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應屬于全人類的共同財產,卻被布洛德的私人秘書據為己有。該案被廣泛引用,以至于英文中出現了一個詞匯“Kafkaesque”,專門形容原屬于卡夫卡的作品被私人據為己有的怪現象
美國詩人奧登說:“如果要舉出一個作家,生于我們的時代,但卻可以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媲美,那么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應該是卡夫卡。”
弗朗茲·卡夫卡(Franz Kafka),20世紀德文小說家,41歲辭世,一生默默,死后被20世紀各個寫作流派紛紛追認為先驅。關于卡夫卡的研究,現在已與其作品數量呈反比例劇增:根據最近的一次估測,在過去的14年里,平均每10天都會有一本關于他著作的書出版。
然而,若非卡夫卡的好友馬克斯·布洛德(Max Brod)手下留情,世界文學史中將永遠不會出現卡夫卡這個名字。據估計,卡夫卡在一生之中燒掉了自己90%的作品,剩下10%的部分能夠在今日為世人所見,完全歸功于馬克斯·布洛德。然而,圍繞卡夫卡手稿的訴訟之爭在過去的50年里卻從未停止過。
卡夫卡和布洛德
卡夫卡生于1883年,其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布拉格的街區間度過的。1902年卡夫卡和布洛德在查爾斯大學相識,兩人當時都是法學院的學生。
據布洛德為卡夫卡寫的傳記說,他們兩個相識于一場關于叔本華的講座。在那次講座中,卡夫卡反對布洛德將尼采描述為一個騙子。在回家的路上,他們討論了他們喜愛的作家。布洛德贊賞了出自于故事《紫色死亡》中的一句話“對比蝴蝶和一本巨大的打開的魔法書”。卡夫卡在不了解這本書的情況下,對了一句出自雨果·霍夫曼斯塔爾的話:“大廳里潮濕的旗幟的味道。”說完這句話后,他陷入了深邃的沉默,這一幕給布洛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05年,卡夫卡給布洛德看了他寫的小說《一場戰斗的紀實》。看完后,布洛德決定接受一個長達一生的使命——對外公布卡夫卡的作品。作為一個“天才的星探”,布洛德這一生發掘過諸如雅洛斯拉夫·哈謝克(Jaroslav Hasek,捷克著名作家,被譽為“捷克散文之父”,其長篇小說《好兵帥克》被公認為捷克有史以來的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和雷奧斯·雅那切克(Leos Janacek,捷克作曲家,20世紀最重要的音樂家之一)。在1907年的柏林周刊,布洛德提名了一批同時代的作家——弗朗茨·布萊(Franz Blei),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弗蘭克·魏德金(Frank Wedekind), 梅瑞英克(Meyrink)和卡夫卡,認為他們維持了德語文學的“高尚的標準”。前四位是當時的大人物,而卡夫卡在當時卻連一個字都沒發表過。在布洛德的激勵下,卡夫卡于1908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
從很多方面看,布洛德和卡夫卡都沒有相似之處。作為一個外向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沉溺于女色的小說家、詩人、批評主義者、作曲家,布洛德具有極強的生存能力。布洛德在4歲的時候被診斷為患有威脅生命的脊柱彎曲,被送往治療中心治療了一年,命雖然保住了,卻終生駝背。即便如此,也沒能阻止他與漂亮的金發女郎們發生一段又一段故事。
