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個早晨走進妥洛村的。薄薄的霧氣籠罩著大山深谷,給雄偉峻秀的大山披上了一層層的柔情。妥洛村就坐落在大山的懷抱里。冬季的瀾滄江安靜而平和,藍藍的江水,映著藍藍的天空,給人的心靈帶來一種難言的寧靜。
妥洛村是迪慶藏族自治州維西縣維登鄉(xiāng)的一個“那瑪人”村落。那瑪人是白族的一個支系,生活在怒江蘭坪縣和維西縣等地。那瑪是納西族和當?shù)貪h族對那里白族的稱呼,他們則自稱為“白己”。
進入妥洛村的路是一條彎彎曲曲折折疊疊的土路,不太好走。隔著瀾滄江遠遠望去,像一條腰帶連接著村子和瀾滄江。江上一座吊橋,是通往妥洛村的必經(jīng)之路。農(nóng)用車和小汽車可以從橋上通過。單看這座吊橋,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吊橋,由鋼絲、水泥建筑而成,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不過,當我看到這座吊橋的通橋時間,感覺馬上完全改變:公元2003年通橋,這就意味著2003年妥洛村的人才結束了出門沒有橋的歷史。在此之前,妥落村的人們怎么過江呢?他們得和外界聯(lián)系呀!
冬日里,瀾滄江難得地平靜,可以在江的平緩段渡船。可是在更多的時間里瀾滄江總是怒吼、咆哮呼嘯向前的呀?一連串的疑問在我腦海里揮散不去之際,我忽然想到了——溜索,對,是溜索。我在來之前曾聽人說過這里的溜索。今天,溜索似乎離我如此這般的近,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其中也包含有恐慌和畏懼。
車子經(jīng)過吊橋時,橋有些搖晃,幸好我們的司機是一位有著豐富駕駛經(jīng)驗的人,車子用最慢的速度緩緩前行,車所到之處橋就往下凹進去。我閉著眼睛,不敢看車窗外。過了橋,就進入了一路的顛簸和轉彎中。
帶領我們進村的是妥洛村委會的黨支書,名叫陶麗華,很年輕。他在車上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們介紹了一些有關妥洛村的情況。妥洛村委會有著13個自然村,妥洛自然村的村民全部是那瑪人。那瑪人喜歡唱自己的調(diào)子,被當?shù)厝朔Q為那瑪調(diào)。是一種與我所熟悉的白族調(diào)同源的調(diào)子。喜歡聽白族調(diào)的我自然不想錯過聽那瑪調(diào)的機會。
在一路顛簸中,我的心期待著。終于,到達了妥落村村口。村口立著一棵很高大的柿子樹,樹葉都已落光,卻還掛著很多紅彤彤的柿子,沒有人來采摘。我好奇地向樹下一位老鄉(xiāng)詢問緣故,他一臉平靜地回答:“家家都有,吃不完,也賣不出去,隨它吧。”就這一句自然不過的話,卻讓我驚嘆不已,驚嘆于那瑪人自然隨意的生活,驚嘆于他們樸素的生活觀念。在這個商品意識沖擊著每一個角落的時代,竟然還有如此輕松淡然的心態(tài)!這大概與那瑪人與世隔絕的居住環(huán)境有關。這也許便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真實寫照吧。只有人自己內(nèi)心和諧,才能與自然和諧。
走進村子,路邊籬笆下有只小狗在悠閑地曬太陽,許多人家的院子都沒有圍墻,也沒有大門,就這樣敞開著。房前屋后,偶爾有著幾棵柿子樹,樹上也靜靜地掛著很多紅紅的柿子。安靜的山村,幾乎與世隔絕。然而,這里卻保留著白族古老的調(diào)子——那瑪調(diào)。
