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柯布西耶屢敗屢戰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三日,巴黎,一個冬日。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以下簡稱“柯布”)提筆給母親寫信,跟往常一樣,他事無巨細地匯報著自己的大事小情:“我的著作《光輝的城市》,是一部宏大的交響;它如此復雜,以至幾乎將我耗盡。”(《勒·柯布西耶書信集》,讓·讓熱編著,牛燕芳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二○○八年版,240頁)此時正值建筑師最富斗志和創造力的人生中段,他的作品和文字中都有熊熊怒火,連家信都異乎尋常地短促:“好了,我要停筆了。我必須馬上回到我的書稿上去,必須,必須,必須!”柯布的這份緊迫感其來有自。當時,他也算是個享譽世界的建筑家了,無論作品還是思想都令人肅然起敬。但與巨大的聲望相比,他所涉足的大尺度項目卻少得可憐,尤其得不到權威的承認:“我被無情地排斥在所有官方項目之外。”(《勒·柯布西耶書信集》,244頁)人們在追名逐利,而他只愛自己的理念。
勒·柯布西耶被譽為現代建筑領域中的畢加索或愛因斯坦。理論家佐尼斯借用懷特海形容柏拉圖哲學的話來描述他的事業:“自從勒·柯布西耶之后,所有其他建筑師的成就都只是一個注腳。”(《勒·柯布西耶:機器與隱喻的詩學》,亞歷山大·佐尼斯著,金秋野、王又佳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二○○四年版,235頁)的確,這個人定義了整個二十世紀建筑學的基本內容,為建筑賦予超越以往的意義承載力,將其提升到信仰的高度。跟古往今來了不起的大建筑家一樣,柯布的心思,正面浸透了前人杰作的光輝,背面深深植根于此時此地的生活當中。他說:“家庭或城市,其實都是一回事:二者都體現著同一類統一關系。如果我們在頭腦中喚起一幅城市的圖景,就能想象在這個物質環境中我們的所作所為。”(《光輝的城市》,104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為此,不管是面對簡單的小建筑,還是復雜的大城市,柯布總是敬心誠意,勉力為之。他追尋的倒不是個別作品的風格或潮流,而是一個歷史時期建筑語言所能表達出的深層詩意。他把這份詩意抽象提煉,成為一系列“空間原型”,鑄進機器時代人類生活的紀念碑。
建筑與繪畫的區別,在于建筑師因人成事,必須靠別人的資本實現自己的夢想。為此,柯布時常要卑躬屈膝,求告于權威門前。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中旬,柯布連發五信,哀求阿爾及爾市長、法國軍方負責人、突尼斯殖民地總督、法國公共衛生部部長、阿爾及利亞總督,所有他能夠想得到的大人物,求他們挽救他可憐的小方案。然而,他雖然困獸猶斗,內心卻顯然明白:“哎,大局已定!”(249頁)這并不是全部。在《光輝的城市》第六章中所列城市規劃方案二十一項,個個夭折。這些圖紙筆筆都是心血。這也還不是全部。柯布一生周游列國,為世界各地做規劃方案不勝枚舉,除在印度昌迪加爾部分實現之外,全部顆粒無收。可以說,以一位頗負盛譽的建筑師,終其鼎盛之年,將最多的心血澆灌于分文不取的城市幻象,真可謂是“偉大的捕風”。
柯布做“光輝的城市”,一言以蔽之,可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柏拉圖在《會飲篇》中借女祭司狄奧提瑪(Diotima)之口說:“最美麗和最高形式的智慧,乃是對城市和家庭體制的關注。”《光輝的城市》一書,從本質上講,是一本以建筑面目示人的諷世道德書。以機器時代之名,柯布懷慈悲之心,對當時的城市化模式和居住制度發出全面的征討。若干年后,人們口誅筆伐,認為柯布及其現代主義同仁,以一己之好惡來決定人類環境的面目,自私又狂妄。他們不明白,這份“狂狷”,乃是古往今來夢想家的通病。房屋、城市,都是承載人類居住理想的工具。時代不同了,“道”固然還是原來那個“道”,“器”卻必須獲得全新的外部形態和組織結構,來消化生產力方面巨大的變革。以建筑設計的時代語言載永恒之道,柯布是現代世界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一百年前的農民進城
