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賢治)一如一位當事者,時刻在以反抗的姿態發出峻切、急迫和呼號的聲音,這種聲音在專業化、物質主義的二十世紀末,聽起來很有點唐吉訶德的味道”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初次見面不久,林賢治問我。
“什么家庭出身?”
“就是你的家庭成分?”
我想了一會,“好像是中農。”作為一個“70后”,我依稀記得上小學時填過的表格上有“家庭成分”這么一欄,這個問題,已經與我絕緣20多年。
聽到答案,林賢治好像略顯失望。顯然,我的家庭成分太好了(比中農更好的是下農、貧農),不在他最近所編的一本“黑五類”子女回憶錄之列。1949后的30年,是“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苦大仇深的歷史?!拔母铩苯Y束后各種文字資料已有所表達,但另一個關聯群體“黑五類”的子女,據估計涉及1億多人,他們的遭遇,則鮮有人提及。其實,這個“生而有罪”的龐大群體,從小在歧視和屈辱中長大,命運的多舛絲毫不遜于他們的父輩。
這樣一本色調有些“灰暗”的書,出版并不容易。6年前已經編訖,今日方才面世,“黑五類子女”一詞不見于封面,而變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這是偉大領袖給他們出路后的說法。
編書與審稿,是62歲的花城出版社編輯林賢治分內的工作,但是他“主要精力與興趣還在于寫東西”。他治學興趣的廣泛和自由,使得用三言兩語介紹其學術并非易事。他也不愿意“學術”一詞用在他身上,更反對別人稱他為學者。對他而言,最恰當的介紹就是一個閱讀者和寫作者。他的興趣重點是魯迅研究、知識分子研究、文化批評和思想史。
“細究起來,我從來未曾寫過那類結構縝密作風謹嚴的論文,所有不分行的文字,都可以歸于隨筆的。”就是這些“隨筆”,讓從未上過大學的林賢治贏得學界與文化圈的尊重,同時,還有批評、攻擊與謾罵。
野馬思想者
作為一個文學批評者,林賢治的文字以不留情面、飽含道德激情乃至“偏激”著稱,不少“公認”的“名家”、“大家”在他筆下,都顯現出了平庸、怯懦、不堪甚至猥瑣的一面。他在《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一文中,稱劉白羽、楊朔的散文是“盲目樂觀的宣傳說教”,張中行的散文體現出嚴重的“小民意識”,楊絳只是“尋找安全感”,王蒙“最大的藝術是調和的藝術”,賈平凹已是“不可能存在對抗的名士化了的專業作家”,張承志深懷“紅衛兵情結”與強烈的“稱霸意識和統一思想”,余秋雨則是沉溺在“死文化”中表現出“惡俗的才子氣”……在他看來秦牧并非史家所艷稱的“散文大家”,而是“一個思想貧乏而語言平庸的作家”,他獲得與其水準不相符的地位是因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的寫作有兩個死結:一是降低了標準,一是放大了成就”。
與詩人、北大副教授臧棣的論戰體現了林賢治將私交與治學分開的態度。在寫作《新詩:喧鬧而空寂的九十年代》時,涉及到對臧棣的批評,林賢治猶豫再三。他與臧棣在私人場合見過面,而且臧棣對他友善,“有紳士風度”,他怕傷害臧棣,但他還是寫了。文章引起臧棣的反駁,顯然他很生氣,駁文對林充滿了“潑污水”、“心智有限”、“羅織功夫確像是從文革歷練過來的”等描述。
如果臧棣知道林賢治對關系相近、理念相通的朋友也毫不客氣,他可能會更心平氣和一些。學者丁東曾談到,林賢治雖然尊重自己的朋友邵燕祥,卻說邵的文章“繞彎子的話太多,有三分之二是廢話,應該刪掉”。
正是丁東,把林賢治列為中國當代“野馬思想家”的代表人物?!叭绻阎袊枷虢绫扔鳛橐粋€馴馬場,真正的活力往往來自場外的野馬”,“具有野馬基因的思想選手與自然界的野馬同樣稀罕”。
林賢治對“學者”的稱號頗為鄙夷,多次跟朋友說,不要迷信“學者”,也不要當什么“學者”。他已被貼上了“反對學院派”、“反對學術規范”,甚至“反對大學體制”的標簽。對此,林賢治說,“大學的存在是合理和必要的,知識本身有它的相關性和系統性。問題是大學成立以來所形成的某種體制,所謂的學術規范,如果建立在剝奪學生的自由思想之上;如果一個學校風氣保守,沒有任何創新意識,是容留舊思想,甚至是僵化的意識形態的棲居地,這種地方是值得質疑的。很多西方思想家也都對大學教育體制和作風提出質疑?!?/p>
在有關知識分子的文章中,他多次使用“異類”一詞,毫無疑問,他本身就是一個異類知識分子。
