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生命比之他置身其間的客觀世界總是顯得十分短促和渺小的,譬如東坡先生所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故而古往今來每每會聽到人們發出境在人散、物是人非的慨嘆。
在人生的途程中,有時也會逢著主客關系的常規顛覆,而那種人在境遷,人是物非的際遇,同樣會引發人們無盡的感喟。
不久前,老家一堂叔為幺兒完婚,應邀回鄉賀喜,有幸與兒時的一幫村哥聚首。久違的親友,自然少不了一通追昔撫今的熱侃漫談。席間有人說了這么一句話,竟然牽動我的心:“假如村旁那些樹林不被砍掉,保留到現在,搞生態旅游一定大受歡迎。”
他的話才一出口,大家紛紛附和,記憶中的樹林立刻在我眼前閃現,蒼翠,寧靜,纏綿,幽深。說真的,若以區位和環境兩方面的綜合條件來評價宜居指數,在歷史上的昨天,坐落在滇西北劍川壩子東北角獅子山麓我家鄉的一溜村落,不僅在全縣,甚至在全省都堪稱翹楚。這里面臨千頃良田,背依十里青山,溪泉密布,農牧兩宜。尤其是我老家所在的東鳳村,距村五十米便進入原始闊葉林,一百五十米便進入原始針葉林。村南則有一眼涌流不息的龍潭,匯聚半畝清波,資村民們以汲水漂浣之利,真是名符其實的“門臨碧水觀魚躍,戶枕青山聽鹿鳴”。
那時節,村里的田地全被山上取之不盡的樹葉松毛滋養著,肥得流油。一個勞動力一天可擄一千到二千斤松毛,甚至晚炊的甑子上了氣還可去搶一背松毛回來。那是不知農藥化肥為何物的年代,家鄉人享用的五谷米糧、雞鴨肉蛋真正是百分之百的有機食品。在我的記憶里,兒時吃過的餌塊、元宵、雞蛋羹和過年的豬頭肉,那醇香的滋味是那樣的獨特,至今仍留在我的舌尖上,味蕾里,任憑當今五花八門的各種美食怎樣瘋狂肆虐,也不能把它們擠兌置換出去。
良好的生態植被成就了物種群落的豐富。故鄉的山林間,狼熊獐狐、鳩雉鷹兔應有盡有。雖說沒有當年開發北大荒的先驅者遇到的“狍子鉆進灶洞,野雞飛進窗戶”的奇觀,但家犬與山貍對吼,家貓和山貓結伴,家雞偕野雉交游則是經常發生的事。記得有一年夏天,跟著四叔上山拾菌子,在獅子山頂,我親眼目睹了一條碗口粗的大蛇箭一般地沖到山腰的樹叢中去的場景。我不無固執地相信,更早的時候山上一定還有老虎,因為村后的獅子山是近代才產生的漢語地名,源于山形像一只臥伏的雄獅;而這座山最早的白語名稱叫“總婁姆奎”,譯成漢語的意思是“藏虎山”。雖然我們這代人已無緣與老虎結識了,但熊豹之類的猛獸還清晰地連接著我們的記憶。上世紀六十年代前,經常看到后山的山民們不時會抬著獵獲的黑熊到壩子里來兜售熊肉、熊掌和熊膽。與我村相緊鄰的東營村村后就有幾處豹子洞,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前,東營村人每年都要獵獲兩三頭豹子。他們獵豹的辦法很原始也很獨特:聽到豹子的叫聲,捕獵者一路跟蹤,發現豹子進洞后立即邀集幾個同伴,用荊棘和刺棵迅捷堵住洞口。然后在洞外燃起辣椒煙,把火煙煽進洞去,讓豹子在一陣陣無可奈何的吼叫聲中窒息而死。在我印象里,鄰村人還給東營村人取了一個白語綽號“吾榜吼”,意為“熏豹人”。公元1970年,隨著一陣凄厲的吼叫聲落下,獅子山上最后一只豹子在嗆人的辣椒煙中斃命。“熏豹人”也結束了傳襲久遠的熏豹史。不用說,山上的黑瞎子也同樣地跟著絕跡了。隨后的若干年里,在越演越烈的斧斫聲中,所有的針葉林、闊葉林統統被剃了光頭。如今的獅子山怕是連一只山貓也無法藏身了。
回鄉的當天,特意去了趟村南的小龍潭。原先的半畝清波被擠剩下一分左右,而且沒有了先前的粼粼碧波,水面上覆滿了浮萍和雜草,還有觸目的垃圾和塑料袋……講起故鄉的過去,我發現一些年輕鄉人的臉上只是茫然,他們一定認為家鄉的生態面貌生來就是現在的樣子,自然不會有人生的滄桑之慨,也無須設置沉重的“假如”。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一位同鄉,他不以為然,說這些年輕人其實不過是精神貧乏的一代,連家鄉那段美好生態的記憶也有不起。誰是誰非,姑且置之吧!
返城的當天,回首遙望童年的村莊,又想起了那句關于“假如”的話,心情變得有些沉重,忽然記起曾經從書上讀到過的一段話,說的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最大天敵其實就是人類,而人類最大的天敵則是人類自己。聯系家鄉半世紀的生態嬗變,深感此話一點不假。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有時是極端愚蠢的,瘋狂起來連“兔兒不吃窩邊草”的生存法則也棄之不顧。
對于過去,已無“假如”可言,而對于未來,我們卻可以有很多美妙的“假如”。“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當故鄉漸漸遠去的時候,心頭跳出古人的這兩句話。我想起了去冬今春發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這些事件本身就隱藏著很多對未來的“假如”:哥本哈根氣候會議不是取得成效了嗎?遏制地球生態的惡化不是成為所有國家的共識了嗎?公元2010年春,從“兩會”上不是聽到了“不但要金色的GDP,也要綠色的GDP”的口號了嗎?不久前的亞洲博鰲論壇不是也令人心情振奮地亮出了鮮明的主題——綠色復蘇了嗎?由此看來,對人類的未來似乎又無須失望的。人類畢竟是地球上唯一能自覺意識自己的歷史和自覺規劃自己未來的生物。
但愿在全國、全球涌動的綠色大潮能持久地澎湃下去,但愿位于東半球中國云南西北一隅的我的家鄉父老們也能把慨嘆歷史的沉重“假如”,重新設定為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的“假如”……
【作者簡介】楊益均:白族,筆名小鵬,云南省作協會員、大理州作協會員,著有散文詩歌集《感慨劍湖》,并有散文、詩歌、民間文學等作品散見于全國各地報刊。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