與布洛德不同,卡夫卡與風流無緣,雖然相貌英俊,但卻有著為數不多的幾次與女性交往的痛苦經歷。他的運氣也不好。在保險公司工作很多年之后,他終于鼓起勇氣準備搬到柏林以寫作為生,卻不幸趕上一戰爆發,使得他在布拉格又多呆了一年。1917年,他又被診斷為肺結核。1923年,命運之神終于在卡夫卡生命即將結束之時眷顧了他,讓他遇到了25歲的多拉·戴芒特(Dora Diamant),一個從保守的哈西德派(猶太教)家庭里走出來的女孩。她是他最后一個,也是讓他最快樂的一個愛人。這對夫婦在柏林一套租來的房子里住了幾個月,然后于1924年搬到了科林的一個療養院。在那里,卡夫卡已經不能吃、喝和說話,卻仍然編輯了他的小說《饑餓的藝術家》,并且最終死在了多拉的懷里。他一生中發表的作品不到450頁。
1937年,布洛德撰寫了卡夫卡傳,但卻沒有收到很好的反響。沃爾特·本杰明(Walter Benjamin,德國現代卓有影響的思想家、哲學家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認為,這本書“缺乏一個對于卡夫卡深層次的理解”,而這正是一個關于為什么卡夫卡選擇了一個這么低俗的人做他最好的朋友之謎。“我永遠不會對布洛德的神秘一探究竟,”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捷克小說家,曾多次獲得國際文學獎,并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代表作品有《笑忘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等)曾評論道,“布洛德本應把卡夫卡的傳奇呈現給后人,然而他卻把卡夫卡傳寫成了一本感傷的、通俗的有政治傾向的宣傳書。”在對卡夫卡的研究領域里,布洛德的這本傳記被公認是一個好意的“拆臺”。
遺稿
1924年,卡夫卡離世,在他位于布拉格的辦公桌上,人們發現了一封給布洛德的信:“親愛的馬克斯,我最后的要求是——我留下的所有物品,包括日記、手稿、信件(無論是我自己的還是他人寄來的)札記等等,請勿閱讀并統統燒掉。”卡夫卡去世后,布洛德未遵從卡夫卡的遺愿,將卡夫卡遺留下的從未出版過的小說公之于世。《審判》、《城堡》、《亞美利亞》等作品在之后的幾年中陸續出版,
故事至此并沒有結束。
1939年,在納粹關閉捷克邊境前的最后5分鐘,布洛德將一個裝滿卡夫卡文稿的手提箱帶出了布拉格,前往巴勒斯坦。正是這個手提箱里的文稿,引發了此后長達50多年的法律之爭。
事實上,卡夫卡遺留下來的財產中,除了三分之二被安置在了牛津大學圖書館,剩余的三分之一,即布洛德帶出捷克的部分,包括圖紙、旅行日記、信和草稿等都被布洛德收為己有。
20世紀30年代的布洛德是一個富有激情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他提出要將卡夫卡的文稿存放在希伯來大學耶路撒冷分校的圖書館里,當時的校長兼圖書館長是他和卡夫卡共同的好友雨果·伯格曼。移民到巴勒斯坦以后,布洛德試圖將這個計劃進行下去。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計劃從來沒被實施過。
1968年布洛德在以色列去世,之后文稿傳到了布洛德的秘書,同時也被認為是布洛德的情人——艾絲特·霍夫(Esther Hoffe)手里。艾絲特·霍夫于2007年底去世,享年101歲,在她留下的一份遺囑中寫明了其所持有的卡夫卡的文稿由她的兩個女兒伊娃·霍夫(Eva Hoffe)和露絲·維斯勒(Ruth Wiesler)繼承。
這是布洛德始料不及的。他當初違背卡夫卡遺囑,將其作品公之于世,其道德依據即在于:卡夫卡的作品不應算是卡夫卡的私有財產,而應屬于全人類的共同財產。但是卻被布洛德的私人秘書據為己有。這種現象被廣泛關注,以至于英文中出現了一個詞“Kafkaesque”,專門形容原屬于卡夫卡的作品被私人據為己有的怪現象。
被侵占的歲月
艾絲特·霍夫由于侵占卡夫卡文稿而聲名狼藉。據德國《明鏡周刊》所述,她先是同意借出卡夫卡著名的作品《審判》手稿用于在巴黎的展覽,之后卻食言。據稱這么做只是因為她沒有收到從法國總統那里撥出的私人電話。不久之后,一個德國的出版商被報道說曾為了布洛德日記的版權支付給艾絲特·霍夫5位數的金錢,結果她卻根本不交貨。