在聯系采訪的時候,我基本上就已斷定,林賢治可能是我所遇到過的普通話說得最差的知識分子了。他說的不是標準的“廣州普通話”,而是更加難懂的“廣東地方普通話”,我猜想他打字一定不是用漢語拼音。后來得知,他至今不用電腦寫作,還是手寫,不會上網,基本不用手機,不參加學術圈的聚會,跟學者們沒有往來。
“3個人以上的聚會我基本不參加,包括學術會議。參加活動所得有限,甚至一無所獲、損失極大。學術會議并不能給人帶來什么,無非借機彼此捧場,互相撫摸一下罷了。而且我對學術界經常使用的‘‘商榷’這個字眼也覺得討厭——寫文章和某某商榷,我覺得基本上沒什么商榷可言,一個成熟的人定型的思想觀念,不是那么容易通過一兩回商榷解決問題的,實際上就是單方面的發言?!?/p>
林賢治認為自由思想區分了知識分子與一般學者。學者最大的資本是擁有知識,是大量書籍尤其是經典和教條的嚼食者,是恪守“學術規范”、以“價值中立為最高準則的人,因而其著述基本上是來自書本的枯燥的排泄物”。而真正的知識分子,除了具有相當的專業知識外,還關心專業外的現實社會,并且以自己的理想價值,設法干預、批判、改造社會。
在《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一文最后,他發出呼喊——
“自由之門敞開著。讓那些害怕和痛恨自由的人們,空心人,諂媚者,僭妄者,蒙面賊,勢利之徒和庸碌之輩留在門外,讓他們圍繞著他們制造的贗品跳舞吧,讓他們麇集在文字的垃圾堆上揚聲歌唱!讓他們走開!不要讓他們玷污了真正的文學!這是為前進著的人類自身所要求于我們的,不僅僅文學而已?!?/p>
這樣的文字,是散文,是論文,還是廣場宣言,都已不重要,林賢治表達了他所想要表達的。研究者李靜說,林賢治的作品,通常會讓人感受到其中強烈的感情色彩和鮮明的道德立場,1990年代以來,他備受矚目的文化批評《胡風集團案:二十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五四之魂》以及《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新詩:喧鬧而空寂的九十年代》也因此毀譽參半?!皻А闭邚闹R的角度指出其觀點和論證有“學理缺陷”;“譽”者認為他的寫作終于顯現出缺席已久的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和道義力量。無論是毀是譽,林賢治的知識分子研究在當下中國知識界的重要性則是公認的,因為他常常觸碰到歷史的痛處。
一個農民和他的魯迅
“我大約是一個好事之徒,從小受到鄉民蠻氣的傳染,”林賢治在《時代或文學的肖像》序言中說,“后來卻多出幾次政治運動的威嚇,無論如何,早已失去了平和之氣?!?/p>
1948年,他出生在廣東陽江南海邊的一個村莊,父親是鄉村醫生,曾做過私塾先生。在一個重視文化的家庭,作為獨子,他身上寄托了父親做讀書人的理想。他至今記得,每年春節家中貼的都是同一副對子:“荊樹有花兄弟樂,書田無稅子孫耕”。還在孩童之時,家中就宛若一個小圖書館,有幾百冊的書和連環畫,這在鄉村環境中是不多見的。在父親的要求下,他的童年,少了一般孩童的玩耍嬉鬧,多了讀書與用功。
父親給他看的多是辭書和經典,而他稍長后買的小說、新詩、蘇聯的斯基之類,對父親就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了。在“文革”前相對寬松的文化環境中,林賢治得以接受部分五四文學和西方文學,其中人道主義的熏陶,他視為早年最寶貴的精神資源,也奠定了他一生思想的基調。
林賢治的成長經歷伴隨著國家的極左年代,愛讀書的優點,也孕育了他的早熟與獨立思想,讓他少年時代就備受打擊。他高一時就寫文章批判郭沫若的投機主義成分。他認為郭對政治領袖的阿諛和吹捧太肉麻。
1965年本應是他從陽江一中畢業的一年,但他卻連畢業證都沒拿到,更不用談考大學了。那時他已因為思想言論問題受到了學校批判,長達一個半學期。“對于一個青年來說,整套整人的威脅恐嚇,讓你感覺恐懼。每周向學校干事匯報情況,想從你這里去挖老師的根源?!?/p>
離開學校第二年,林賢治就回鄉下老家結了婚,那時他剛剛19歲,妻子鄭慧潔是他的高中同學。生兒育女,種了6年田,又做了10年鄉村醫生?!拔母铩遍_始后,家庭出身為中上農的林家也開始頻遭噩運。父親兩次被打成反革命,林賢治自己也因為高中時寫的文章,被批斗為小鄧拓、牛鬼蛇神?!罢麄€大隊停工斗我,敲鑼打鼓把我送出來,這是他們的盛典。幾個月后我聽到鑼鼓聲都會恐懼,對部隊和軍人長期有種恐懼感?!?/p>
“有段時間他精神壓力很大,只希望可以安安靜靜沒人打擾,做一個農民?!逼拮余嵒蹪嵒貞浾f。在這種艱難時世中,農民林賢治也放不下書,賺的一點錢都用來買書、訂報?!捌渌司驼f我享不了福,我說你們老公天天喝酒抽煙,我老公看書就不行了嗎?”