柯布的城市經驗來自于巴黎,二十世紀上半葉,那里是名副其實的世界中心,思想風暴的醞釀之地。受大革命拖累,法國的工業化進程在七月王朝時期剛剛起步,在第二帝國時期才告完成。莫奈筆下烏煙瘴氣的火車站,是狂飆突進的城市化運動的縮影。一八七○年,法國境內鐵路線總長已達一萬七千五百公里,促進了人口向城市聚集。一八五三年開始,奧斯曼在拿破侖三世授意下啟動了毀譽參半的巴黎改造計劃,從尺度上徹底重塑了城市。一八四六年巴黎人口尚不足百萬,但到一八八六年時已增加到二百三十多萬。柯布出生于瑞士講法語的朗格多克地區,一九一七年伴隨著新世紀滾滾的農民進城大潮來到巴黎這個花花世界。其時,目光敏銳的人們已經意識到城市問題的嚴峻。就在二十年前,霍華德在著名的《明日的田園城市》一書中已經表達了對城市惡性增殖的憂思,提出了城鄉一體、純樸自然的城市發展理念。然而柯布卻說:“田園城市只是一個前機器時代的迷夢。”(94頁)在他眼里,霍華德的城市模型散發著低廉的浪漫鄉愁,無視機器時代的潛力與風險。為此,他要構思一個緊湊高效的新城市模型。至于它到底意味著什么,柯布此時還沒有把握。
毫無疑問,這個新的城市模型意味著對人類現有城市化模式的全面批評。柯布的批評集中于三個方面。第一,城市的無度擴張造成了大量紊亂無序的類城市化區域,霍華德所推崇的衛星城,在現實中淪為生活品質低下的郊區。第二,城市地理空間上的分化造成貧富差異、階級分層和社會不公。他說:“勞動階層、公司職員和女店員都被城市掃地出門,送到鐵路沿線的郊區去居住。早晨、黃昏,勞動階層坐在悶罐車廂的邊緣昏昏欲睡,沿著鐵軌去往城市地帶,開始一天的艱辛勞作。”(94頁)對此,柯布感同身受。一九三二年,剛剛擺脫底層地位的柯布認真聽取了女秘書布依松的抱怨。她告訴他,自己的青春都葬送在連接巴黎到郊區“田園城市”的鐵路上,起早貪黑、不得休息。郊區骯臟而貧瘠,不像城市整齊干凈,也不像農村清新質樸,那里聚集著大量收入低下的外來人員,艱難尋找成為城市人的機會。柯布嘆道:“我曾認為這些巴黎的小鳥們羽毛光鮮,生活一定樂趣無窮,原來一切都是空幻……巨大的城市聚結,人群熙熙攘攘,個體卻經受可怕的孤獨。”(12頁)第三,城市腹地也好不到哪兒去,最繁華的地段,往往充斥著貧民窟一般的走廊式街道和內院式街坊,“新的城市在舊城上面疊床架屋,沿著街道兩側,舊日房屋已經壁立如懸崖,新建房屋卻在其上累加懸崖的高度……街道生活令人倍感厭倦,吵鬧、骯臟、危機四伏”。柯布認為:“今日之日,人們非但沒有享受到自由,所見唯各色奴役而已。奇怪的是,這般奴役,當事人還紛紛表示贊成,且已沒有任何限制。”(91頁)
憑著敏銳的直覺,柯布指出這股風暴的根源所在:“到十九世紀,鐵路出現了,帶來各個城鎮爆炸性的發展,進入第一次郊區化進程。進入二十世紀,麻風病肆意蔓延——大規模的郊區化進程帶來城市環境的去自然化。”(《人類三大聚居地規劃》,勒·柯布西耶著,劉佳燕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二○○九年版,131頁)與柯布同時期的美國城市史家芒福德曾在其經典名著《城市發展史》中預言:“城市權力這樣集中所帶來的歷史性的結果……不止一次地標志著一種歷史的周期性文化在完全崩潰和垮臺以前的最后階段……這個大都市文化的本身就蘊藏著爆炸力。”(《城市發展史》,劉易斯·芒福德著,宋俊嶺、倪文彥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二○○五年版,539頁)面對分享同樣命運的進城農業人口,柯布既同情,又不解。他這樣描寫道:“讓我們回過頭看看今日的西方世界:最觸目驚心的現象,就是鄉下人對城市的大舉入侵……每天,從世界各地,都有人們朝著巴黎辛苦趕路。他們出現在火車站上,然后來到塞瓦斯托波爾大道,來到火車站大街,來到雷恩街……然后,他們在站前旅社安頓下來,或者跟著同鄉舊故一起奔走,那些人當年也跟他們一樣背井離鄉來到這里。所有的這些人都面臨同樣的命運:他們被迫擠進這座城市里最骯臟污穢的貧民窟,這些勇猛的獸類失去了利爪,如今被城市的鐵籠所囚禁,而這個籠子的柵欄非比尋常,就是四面臟兮兮的墻壁。他們將在這里辛苦謀生,在這里生兒育女。”(137頁)然而,對于大多數城市移民來說,等待他們的可不是命運的轉機:“這些人里有多少只是贅肉,將成為城市發展的累贅和負擔、痛苦的羈絆、注定要失敗的一群?一部分城市居民就這樣成為無用之人。人口太多了。有一大群人終于厭倦了城市生活,但是他們不會承認這一點,免得自己由于失望而陷入沮喪。”(137頁)
