大談他的“羊經”的時候，我乘興給他起的。

牧羊人相對牧馬人而言。十多年前，有部很出名的電影，叫《牧馬人》。《牧馬人》中的女主角，是四川省江油縣青蓮鎮人，那里恰巧是我服役了四年的地方。因此，對《牧馬人》就特別有印象。所以，我對老時說:以后給你寫個電影劇本，就叫《牧羊人》。故事嘛，你創造一部分，我創作一部分，起碼不應該比《牧馬人》遜色才對。鏡頭之一:你就戴這頂寬沿草帽，仔衣仔褲，典型的中國西部羊仔形象。然后，集合你所有的羊只，到下關大街上游行一圈，回頭率保證百分之百。也許，一圈還未走完，你的羊就賣得一只不剩了。老時補充說:我要做一輛羊車，編一首羊歌，坐在羊車上，用歌聲趕羊。

老時今年五十四歲，第一次到果園看我，就陶陶然說他的養羊大業，并且，馬上委托我負責他的羊廄施工。因此，今年二月，這群羊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進了羊廄。

老時漸漸在方圓十里內出了名。老時出名的原因，一是他每天審視母羊的肚子，那份專注，那份神往，那份渾渾然如癡如醉。當然，此舉不外乎揣測母羊的受孕情況，羊崽是三月還是五月，是一只還是兩只。另一個原因，是當“接生婆”時的手忙腳亂，嘴角鼻尖，時不時地會在擦汗時，順便帶了點胎血。說到無微不至，更會叫觀者感動。我記得在四月中旬的一個上午，天空晴朗，但老時唯恐羊崽受寒，坐在土屋前的石階上，讓陽光充分地溫暖著他懷中的剛出生的羊崽。同時，左手拿著奶瓶，奶瓶里盛滿了用鄧川奶粉調制成的奶汁，殷勤地一次次將橡膠乳頭塞進羊崽的嘴巴。右手呢，則配合著左手的舉動，輕輕地撫摸著尚有胎液的黑色的絨毛。嘴里還嘖嘖有聲，不管有人聽無人聽，無數次地罵那只剛下了羊崽的母羊沒良心。老時是標準的山東大漢，敦實的身材，眼睛又圓又大。但是，他偶爾抬起頭來，面對太陽，眼睛也竟然還睜得又圓又大;他低下頭去，看到羊崽瞇著眼睛，成一道細縫，睫毛上似乎有些淚水;他也會馬上瞇起眼睛，成一道細縫，努力地也想擠出些淚水來。這時，有三五個在果園做活的漢子圍了過來，其中一個年輕的對他說:你認真啊?稍頃，另一個年長的對他說:你兒子啊!老時這才回答:啥!是你兒子!

老時把羊崽當成兒子了。

其實，讓老時出名的，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老時退休前是大理市衛生局的駕駛員，六十年代初，從山東支邊支到了云南。大半輩子是典型的工人階級，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年代，畢竟有過許多風光。但是，老時在一年多的牧羊人生活中，逢人便說:這里山好水好空氣好，草好地好人更好。本地農人聽到后，有時會反駁說:哪有城里好!

漸漸地，也有人對老時一人孤孤單單地蹲在山上，并且津津樂道的行為有了猜測，更因為一個玩笑增加了色彩。梧桐山村有個青年小凹，在果園負責果樹的修剪整形，與老時對飲包谷酒，八分醉時，二人以干爹干兒相稱。于是，大家火上澆油，責成干兒小凹:有干爹不能沒有干媽，你必須在三個月內，找一個懂養羊技術，能管住三五個放羊的長工，能把干爹服侍得清清爽爽的干媽，送到羊場來。

幾天以后，人到中年、風度依舊的干媽從省城姍姍到來，也認小凹做了干兒子。對此，許多人更感到不可思議。

在生活中，不可思議的事經常發生。三十年前，我在離果園五公里處的巍山一中學校基地，那個叫養鵝村的村莊邊緣勞動。一天收工時，突然被哨音集合到打場上，聽一個陌生人宣讀招工文件。第三天，我便乘坐小道奇汽車，顛顛簸簸地進了州府，進了工人階級隊伍，之后自然也有過和老時一樣的風光。那時，一切很新鮮，一切很精彩，工友們給我送了一個又新鮮又精彩的順口溜:工人愛機器，農民愛土地，巍山人愛做小生意。但是，除了工人愛機器這句話很實在之外，事情并非如此。那是個追求城市，向往工人的時代，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有一股潛流，洶涌地向城市涌動。

世事畢竟不可把握。老時因被猜測愈加出名，我亦受到牽連被人揣摸。對我，老時說:你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我是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老時高深莫測。

老時的祖籍山東鄆城，那是個非常出名的地方。梁山好漢，一百零八條好漢。其中，有一條好漢名叫時遷，擅長飛檐走壁，竊富人之富，濟窮人之窮。因有神技，又名“鼓上蚤”。對此，老時掰著指頭算來算去，算出了他是“鼓上蚤”的第十八代嫡孫。然后又說:可惜神技失傳，不得已養羊為生。

老時果真養羊為生嗎?當西部大開發的訊息，不斷從收音機中撞擊他的耳膜之后，他總會及時地對我轉達。當養殖業、種植業的最新成果進入市場，融進他的思想之后，他總會對我因地制宜地一條條分析，可行性成了使用頻繁的名詞。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時的朋友到了羊場，就成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到了果園，就成了老時的朋友。面對老時，有的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有的說:夕陽無限好，羊場無黃昏。有的則直截了當地說:閑極無聊!有的反駁說:價值轉移。有的更說得很哲理:生命實驗。

老時的小羊崽不斷增加，有的已能活蹦亂跳地追逐折射的陽光了，皮毛自然漸漸光亮起來。然而，時值農歷十月，氤氳出許多寒氣。因此，當今天早晨大霧迷漫的時候，老時憂心忡忡地對我說，他要回下關去，領領退休工資，再借上點錢，然后，買些為羊御寒的物品和精飼料，合適的話，再添幾只羊。

看著老時下山時漸漸遠去隱入濃霧的背影，我想追上去對他說:既然冬天已經來到，春天還會遠嗎?明年春天，真該集合你的羊只，趕著你的羊車，唱著你的羊歌，到下關的大街上，好好地風光風光了。

牧羊人老時，走好!你明天回來嗎?果園有包谷酒在等你。

【作者簡介】劉紹良:男，1955年生，當過兵，干過工人，從事過宣傳工作，后下海經營過礦產、旅游等業，現在巍山縣廟街鎮慧明東山承包經營林果園。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