這個時期,魯迅給困厄的林賢治帶來了希望。魯迅的作品,幾乎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惟一能公開發行的思想和文學作品。“在人生中遇到挫折、失敗、痛苦,你是受侮辱者、受損害者,會更好地理解魯迅?!?/p>
那時,魯迅的作品對他起到了療傷的作用。第二次與魯迅緊密接觸,是在人生再次陷入危機之時。
1980年,創刊不久的《花城》雜志負責人發現林賢治是個寫作人才,將他借調到廣州。這時林賢治30出頭,農民進城,又工作在自己喜愛的領域,雖然只能住在舊城區又舊又黑的小屋中,心情還是很愉快。但不出兩年,“清理精神污染”運動,以及隨后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他惹火上身,所寫的幾篇詩論,以及他為戴厚英的《人啊人》作的辯護,都成為罪證。非但自己準備出版的詩集《駱駝和星》擱置了下來,連工作也差點丟掉。
“他那個時候一方面精神上很苦悶,一方面還需要負擔起他在鄉下的家庭,這對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绷仲t治多年好友、廣東人民出版社編輯沈展云說,“他于魯迅的研究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可以說,魯迅是他賴以頂住這些壓力、頂住這些批判的精神支柱?!薄拔母铩睍r候的閱讀經驗讓林賢治知道讀魯迅可以解決自己的思想問題,可以戰勝自己的苦悶。在那間他稱為“鴿堡”的小屋中,他開始寫作《人間魯迅》,80萬字寫了將近5年,1989年才寫完。
在任何場合,他都不掩飾對魯迅的偏愛,以至有人說他是“唯魯派”?!皩τ隰斞?,存在很多偏見,甚至是無知,譬如說他只會仇恨、罵人就是其中之一。連所謂的‘學者’都一個勁這么說,真是可悲得很?!绷仲t治說,魯迅講得非常明確,能憎才能愛。這個世界在我們面對它時,已經是向強勢傾斜的。魯迅愛人類,他就必定會對強勢的剝奪者、統治者,表達內心的憎恨?!棒斞傅膼垭[藏在憎和仇恨的背面,他是通過仇恨、通過復仇去表達他的愛,這可以說是魯迅特有的一種思想形態。”
“官方意識形態塑造下的魯迅,我認為不是真正的魯迅?!绷仲t治說,魯迅自由的反抗精神,意識形態不會強調,反而強調魯迅的“愛國主義精神”,這在魯迅的作品中并不是主要方面。即便說“愛國”,他也是在強調“大眾”,而非政府,但又反對“合群的愛國自大”?!靶麚P魯迅的愛國主義,往往把魯迅作為自由反抗個體的主要面給掩蓋了?!?/p>
另一個林賢治
坐在林賢治身后的同事、“70后”胡雅莉向我們描述她眼中的林賢治——
他對電器這類東西非常不在行,開空調我們教了他好幾次,他不確定:為什么我按一下它不開,按兩下三下它就關掉了;
電腦他一點都不會,我平時代他收發,但是他非常不愿意麻煩別人,覺得很過意不去,事實上他對我的幫助遠遠多過我對他的幫助。他有時候說還是學一下電腦吧,他怎么也想不通為什么開機的時候不要點一下“開始”,而關機要點“開始”;
林老師有時會害羞,會不好意思,他有一面是非常天真的。他比較欣賞布什,因為布什身上有孩子氣的東西。他身上也有這種孩子氣。不了解他的人問我們會不會有壓力,我們辦公室的人覺得一點都沒有。他比我身邊的成年人都更有童稚的感覺;
他有時候挺矛盾的,比較容易被人誤解。比如看登出來的有關他的文章,他會說:“誒,原來我當時那樣說的呀?!笔潞笥悬c不好意思。我經常和林老師爭執,怎么想就怎么說,雖然我們的見識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他非常尊重我們的想法;
他的洞察力讓你覺得非??膳?,但他又非常不在乎,非常天真。生活中,他很包容人性中那些懦弱、渺小的部分,最不包容的是制度、社會中丑惡的一面。文字、訪談中的林賢治和生活中的林賢治是不同的,他實在是太豐富了;
他每信必復,有時很痛苦,收到的信大都沒什么實際內容,他都會很誠懇地回信,每天下午都要抽一部分時間。來信很多,甚至還有求助的,他幫素不相識的人找過工作;
