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汪洋

昨天醒來，我幾乎想到了你的樣子。

你固執地咬著下嘴唇因缺水而浮起的死皮。黑乎乎的臉上生著一雙明亮又干凈的眼睛，一定有許多人說過，你的眼睛好看得像一口深深的井。你手扯著衣服的下沿，眼神堅毅而不畏懼，我會認為你的眼里藏著一片汪洋。

自從家后面的湖干涸，村里就不斷地有扛著機器的人，他們對著村長問問題，機器對著龜裂的土地或者是與你同齡的伙伴們閃光。

你知道，他們是來幫助你的人。他們身上存有讓田地呼吸的希望，存有讓鄰家虛弱的小虎生存下去的希望。然而你依然倔強。你不用一點點畏縮而懼生的眼光博取同情與憐憫，哪怕是一點點。你認為自己8歲了，是一個男子漢了。

你會和大人們一起去很遠的地方，用往返需要大半天的時間挑著兩大瓶水。山路崎嶇難行，你依然不舍得穿去年過年爸爸從縣城里帶回來的黑底綠邊的足球鞋，你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收在床底的箱子里。腳上臟臟的布鞋，薄薄的牛筋底，把你的腳底磕出了好多的細紋，磨出了好多水泡。你咬著下嘴唇，微微地皺著眉頭，沒吭一聲，硬是跟上了大人們的步伐，直到到家。

家里的水缸還是沒有滿過，有時甚至見了底。媽媽整日紅著眼睛，爸爸早出晚歸，靜默不語，妹妹哭啞了嗓子。你坐在門檻上，傍晚的村莊沉寂而疲憊，空氣干澀得發脹，遠山綠得像是要死去。

田地干涸得縮成了一塊塊，裂開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口子。神奇綺麗的梯田失了色彩，倉惶無助地裸露在天地間，張望著蒼白的天宇和灰蒙蒙的塵埃。你曾經和伙伴講要潛到湖底去看看水里的小魚，現在你后悔了，沒有水的湖簡直是一個巨大的傷口，暴露著疼痛，像被獵人射下的南歸的大雁，孤獨又沉默。

你想念家門后清藍色的湖水，陽光從山谷里飄下來，點燃了一支支跳躍的火苗。你想念猶如層層綠色云朵的梯田，不知名的小花開遍了邊緣的阡陌。你想念在雨天和鄰家小虎扭打在田里，你總是欺負他，他卻依然掛著兩條鼻涕蟲巴巴地跟在你身后。你想念從前的日子，清甜好像不久前村口掘出的那口小井里的水，渾濁卻清冽，滑過幾乎要冒火的喉嚨，并且你知足而安然。

我點開了許多許多有關西南旱災的網站，瀏覽了許多許多有關你們生活的報道，看了許多許多讓我心疼的圖片。

我猜，你也會在青澀的黃昏偷偷地躲到草垛后面哭泣，想要張大眼睛，不流眼淚，淚水卻突兀不竭地從眼眶里冒出來，你用袖子拼命地揩去臉上兩條小河。你想要偽裝得很堅強，可是只是徒勞。

不管怎樣，你終究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孩子。

可能。

當我將滿滿一袋冷卻的熱水從花哨的熱水袋中傾倒出，你正扛著生命之水，行走在歸途中。當我用飲用水清洗杯子時，你正用最后一點水濕潤你干裂出血的嘴唇。當我抱怨江南的雨浸濕了我的鞋子的時候，你正坐在田間，攥著一小顆干癟的麥穗失神。當我看到失修的水龍頭，只是憐惜地嘆一句可惜，你就會因為缺少哪怕是一口的水失去生命。

你知道嗎?一首很好聽的鋼琴曲，叫做《卡農》。我一直認為鋼琴的聲音像流水，琴鍵不停地滑動跳躍，一潮一潮的波浪就會涌到身邊。《卡農》讓我想到你家后面的那一面湖，平靜而不驚駭，溫存而且跳動。很溫煦，靜好，如初。

很多時候，應該說更多的時候，我在暮色四合的黃昏踏著一步步的空白，送葬了一個個左右手邊的紅火與寂寞，最后送走了自己。那種荒涼寂寞，也不是外人所能體會的。

我們都有自己的無處訴說的苦楚。這些，這些的全部，從頭到尾你全部要接受，承擔。你要在災難中堅持下去，無需冠冕地講要活得精彩，只要平安快樂。要相信再龜裂的大地也是土地，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下，一定有泉水在涌動。

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你的眼睛里藏住了一整片汪洋。

(指導教師:伊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