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次我在全國政協開會,有個老領導坐過來,說喜歡古典文學,想看看《金瓶梅》。我想他雖然級別夠,但是他又不是做研究的,看這個干什么呢?”
“還有一分鐘飯就好了!”陳早春先生進出廚房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低一下頭,75歲的他既瘦又高,得過嚴重的肺氣腫,但至今每天仍要吸煙數支,自嘲“不知死活”。
煮飯——確切地說是摁一下新式電飯鍋的開關鍵,是這位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退休之后一項至為重要的工作。
既退則休,他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每天悠悠然跟著老伴逛菜場、逛公園,散漫得老伴都看不下去了,慫恿他寫寫回憶錄,“在社里干了40多年,經歷了那么多事兒,認識那么多老先生。”
“寫那個干什么!”早春先生神情鄭重地摁一下電飯鍋的“核摁鈕”,抬起頭,鏡片后面眼神執拗,還有點不屑,“魯迅說過,中國人都寫自傳的話,圖書館早就被塞破了,他那樣的人都是一句‘太平凡’就把一生打發了,我們算什么。”
前后兩次去他家里拜訪,去了,他都知無不言,懇切平實,夫人還要親自下廚,做一桌地道的湖南菜招待我。然而此前的電話約訪實在困難,他總是重復一句話,“真的是沒什么可說的。”
因為是校友,他才網開一面同意先見個面,實在逼得緊了,他說,“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一個故事講完,他情緒上來了,“再給你講一個!”
《白鹿原》黃色加反動?
1964年,陳早春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翌年春天分配至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他在全社票選中勝出,擔任出版社總編輯,一直干到2003年退休。
與出版打了一輩子交道,他脫口講出的第一個與書有關的故事是《白鹿原》的沉浮。
《白鹿原》當時是我們作為重點書目抓的,書稿出來后很不錯。上面忽然說要送40本去審查,說是內容很反動,并且還是一本黃色書籍,不能宣傳報道,不能改編成電視劇、電影。
我就找新聞出版署,說能不能去找一批搞當代文學的專家學者,開個座談會,讓大家都來看一看、議一議。出版署還是比較開明的,座談會開了之后,提出一些小問題,但總的傾向是肯定的,并且一致認為這是幾十年來很難得的一部小說。
后來上面就松了點口,不提黃色反動了,但是說不準再印,現有的賣完就好了。這個禁印令一出,盜版簡直四處開花,我24小時在辦公室坐鎮,甚至親自去湖北查盜版,都沒有辦法。思想太左,又不懂文學,還要胡亂發表意見,就會出現這樣的蠢事,一禁就火,越禁越烈。
我心里一直不服氣,后來我們人民文學出版社搞一個評獎,我們就把《白鹿原》評了個一等獎,還開了一個很大的頒獎會。
后來,《白鹿原》參評茅盾文學獎,上面要求修改一下。我讓編輯再三給陳忠實做工作,把涉及兩性關系的內容做了些刪節,最后得了1997年的茅盾文學獎。
《金瓶梅》與總編輯一支筆
《金瓶梅》作為“淫書之首”,乾嘉以降,在坊間刊布便是極其秘密的。當局為防止其流布,采取了一系列軟硬兼施的政策,其中包括以成本價收購坊間所藏的版片書本,或號召坊間自行銷毀。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親自拍板為《金瓶梅》小范圍解禁。1957年,毛主席說:“《金瓶梅》可供參考,就是書中污辱婦女的情節不好。各省委書記可以看看。”
于是,文化部、中宣部與出版部門協商之后,讓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副牌“文學古籍刊行社”的名義(“文學古籍刊行社”于1989年撤銷,此后《金瓶梅》的出版發行均由人文社專營),按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說刊行會”集資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詞話》,重新影印了2000部。