1974年,在以色列國家檔案館的要求下,一個以色列的法庭審閱了艾絲特·霍夫對布洛德所遺財產的訴訟請求,法官判決認為她對這批手稿享有一切相關權利。次年,艾絲特·霍夫在特拉維夫機場被逮捕,罪名是涉嫌向境外走私卡夫卡的手稿而沒有事先將復印件留給以色列國家檔案館(根據1955年以色列檔案法的一項規定)。據報道,搜查發現了卡夫卡信件的影印件及布洛德的日記原本(估算有卡夫卡寄給布洛德的22封信及10張明信片已于前一年被艾絲特·霍夫在德國私下售出)。
艾絲特·霍夫不久就被釋放。之后,一名以色列國家檔案館的保管人員來到斯賓諾莎大道,在伊娃·霍夫、露絲·維斯勒及一名律師在場的情況下,試圖將此資產收歸國有。據該名保管人員報告,發現了超過50英尺高的文件,包括布洛德日記的原件、卡夫卡寄給布洛德的信件以及一位未明身份的要人寄給布洛德和卡夫卡的信。然而,大多數文件仍是影印件。據保管員回憶,當問及遺稿的原本時,艾絲特·霍夫的律師當時猶豫了一下,然后說材料并不在這里,并補充說他一直建議艾絲特·霍夫留影印件在以色列,以遵從檔案管理法。
這份財產清單的不完全給這份財產的內容留下許多疑問。真正的答案很可能存在上世紀80年代由一名叫伯恩·哈德的文獻學者所列的另外一份名單里,該名學者現為瑞士Nimbus Book的出版商。伯恩·哈德也是唯一一個愿意說出對艾絲特·霍夫真實感受的人。伯恩·哈德曾在采訪中告訴一名記者,艾絲特·霍夫確實想完成布洛德的愿望,因為她像一個小女孩一樣仰慕和愛戀著布洛德。她偏愛有趣的故事書,這使她發現了卡夫卡的奇特之處,并認識到了卡夫卡對于世界文學的重要,因此晚年致力于尋找地方妥善安放卡夫卡的文稿。
1988年,艾絲特·霍夫通過拍賣卡夫卡《審判》的手稿得到近200萬美金,再次上了新聞頭條。德國文學檔案館獲得了拍品。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被認為是當代最杰出的美國猶太裔作家之一。1998年憑借《美國田園詩》獲得美國普利策文學獎)形容這個結果是“20世紀西方文學史上又一個蒼白的卡夫卡式的諷刺”,因為卡夫卡并不是德國人,而且他的三個姐妹都死于德國納粹集中營。
在晚年里,艾絲特·霍夫主要忙于與馬爾巴赫檔案館磋商,以放置卡夫卡的文稿,及其他原屬布洛德的財產,包括布洛德的多卷日記和與多位德國猶太裔杰出人物的對話錄。然而,直到她去世,也沒有完成一次交接。大量的作品仍然被分置在特拉維夫與蘇黎世的10處保險柜及其位于特拉維夫中心斯賓諾莎大道的家中。這個家如今由伊娃·霍夫外加數量40到100不等的貓居住著。伊娃·霍夫的鄰居們,還有國際學者協會的成員們都表達了對這些貓所產生影響的擔心。
歸屬之爭
2008年,當伊娃·霍夫和露絲·維斯勒試圖執行她們母親的遺囑的時候,以色列國家圖書館提出反對并向特拉維夫一法庭提起訴訟。以色列國家圖書館聲稱,布洛德把卡夫卡的文稿留給艾絲特·霍夫,是讓她作為一個執行者而非受益者,在她去世之后,文稿應仍歸布洛德所有。布洛德于1961年曾立遺囑,明確指出他的文學方面的財產將留給“希伯來大學耶路撒冷分校圖書館,特拉維夫市圖書館,或是一個公共檔案館”。特拉維夫市圖書館從未聲明過他們要爭取這些財產,因此,希伯來大學耶路撒冷分校圖書館(如今的以色列國家圖書館)成為唯一的曾被布洛德提到過的這批手稿的受贈人。
以色列國家圖書館提起訴訟的主要證據是1952年由布洛德簽署的一份被稱為饋贈信的文件,這是此案最關鍵的和最神秘的文件。根據兩姐妹提供給法庭的共兩頁的饋贈信的影印版,布洛德把持有了一生的卡夫卡的文稿全部無條件贈給了艾絲特·霍夫。然而,國家圖書館提供給法庭的另一份共四頁的該饋贈信的影印版卻顯示,兩姐妹缺失的兩頁是布洛德對這份饋贈的限制條件的聲明。當法庭舉行辯論的時候,兩姐妹未能出示信件的原件。
2009年,法庭決定支持以色列國家圖書館的請求,對艾絲特·霍夫遺留給兩姐妹的財產進行清查,因為有證據顯示保險柜中有能夠進一步說明布洛德打算如何處理遺產的文件。兩姐妹對法庭的判決提起了上訴,聲稱地方政府沒有權力以“有可能存在相關文件”為由搜查個人私有財產。今年5月,法庭就兩姐妹的上訴舉行聽證會,聽證會當日,上訴即被駁回。次月,兩姐妹上訴至最高法庭,仍然被駁回。
露絲·維斯勒結婚后就離開了家,伊娃·霍夫和她們的媽媽艾絲特·霍夫一起與這些作品共同生活了長達40年。她的律師奧德·哈考赫(Oded Hacohen)形容伊娃霍夫和這些文稿的關系為“近似于血親”。伊娃·霍夫曾對她的律師說:“對于我來說,強行打開這些保險箱就像強奸一樣。”