上午十點左右,正是村里人吃早飯的時間。正在吃飯的人們穿過院子看到陌生的我,熱情地招呼我一塊吃飯。我也招呼老鄉(xiāng),讓他們飯后到村口大柿子樹下拍照片。我們這次進入妥洛村的主要任務是拍一張一百個那瑪人的照片。對于我的招呼,老鄉(xiāng)的回答一律是:“知道嘍。”看來村里的通知傳達工作做得不錯,不禁暗喜。
和政權是妥洛村的村主任,他和妻子都是那瑪人,有兩個小孩。他告訴我:“妥洛自然村全部為那瑪人。村里有完小,一到六年級的學生都有。”我自然問起了那瑪調(diào),他說:“調(diào)子一般是在過節(jié)或是村里有紅白喜事時候唱的。不過,在趕路時和做活計時也會唱一些。”交談中我還了解到,和主任和他的妻子也唱得一嗓子好調(diào)子,在談情說愛時曾用歌聲傳遞心意。
當我問及妥洛村的歷史和有關溜索時,他說,我們家在好幾代以前就搬遷到這里來了。在我記憶里,我們過去一直過溜。你如果感興趣,帶你去問村里的一位老人吧,他知道的多一些。
這樣,我被領到另外一家人的院子里。
我滿懷好奇地坐在樹樁修鑿成的小凳子上。我面前坐的這位面容清瘦、五官分明、面色黑里透紅的那瑪老人叫和慶龍,實際年齡要比看上去小很多。從他的介紹中,我知道了他家祖上也是搬遷到這里的,有著家族遷徙的祭祀唱詞。老人用那瑪調(diào)完整地唱了一遍給我聽,唱詞優(yōu)美、對仗工整,雖然我也是白族,卻一句也沒聽懂。
我請和慶龍老人用漢語翻譯給我聽。他說大意是這樣的:1886年來到土諾(妥洛為漢譯,那瑪語為“土諾”),我們祖先從南京應天府搬遷過來,有一楊一何兩姓,何家老祖宗叫“阿醒”。來到麗江府后,由于立了功,麗江土司頒發(fā)給他一張“羊皮詔”,這個“羊皮詔”是可以在麗江府境內(nèi)任何地方定居的證明。并賜“何”姓為“和”姓。后來,地區(qū)之間劃定,他們家還把“羊皮詔”拿出來作為地區(qū)劃定的依據(jù)。1968年,家族在破四舊時把羊皮詔燒毀了。或許老人知道的并不太多,因為歷史的原因,也因為殘留的恐懼。但我分明從老人的歌聲里感到:那瑪調(diào)的歌聲是口耳相傳的。這些當年在溜索上飛過的歌里保存著那瑪人有關文化的記憶。老人所說的家族從南京應天府搬遷到瀾滄江邊,與大理地區(qū)明代以后大多數(shù)家譜中記載的家族來源非常相似。從南京應天府遷徙過來這件事,是事實還是附會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中可以窺見一個可貴的信息:那瑪人和白族人,那瑪調(diào)和白族調(diào)是同源的。
我在老人的敘述中知道,解放前妥洛村的房子在建筑時也有雕龍雕鳳的習俗,后來,古建筑都被拆除掉了,包括村外的廟宇也被夷為平地,村里人在廟址上種上了莊稼,漸漸的村里沒有人會木雕了。心情雖然沮喪,但我還是從村里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歌聲里得到的一個意外收獲:古建筑可以毀掉,羊皮詔可以燒掉,然而,那瑪調(diào)卻無法從人們的腦海里抹去。那瑪調(diào)的歌聲給了那瑪人記憶的翅膀,讓他們祖祖輩輩在傳統(tǒng)文化的天空中飛翔。
問到我最想知道的有關吊橋修建之前村子的交通情況,和慶龍老人悠悠地說:“以前,我們到江(指瀾滄江)那邊,江水多的時候要過溜索,江水少的時候就用排子(用木頭扎成排,類似竹排的一種水上交通工具)從水上劃過。溜索一直用竹篾編成或是藤條扭成,不是很牢固,最多兩年就要換一次了。”說到這里,老人家頓了頓,目光漸漸深邃,似乎想到了過去。