該書發行手續特別嚴格,購者要有3個條件:年滿45歲;已婚;省、軍一級高干或研究者。每部書編了號,購買時要登記。影印本《新刻金瓶梅詞話》兩函21冊,正文20冊,200幅插圖輯為一冊。
陳早春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的17年間,《金瓶梅》全本只加印過兩次。周總理當年親自指示,購買《金瓶梅》全本必須由人文社總編輯簽字,“我上任的時候還是這樣。”
有一次我在全國政協開會,有個老領導坐過來,說喜歡古典文學,想看看《金瓶梅》。我想他雖然級別夠,但是他又不是做研究的,看這個干什么呢,我就不接他的話茬,假裝沒聽見,嗬嗬。
兒子單位有個領導也托兒子問我,能不能打折買一套。他根本不夠級別,賣都不能賣,還打折?這個書1957年印是40塊錢,后來漲到兩千多,從來沒有打過折。印一次都要賣好多年。
我也只是嚴格執行上級規定,并不覺得這本書如果放開了會怎樣怎樣,現在網上的一些東西,我看比這個要厲害得多。《金瓶梅》至少還有點文學性,現在的所謂情色文學完全是赤裸裸的。
聽馮雪峰講魯迅
1951年6月23日陳云為人民文學出版社簽署了營業執照。由周揚主編的《馬恩列斯論文藝》是該社最早的出版物之一。
首任社長馮雪峰被許廣平稱為魯迅研究的“通人”。“魯迅著作出版解放前都是民營出版社在做,不那么嚴肅,解放后許廣平就提建議,希望中央能把這個事情給管起來。后來就交給馮雪峰來主持,成立了上海魯迅著作編刊社,魯迅所有的著作權都收歸國有,由這個編刊社來出版,當時文化部正式發文了。馮雪峰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后,把這個編刊社也帶過來了,魯迅著作的編輯出版也就此歸到人文社了。”
1965年陳早春到人文社,第一次見到比自己父親還要大十多歲的馮雪峰。“他當時已經60多歲了,瘦高個兒,總穿一身褪了色的灰不灰、藍不藍的卡其布衣服和一雙布鞋。他資格比較老,周揚管不了他,文化部部長茅盾也管不了他,好多事情他都直接跟胡喬木說。脾氣很倔。誰要是在他面前擺官架子,他很不客氣,其實他只是副部級,不過他拿的是文藝特級的工資。當時文藝界拿文藝特級工資的,只有他和丁玲。”
那個時候的領導干部沒有官氣,只有老知識分子的真誠樸實。我們年輕人也到馮雪峰家吃飯,很隨便,也不額外為我們加菜,他們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他家是分餐制,我印象特別深刻。
他的身上集中了許多紅軍老干部的優點,很多群眾把他看成黨的干部的化身。1957年,他被劃為右派分子,許多人號啕大哭,有一位老作家甚至說,“我是‘雪峰派’,他到哪里,我就跟他到哪里!”
1969年9月,我們出版社除了留下少數幾個人搞“樣板戲”,其他人被“全鍋端”,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雪峰那時候已經67歲了,佝僂著腰,跟大家一起下放。
他先是被安排在蔬菜組種菜,后來被派去給我當助手,我當時一個人管著200多只母鴨,看到他來,既高興自己有了個伴兒,又感到心酸,那么大年紀的人要跟我在四無人煙的湖里受罪。
我跟他說,別的不用他操心,只看著鴨子別讓它們瞎跑或者掉隊就好了。他緊張得不行,一路上揮舞著鴨竿,顧此失彼、應接不暇,放鴨第一天就掛了彩兒。
就是在那時候,我們之間慢慢加深了了解,最后成了忘年交。
1972年之后,經社、局革委會的批準,他可以參加魯迅著作的出版工作,還有許多附加限制:不能參與編選、注釋等重要工作,只能做一般資料性工作;不許對外,不能來社辦公;凡向他了解魯迅情況的人,須經組織批準。
我們都不忍心向他傳達這些限令,他一直以為自己跟大家一樣享有同等工作權利。
他在晚年對魯迅研究中的許多重大問題,特別是“四人幫”對魯迅的歪曲利用,表示了自己的意見和義憤。
他說,“魯迅現在被當做了捉鬼的鐘馗,什么棘手的事,都把他請出來。”
姚文元插手,由一幫文膽攢了一本《魯迅的故事》,大出風頭,馮雪峰翻了一半,冷冷對我說,“這本魯迅的故事,純粹是編的,我看你也不必浪費時間去看了。白癡統治文壇,最好大家都白癡,才能相安無事。”
他的很多話都讓人深思,“魯迅本來是金子,可是有些人還嫌不夠亮,要去切磨一番,粉飾一番。”
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常在報刊上發表一些配合政治運動談論魯迅的文章,馮雪峰很為此遺憾,“魯迅已經被肢解得不成樣子了,何必再去推波助瀾。”
杜荃是郭沫若嗎?