好友沈展云眼中的林賢治——
他的生活非常簡單而有規律,基本上三言兩語就能概括。每天下午都準時上班,下班時要么最后一個走,要么去逛書店。逛完書店回家,吃完飯就開始看書寫作,寫到差不多天亮或者半夜,基本上一年365天都這樣。他不會主動去找朋友,我和他幾十年朋友了我家他都沒來過。他家里床前也好,四壁也好,什么地方都是書。除了很多的書,沒有什么會讓你覺得驚艷;
他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氣,一直以來他寫作也好、編書也好,都非常關注與國家命運有關的事,對知識分子責任的體認非常突出,認為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尤其要有擔當,而且對時代的進步——中國融入世界潮流,接納吸收普世價值等,應該有所貢獻。如果要一句話概括他這幾十年,大概可以簡短地說成,幾十年以來他都帶著一種對國家、國民的焦慮來寫文章和編書。
他一定要用筆來寫字,沒有筆的話他就無法創作了,而且必須是鋼筆。
當前的文學處在“前所未有的低度”
——對話林賢治
本刊記者黃廣明實習記者吳瑤
人物周刊:你在文章《60年文學史如何書寫》里對建國后的文學總體評價很低,原因是什么?你的好作品的標準是什么?
林賢治:我自設的標準是:一、自由感。這個作家有沒有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政治自由、精神自由、寫作心態的自由、形式探索的自由,必須是貫穿始終的;二、悲劇感。有沒有愛、同情心、悲憫的生命氣質。這個世界大到社會小到個人,本來便是充滿悲劇的,可是我們沒有悲劇感;第三、個人性。為什么我對余秋雨評價不高?其中包括他只是用通順的書面語去演繹,沒有個性。我就憑這3點的綜合指數去衡量現在的作家,不管是所謂名人還是無名之輩。
我不贊成北大陳曉明教授說的當代文學“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堆虺峭韴蟆贰ⅰ段膶W報》對我的采訪中,我很明確地表明,當前文學創作是“前所未有的低度”。
首先是我們的文化體制、文藝體制、出版制度,是否鼓勵好作品,是否能出版好作品?作協只是圈養作家,不管這些,也管不了這些。
還有我們整個創作隊伍的素質。1970年代前我們幾乎見不到現代派的作品,還不知道卡夫卡,這樣一個國家怎么能在二三十年里產生偉大的文學家?我編《文學中國》選本從2003年開始,一年要找三五篇好一點的小說都很難,基本上是編故事,沒有精神性可言,跟外國文學怎么比?
我們的語言也糟糕,多年的意識形態化破壞了我們的語言。一個文學家,首先看你的漢語是否純凈,先不說有無個性。我們在文學作品中會不時看到欠純凈的東西。這些方面都存在嚴重問題,有什么理由說當前文學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物周刊:蘇童、余華、王安憶,對于這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你怎么看?
林賢治:蘇童的語言還算不錯,王安憶對市民生活形態的掌握不錯。我看過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還有個別的中短篇,《兄弟》沒看完,不能持很高評價。雖然他把苦難作為主題,但他不是悲憫,只不過把它作為主題去處理罷了。
人物周刊:你說,“文學史就是自由史,自由精神的蒙難史和解放史”,如何理解?
林賢治:作家是人類精神、情感、人性的體現者,在這方面應該是比較出色的。如果本人被禁錮,就不能指望通過作家個人體現人類的生存困境。對文學來說,自由與否是性命攸關的。
人物周刊:你批評了很多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擔不擔心別人說你靠罵人博名氣?