我也是白族人,從小在洱海邊長大,在我的家鄉(xiāng)外出可以有車馬之便,舟楫之利。開放的交通環(huán)境使人們在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也失去了很多民族的傳統(tǒng),而在這里,歷史上的那瑪人從村子走出去,只有一種選擇——過溜索。溜索使用的是不太牢固的藤條和竹篾,每到編溜索的季節(jié),村里的人們會聚在一起,一邊唱調(diào)子一邊編溜索,那一根根溜索,是人們在歡歌笑語聲中編制成的;在通過溜索飛越滔滔江水的時候,人們也會用歌聲互相傳遞友情,增強信心,那橫跨江面的溜索凝聚著濃濃的鄉(xiāng)情民情。
“妥洛村的鋼索是在文革以后才換上的。”老人臉上的表情漸漸多了明朗。他又開始唱起了那瑪調(diào),這是一個與溜索有關的歌。在古老質(zhì)樸的歌聲中,我突然想到:老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唱著那瑪調(diào)在溜索上一次又一次飛過的一生,有時像蝴蝶飄然而去,有時像雄鷹飛馳而來。只要有歌聲,那瑪人的生活就一樣在溜索上有條不紊地進行。我深深感受到了妥洛村人的勇敢與淳善。
我不想再問了,我害怕自己太多的好奇會破壞這里生活氣氛的寧靜。道別后,我走出了有著樹樁小凳子的院落。
我隨意繞了村子一圈,回到村口。這時候,村里人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來到了拍照片的指定地點。中老年婦女都是盛裝而來。那瑪婦女服飾在白族服飾的基礎上融進了藏族、納西族、傈僳族服裝的元素,不過仍保留著白族古老服飾的主要特點:老年婦人的包頭為白色,中年婦女的包頭為黑色,姑娘用頭巾包頭。
拍完照片,來到村委會,熱情的人們跳起了那瑪舞,唱起了那瑪調(diào)。那瑪調(diào)形式多樣:有獨唱的調(diào)子,也有合唱的和輪流唱的調(diào)子,內(nèi)容也豐富多彩:有關于生產(chǎn)生活的,有關于出生、成長、結婚的,有關于葬禮的。其中有一個訴說男女情事的調(diào)子,更是觸動了我的心。它大概的漢語意思是這樣的:
“一起長大的我倆,都說我們會成家,現(xiàn)在不能在一起,跟我一起走。今天我來娶你走,你家父母不同意,我來說說心里話,我們一起走……”
那瑪話屬于白語語言。那瑪調(diào)的句式和白族調(diào)句式相類似,聽來熟悉又陌生。演唱的形式多種多樣:可以完整敘述一件事情,可以一問一答對唱來表白心思,也可以輪流著每人唱一句來說某一件事情。歌唱的聲音高低錯落,悠揚婉轉。我雖然無法用漢語翻譯出那瑪調(diào)的韻味。不過,我卻真實的感受到了洋溢在每一張臉上的似曾相識的表情,那是白族人臉上特有的一種表情。
那瑪調(diào)飛出小院,飛過樹梢,從溜索上飛過,飛出瀾滄江,飛進每一位探訪者的心里。口耳相傳的那瑪調(diào),傳承著那瑪文化,也承載著這里千百年來的白族文化。對于那瑪人來說哪怕一無所有,只要那瑪調(diào)的歌聲不斷,生活就充滿了希望,是那瑪調(diào)給他們的生活插上希望的翅膀。
看過了熱情洋溢的那瑪舞,傾聽了優(yōu)美動聽的那瑪調(diào),我們離開了曾經(jīng)靠一根溜索連接著外面世界,卻始終保留著白族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村莊。或許,正是因為這樣閉塞的環(huán)境,才使這里的白族得以保留著古老傳統(tǒng)吧。
車子從折折疊疊的山路上駛下,又來到吊橋邊。看著瀾滄江,我的思緒在飛舞,我似乎看到了從溜索上飛馳而過的那瑪人,聽到了從溜索上飛過的那瑪調(diào)。恍惚間,我感覺自己不是在過吊橋,而是在溜索上飛馳……
【作者簡介】劉純潔:女,白族,2003年畢業(yè)于云南師范大學歷史系,現(xiàn)在大理州白族文化研究所工作。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