那么,是什么原因將人們從土地上連根拔起,塞進日益膨脹的都市呢?柯布解釋道:“新的光輝,新的生活,新的……求新而一再求新。或許你也可以說,這只不過是幻覺,是虛假的魔力。但它卻是事實本身。生活在鄉村中的人們,只要向城市的大門口瞟上一眼,就會按捺不住內心的向往,想去品嘗所有的新奇事物!”(137頁)
正是人們內心深處的小小欲望,驅動了綿延百年的城市化運動。可是,沒有人把世風的冷暖放在心上,那些手握權柄的大人物,“要么忙于搜尋新興的市場,要么抓緊保護各人的既得利益”(95頁)。對這些人,柯布已經全然失去信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都絲毫不能領會,‘創造一個時代’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們只是忙于從國家破損的船身上刮去那些寄生的藤壺。”(119頁)聰明的人看準了旁人的虛榮和盲信,出于對利益的無盡追求,不斷生產欲望、推銷欲望。柯布把罪惡的淵藪歸結為“無用的消費品”。他痛心疾首地說:“眼下,我們都不顧一切去占有去攫取,拼命追求那些無用的消費品。……可它們只不過是一些幻覺,我們希望向別人展示我們的生意有多成功、品味有多別致、生活有多體面。雪崩一般的新奇事物就要把我們活活埋葬了;可是每天想著如何制造它們的人類,卻一直受到饑餓的威脅;然而在表面上,在這個驅使所有人磨牙吮血討生活的現實世界里,一切卻表現得光明正大,仿佛每個人都在自食其力,光榮體面……奢侈品,那些臭名昭著的身外之物,匯成了毫無價值的潮流,我們制造出來裝點我們時代的錦衣華服,其實只是無可計數的、無窮無盡的、無休無止的毫無意義的東西。”(150頁)
那么,這份欲望古已有之,何以會在此時爆發出如此兇悍的驅動力呢?柯布認為,它來自于機器時代生產效率提高之后的一個副產品——“閑暇時光”。他算了一筆賬:“隨著機械化的日益普及,人們生命中不被工作占據的空閑時間將大大增加……每天二十四小時,除去睡覺用掉的八小時,再減去工作需要的五小時,我們竟然擁有了十一小時未被任何事情占用的時間!”(64頁)他認為,這么多的閑暇時光,對現代社會而言不僅不是好事,反而是莫大的威脅。閑逸而生虛妄,作為財富匯集之地,人類歷史上的大都會莫不是莊重華美和污穢淫逸的共生體。
在柯布筆下,城市化的原罪跟資本運行的內在邏輯有著直接的關聯。這個邏輯就是:通過不斷拉大的城鄉差異哄抬城市土地價值;生產“無用的消費品”,以提升人類個體內心的欲望;以信貸機制促進流通和再生產,達到刺激消費的目的;在消費的刺激之下,鼓勵浪費,生產更多的“無用的消費品”,再通過廣告、促銷等手段刺激更多購買欲,如此循環往復,直到將有限的資源消耗殆盡。然而,紅塵里的眾生在內心驅策或外物脅迫之下,緊隨現時代的發展神話,奔向芒福德預言中的大崩潰。
天賦的使命感驅使柯布尋求一種生存模式來與之抗衡。在書中,他反復提倡基本的快樂:“制定一個計劃,生產有益的產品;以高度自制和克己的精神,排斥任何無用的商品。……基本的快樂,在我心中意味著陽光、綠樹和空間,無論在心理上還是在生理上,都讓人這種生物感覺到深層次的愉悅。只有它們能將人類帶回和諧而深邃的自然疆域,領悟生命本來的意義。”(86頁)這份基本的快樂,以戶外運動強健體魄,以節制生活陶冶情操,正合乎柏拉圖“以體育強健身體,以音樂培育心靈”的教化法則(《理想國》,柏拉圖著,段至誠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二○○六年版,73頁)。在此基礎上,柯布提出城市應在體積和容量上適當收斂。他說:“一旦這個改造完成了,不適合城市生活的人就會回到土地上去。”同時,必須“以大工業生產接管建筑學,激發集體主義的勞動熱情,遏制金錢崇拜”。這就是柯布開出的藥方。他的最終目標,是帶領現代人擺脫物欲的奴役,重返精神崇高:“這座城市賴以實現的理論基石就是個人的自由。”(94頁)
(《光輝的城市》,勒·柯布西耶著,金秋野、王又佳譯,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