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徑山茶給我的印象總是籠罩著一層神秘的色彩,確切地說,它似乎高深莫測,因為它產自一座名山,出自一座名寺,載自一位名僧。而且以它為名的茶宴還是當今程式繁復的日本茶道之源,諸般“因子”的復加與組合,令我深感它的莊嚴與神圣。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它難以接近,只是機緣未到。終于,有一日。在與杭州好友葉菩提閑聊的時候,無意中提及徑山茶,她說她常常會去徑山萬壽禪寺拜謁一位法師,于是乎便向法師“請”了一袋徑山茶惠贈給我。茶到手,欣喜之余,自是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芳客、一品香韻,就選了一個麗日晴好的周日早晨,拾掇一份閑適,止心靜慮,獨自漫品,用心去領會它的禪意。
剝去灰黑的包裹,露出一個綠白相間的簡易包裝袋。上面的圖案很簡樸,除了左下角一枚開展的茶芽剪影之外,就是一行由已故的著名社會活動家趙樸初題寫的“徑山名茶”茶名和一方樸拙古雅的印章。這幾個勁健俊逸的行楷,有雍容寬博的氣度,—筆一畫間透發著超出世塵的釋家氣象。玩味了一陣之后,不由地肅然起敬。心想應該精心地置備一番,才能“配”得上喝這樣的茶品。清供、布席、滌器、燒水……足足忙活了有個把小時,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和聞名遐邇的徑山茶宴相比,我的做法實在是相形見絀,但是這也總算是表達一下我心中的那份虔敬吧。
為了盡量營造山林野趣的品茶氛圍,我特意選用新截竹管制成的茶則來取茶,并倒入手繪的青花茶荷中慢慢品賞。素瓷映襯下的芽葉,滿眼全然一派綠意盎然的靈動,細嫩緊結,略有卷曲,細密的白毫披覆,可愛之形,悅目之色,喚起了心底塵封已久的愜意與恬然。這樣的翠綠是一種渾然天成的顏色,是自然與生命的交織,特別是在流火的炎夏中給人帶來了別樣的清涼。
此時,電磁爐上的隨手泡歡快地鳴響起來。提醒著正在凝神注目的我。嚴格地說,壺里的水不能不說是一個不小的遺憾。唐代張又新在《煎茶水記》中早就言及“夫茶烹于所產處。無不佳也”,這款徑山茶本應用徑山腳下雙溪鎮的陸羽泉來沖泡,才得徑山茶之真味。可惜,閩浙兩地距離甚遠,且無當年李德裕“水遞”惠山泉之癖,只好用礦泉水代之。掀開白瓷蓋碗,一條光圓的水流緩緩注入碗中,綠芽瞬間上下翻滾起來。不多時,蓋碗中碧濤四泛,綠云浮動。靜置等候的間隙。我微闔雙眸,靜心聆聽芽葉在蓋碗中綻放的聲音。盡管四周時不時地傳來一陣陣車輛鳴笛與知了鳴叫匯合而成的聒噪,但是相對平靜的心,在沒有羈紲的想象力默契配合下。隱約間聽見細微的聲響,如清風拂葉,雁過無痕,也許這就是大音希聲吧。
一分鐘的時間既短暫又漫長。啟蓋,茶煙裊娜,清幽的板栗香,悠悠然地飄散在空氣中,伴隨著呼吸的翕動沁入心脾。這種氣息,就像是徜徉在蜿蜒的竹林小徑、嗅聞雨后新泥一般的疏談寧靜。端起蓋碗中,一股碧流傾瀉直入瓷盞。濺起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盞上冉冉升起的氤氳薄霧,蕩滌盡了塵慮,牽引來了禪思。一枚芥子般的芽葉任運自然地漂浮在盞心,含翠帶潤的茶湯中倒映著萬里晴空,掛著露珠的蕨草上折射著燦爛驕陽。安詳澄止。同盞沿的那兩枚青花細葉相映成趣。一葉一菩提,大千世界無盡藏。
輕啜一口,并用舌頭來回攪動著,茶湯在舌尖上跳躍,清鮮醇和的滋味逐漸滲透,一點點地咽入喉中,旋即回甘。口舌生津。如醍醐灌頂。再嗅碗蓋,清香持久。絲絲縷縷,香風撲面,從鼻一直洇潤到內心深處。
又飲過二三盞,濁氣與煩悶早已蕩然無存,本自具足的自性隨之浮現。嘈雜的世界仿佛一下子變得靜寂,思緒也天馬行空地馳騁起來,物我兩忘。茶味漸淡漸輕,淡如流云,輕如春風,淡泊了心懷;禪心漸明漸澈,明如皓月,澈如寒潭。復蘇的芽葉,依舊青翠欲滴,柔軟嫩勻的身形,逍遙容與地“躺”在盞中,圓融無礙,它在一片清芬甘洌中進入了下—個輪回。
安心生軟草,醍醐引春泉。一道徑山茶,一次心與茶的禪機交鋒。心塵凈盡,澄澈空明。屋外,聽陽一片,清風徐徐。馨悅非常。此番境界正是: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