只要艾絲特·霍夫的遺囑存在爭議,伊娃·霍夫和露絲·維斯勒就不能夠接觸到她們母親遺產的任何一部分,包括其中100多萬元的現金。據伊娃·霍夫的律師說,這些錢是德國政府二戰后給予艾絲特·霍夫的大屠殺補償款。以色列國家圖書館則認為此款為出售卡夫卡《審判》文稿所得,而出售文稿這一行為被認為是違反了布洛德的遺囑。之后伊娃·霍夫又聲稱生活在極度悲慘中,欲申請部分遺產認證以支取現金,這個認證最終沒有得到法庭的支持。
今年7月底,一個位于特拉維夫的保險柜和另外四個位于蘇黎世的保險柜被清查。據特拉維夫的目擊者說,伊娃·霍夫跟在律師們之后跑進銀行大喊:“這是我的!這是我的!”伊娃·霍夫隨后又出現在了位于蘇黎世存放保險柜的銀行,但是沒有被允許進入。
在最初的時候,位于特拉維夫的五個保險柜沒能被清查。經過長時間艱苦的談判,伊娃·霍夫同意交出一部分鑰匙,但是這些鑰匙卻打不開那些鎖。到目前為止,通過各種方式,大部分的保險柜都已經被打開了。據《以色列日報》報道,目前已經獲取了“數量巨大的”卡夫卡的原始文稿,包括筆記本和之前已經發表的短篇故事的原始手稿。一旦所有的資料都被編排完畢并收入目錄,具體的內容包括任何能證明作品歸屬權的文件將會向公眾公開。
解讀之路上的守門人
沙基·伯恩斯坦(Sagi Bornstein),卡夫卡紀錄片的電影制片人,談到伊娃·霍夫時說:“我為她感到非常可惜。我很了解她,她有自己的生活,也沒有義務向任何人匯報。只是,她的故事已不只是屬于她自己一個人的了,她不經意間闖入了一個比其他人的生活都大得多的故事里。”伯恩斯坦感慨,“這與‘法律門前’完全一模一樣。”
伯恩斯坦所指的“法律門前”源于卡夫卡的一部非常著名的寓言《審判》。其中有一節提到一個人來到法律門前,但是卻被守門人所攔,這個人問他能否晚點就可以得到獲準進入的許可,“有可能,但現在不能,”守門人說道,并解釋說他只是一系列權勢逐漸增大、逐漸讓人恐懼的守門人中最卑微的,“第三個守門人,他的模樣連我都不敢去看。”那個人于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坐在了大門入口處,等待著進入大門的準許。在他臨終時,他問守門人:“既然法的大門對每一個人都是敞開的,為什么這么多年來除了我之外都沒有人接近這里?”“這道門就是專門為你一個人而開的,”守門人說道,“而我現在要去關上它了。”
“在那么多年里,”卡夫卡寫道,“那人幾乎沒有停止過對那個守門人的觀察。他已經忘記了其他的守門人,這第一個守門人對于他來說不啻是通往法律的唯一障礙。”
在解讀卡夫卡之路上,如果伊娃·霍夫不是守門人的話,那么誰又是呢?作為遺稿的侵占者,伊娃·霍夫正是我們一直以來的觀察對象,看起來是解讀卡夫卡之路上的唯一障礙。但實際上,伊娃·霍夫之外,尤應引起人注意的是布洛德,一個曾經因做過的每一件事而被斥責的人,例如:神化卡夫卡,拒絕燒掉卡夫卡的手稿,隱藏他不愿意燒掉的手稿,寫那么恐怖的小說……他亦是守門人之一。
當卡夫卡準備將手稿出版的時候,他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修正錯誤和解碼自己的縮寫上,有時甚至召布洛德來幫忙。一個評論家推測認為“布洛德的版本,在最終看來很像是按照卡夫卡的意愿要出版的”,相較于絕大多數一絲不茍的德國學者的版本,或許可以說,沒有一個版本能超越“布洛德的卡夫卡”。
以色列圖書館律師梅爾·海勒(Meir Heller)曾說:“對卡夫卡,人們瘋狂地想要得到其手稿,原始的,并非復制的或是臨摹的。至于其他的作家,沒有人關心這些。”我們盲目迷戀卡夫卡的手稿,因為它們看起來可以為界定卡夫卡提供一些出路——一個超越了布洛德(所造的卡夫卡)的卡夫卡。
當我們最終越過了布洛德,就只能夠去面對所有守門人中最強大者,他就是卡夫卡本人。
自9月下旬起以后的幾周里,一個法庭指定的小組將完成對剩下的盒子的清查,就像清查位于斯賓諾莎大道的公寓一樣。清單的公布和大部分材料的歸檔只是個時間問題。沒有了最后一個守門人的阻礙,我們將比以住任何時候都接近卡夫卡。
責任編輯:張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