1981版《魯迅全集》中有一條注釋曾驚動中央,這條注釋將魯(迅)郭(沫若)曾“筆墨相譏”的文壇公案做了個了斷,明確指出,1928年在《創造月刊》寫文章罵魯迅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的杜荃就是郭沫若。
這條注釋的作者正是陳早春,為了弄清這樁公案,他費了好幾年的功夫做考證。
《魯迅全集》的編輯工作都是中央直接抓的,1981年版本開始由胡喬木掛帥,后來他忙于其他工作,委托林默涵代為負責。魯迅著作注釋、整理、出版工作的相關條例中明確規定:“注釋中遇到一些較為重要或者復雜的問題,應特別嚴格掌握分寸,并將注稿送請上級領導審定。”
這條注釋自然屬于“嚴格掌握分寸”的范疇。當時,郭沫若仍然健在,對有關杜荃是否是自己的詢問做過“記不起來了”的回答。
我在《魯迅全集》第四卷第一稿上就注明了杜荃是郭沫若,但在定稿小組審定時,被劃掉了。第二稿我還注,又被劃了。第三稿、第四稿、第五稿,我堅持劃了再注,劃了再注。
我跟領導爭,為什么不讓注,我費了幾年的工夫,好不容易給弄清楚。后來他們說那你給上面打個報告吧。我憋著一肚子義憤,一個下午起草了一個4000字的報告,林默涵當天就轉給胡喬木、陽翰笙、周揚等等,大部分人都不表態,畢竟郭老當時還健在。后來林胡商量,說還是注,并且批文同時下達到我們和郭沫若著作編委會,要求以后凡是“杜荃”的文章,《郭沫若文集》都要收進去。
我當時準備得很充分,第一次寫報告的時候沒有把材料用完,如果郭老反駁,我還有子彈,還可以再寫。對歷史負責,沒有必要為賢者諱。
在火培魚、剁椒大白菜、蒸臘肉的香味里聽故事,沉浸在半個多世紀人與事的變遷里。
“我這一輩子沒做什么大事,當了個所謂的官兒 ,一天忙到晚,到底忙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評職稱、誰誰吵架鬧離婚、誰誰家里暖氣沒來……都是瑣事,都是無效勞動。還經常跟上級領導吵架,拍完桌子心里還有氣,又在電話里給他罵一頓……”
老伴撂下“滋滋”響的油鍋,數落他這么些年“對家人殘忍,對自己殘忍”,3個孩子的工作他一點忙也沒有幫,孩子的領導想要套書也不給,又臭又硬的脾氣讓同在一個單位的她在同事面前難做人。陳早春“恐嚇”老伴不要插嘴,指一指錄音筆,“回頭這里面都有。”
老伴踅回廚房,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們這一代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放在第一位,個人的、家里的事情,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父親去世我都沒回家,當時趕《魯迅全集》的出版,家里人對我意見都很大。”
“批斗會”在飯桌上接著開。早春先生一直默默地吃飯,忽然抬起頭,“我一輩子沒有說過什么違心話,我們這一代人經過的運動很多,不說違心話很難做到,我可能也說過一些,但是原則問題上我沒有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