林賢治:好像沒有誰說過,他們怎么說也沒問題。如果要把批評比作“罵”,那么關鍵是為什么罵,罵得對還是不對。魯迅的文章里寫過謾罵,寫過“捧殺”與“罵殺”,其中提到,說一個賣笑的人是娼妓就不能算謾罵。正當的批評首先要求態度嚴肅,第二要有事實作依據。為什么需要知識分子?就是因為這個社會需要批評。
人物周刊:被你批評過的人,有沒有回應、反駁?
林賢治:李慎之、王元化、王蒙都沒有正面回應我。王元化在《九十年代日記》里說很奇怪為什么我會“罵”他。王蒙自傳里也說我“罵”他。我為什么要批評他們?我覺得他們某些觀念似是而非,他們的言論因為名人的身份可能影響整個輿情,所以我覺得有批評的必要。
王蒙在80年代提倡“費厄潑賴應該實行”,在90年代初提倡“快樂主義”,提倡“幽默”,放到當時具體的語境去看,我覺得是有問題的,并非因為他是文化部長我才批判他。王元化在1987年以前是中共官員,但他的思想和言論我基本上可以接受。他抱著啟蒙主義立場,編過“新啟蒙”叢刊,但是到了90年代完全轉向,包括呼應李澤厚他們“告別革命”的論調,把五四同“文革”相聯系,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采取近于輕薄的態度,我不能接受。
人物周刊:你對當前的文學批評界什么看法?
林賢治:文學批評界公正的、真實的、有眼光的批評很少,有點名氣的批評家都學院化了。這種批評往往有兩個問題,一個就是太喜歡抄襲專業術語,太局限于所謂的“學術性”;一個就是小圈子主義,存在利益驅動的問題。像一些經濟學家往往為企業家利用,中國的批評家也往往被出版商所利用。各種座談會、研討會、評獎請他們出來,在大型場合,你可以看到大體上就那么幾個人露臉,利益均沾。溫情主義,替哥們兒說點好話,相比之下就太“小兒科”了。
總之,都沒有著眼于整個文學界的健康發展。對此我沒什么好講,跟他們也不往來,我在“界”的外面,算是旁觀者吧。
人物周刊:研究者李靜曾用“泛道德”一詞來概括你的批判方式,稱,“林賢治的泛道德批判方式在有力地提醒良知存在的同時,也有簡化問題的危險?!?/p>
林賢治:如果僅僅從道德出發去決定作品的好壞,那或者稱得上是“泛道德主義”。但我是看重文本、看重藝術分析的,在這點上,我不承認我是泛道德主義。的確,我個人更看重精神。無論對民族文學,還是一個作家,我認為立場、精神狀態是很重要的,大約因此給人一種印象,認為我是“泛道德”。
人物周刊:你看過“80后”作家的作品嗎?有什么看法?
林賢治:粗略翻過,但不買。我對所謂新生代、“80后”之類評價不高。對文學的那種嚴肅、敬畏的程度,思想視野必要的開闊程度,對中國現實社會問題的關注程度,我認為他們是普遍不夠的,至少從作品來看是這樣;第二就是他們的文學儲備也是不夠的。過高的評價對他們沒有好處。
人物周刊:你看流行文學嗎?
林賢治:基本不看。對金庸評價極低,認為這類武俠小說有害,至少害多于利。他小說中襲用陳腐的封建倫理觀念,是成人的童話,而語言半文不白,并非純正的文學語言。
人物周刊:很多人看金庸就是為了消遣,你不認為娛樂也是文學的一項功能嗎?
林賢治:每個人對文學的取舍不同。像娛樂的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是可以代替的。真正體現人類深度的還是悲劇的東西。
人物周刊:感覺你有精神潔癖——
林賢治:有潔癖,非常嚴重。
人物周刊:這種潔癖會不會令你不寬容?
林賢治:平時我不使用“寬容”這個詞。在答李慎之那封信中,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寬容。寬容應該是強勢者對弱勢者的說法。假如我們之間是學術之爭、筆墨之爭,不存在強勢和弱勢,不存在實際手段的干預,根本就不存在“寬容”與否的問題。這種說法,有泛化、濫用的現象。其實,“寬容”應該主要是指政治、宗教思想的寬容與否。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幸福?你認為自己幸福嗎?
林賢治:“幸福”在西方是一個哲學概念,但我們這里的知識界很少探討這種問題。我自己同樣很少思考,不過倒是常常繞到它的對面,反問是否“不幸”。所謂幸福,就是有滿足感吧,是一種自我感覺,沒有客觀標準,所以有的人才可以知足常樂——這是老祖宗長期以來的一種意識形態,訓導我們變成幸福的豬。我自覺現在得到的,與我的社會理想、我對自己的期許相比,還有很大距離,有的甚至相悖,所以我不能說我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