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毛澤東情誼甚篤,有著長達63年的神交,是與毛澤東詩交最長的“第一詩友”。
這位曾被毛澤東稱為“賢者與能者可以兼的人”,與毛澤東有著許多共同的觀點、思想和經歷,但是他也從不掩飾自己與毛澤東的不同觀點與思想。
他是與毛澤東通信最多的舊友。透過毛澤東寄給他的幾十封書信以及周世釗的部分遺稿,我們能更加真實地感知到毛澤東的偉人氣魄。體會到那種同學、朋友、同志之間63年的拳拳情誼。
周世釗,字敦元,別號敦元、東園,湖南省寧鄉縣人,1897年3月12日(農歷二月初十)生。1913年春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后并入湖南省立第一師范,1918年秋畢業。與毛澤東同窗五載,情誼甚篤。
周在校品學兼優,好老莊哲學,詩詞上頗具造詣,為師生所稱道。受徐特立老師的言傳身教,矢志從事教育。1918年夏加入毛澤東、蔡和森等發起并領導的新民學會,積極支持和協助毛澤東從事革命活動。
1950年9月,應毛澤東邀赴北京,與毛作數次長談。
撲朔迷離的“友人”之爭真相
“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洞庭波涌連天雪,長島人歌動地詩。我欲因之夢寥廓,芙蓉國里盡朝暉。”這首詩最早發表在1963年1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詩詞》中,當時正值毛澤東七秩大壽。
身處日理萬機國務活動中的毛澤東,仍然鄉情殷殷,友誼深摯。這種情感發而為詩,感人至深。此詩從神話與現實、歷史往事與未來展望、客觀描繪與主體情思、故鄉變化與社會變化等等的結合中,抒發了對故鄉、對友人的無限懷念之情,歌頌了故鄉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美好家園的熱情和干勁,表達了對社會主義燦爛前景的希望和信心。
毛澤東的這首《七律#8226;答友人》中的“友人”是誰,人們一度眾說紛紜。接受采訪時,長期研究毛澤東詩詞的周世釗女兒周彥瑜和女婿吳美潮認定“友人”就是父親周世釗。他們解釋說:毛澤東的這首七律初稿寫于1961年,時任毛澤東秘書的林克曾對毛澤東的一些詩詞進行抄寫。在林克留存的抄件上標題就是《答周世釗》。
據他們了解:1963年,毛澤東親自主持編輯《毛主席詩詞》時,此詩在清樣稿上標題原為《答周世釗》。隨后,毛澤東在這個標題的周世釗名字后加上了“同學”二字,最后他又將“周世釗同學”5字去掉,把標題改定為《答友人》。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應《毛主席詩詞》英譯者的請求就自己詩詞中的一些詞句作口頭解釋。其中關于《七律#8226;答友人》的“友人”是誰的問題,毛澤東回答說:“‘友人’指周世釗。”周世釗的親人講,在2006年11月,他們去中央檔案館目睹了此件珍貴文獻。
原來,在1959年6月25日毛澤東到韶山時,寫過《七律#8226;到韶山》,兩天后毛澤東在長沙會見了周世釗。
周世釗的親人分析說,周世釗可能當時在長沙與毛見面時就讀到《七律#8226;到韶山》的原件或抄件,因為周世釗1964年寫過一篇文章,文章說看到早幾年傳抄出來的這首詩的末句是“人物風流勝昔年”。
韶山山清水秀,以孕育一代偉人毛澤東而聞名中外。周世釗深深了解毛澤東是如何走出大山、走向中國、走向世界的,曾說:“從天時地利人和方面說,韶山的確得天獨厚。但是毛澤東的成長離不開社會的影響,離不開個人的發奮努力。”
毛澤東是人不是神。1955年,周世釗到韶山參觀時說:“毛主席從這么偏僻閉塞的地方走出去不容易。如果他沒有遠大的志向、不懈的追求,那么他也許會永居這個山村而為大山埋沒。”
1958年7月,周世釗當選湖南省副省長,受任新職,公務更加繁忙,但他一有機會就去韶山。因為這里是探尋一代偉人人生足跡的起點。周世釗曾說:“韶山要好好地宣傳毛主席青少年時代的事跡,這對下一代很有教育意義。”他還說:“如果要了解毛主席、學習毛主席,不到韶山來不行。”周世釗對韶山可謂一往情深。1967年,韶山鐵路通車,周世釗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參加了慶典并填詞紀念。
1960年10月1日,周世釗到韶山,曾寫下《江城子#8226;國慶日到韶山》:“良辰佳慶到韶山,赤旗邊,彩燈懸,萬朵紅霞蕩漾碧波前。似水人流流不盡,騰語笑,久留連。夜來場上響絲弦,鼓填填,舞翩翩。革命斗爭唱出好詩篇。唱到犧牲多壯志,人感奮,月嬋娟。”
周世釗的女兒周彥瑜和女婿吳美潮分析說:從內容上看,周世釗這首詞,明顯受到毛澤東的《七律#8226;到韶山》的影響,標題“國慶日到韶山”顯然也受到毛詩標題“到韶山”之影響。而周的“唱到犧牲多壯志”句,當轉化自毛澤東的“為有犧牲多壯志”句。
那些年,周世釗的大多數詩詞作品都寄給毛澤東審閱。1968年7月16日,周世釗在給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毛主席詩詞學習班的信中寫道:“自解放后,主席常在給我的信中囑我寄詩。早些時候寄的不多,從1958年后,我差不多把所寫的詩隨時抄寄給毛主席,每每承他加以鼓勵。”
周彥瑜和吳美潮認為,父親的《江城子#8226;國慶日到韶山》一詞也應當送到了毛澤東的手里,“正因為毛主席讀了父親的詩詞,受到了父親《江城子》的影響,創作了《七律#8226;答友人》,其中的‘紅霞萬朵百重衣’句就有父親‘萬朵紅霞蕩漾碧波前’句的濃重痕跡”。在周世釗的親人看來,周世釗的《江城子#8226;國慶日到韶山》是一個承前啟后的作品,它受毛澤東《七律#8226;到韶山》的影響,又引發了毛澤東的《七律#8226;答友人》。他們說:“毛澤東和父親是老同學兼詩友,在彼此的詩詞作品中相互借鑒、相互啟發,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1961年12月26日,毛澤東68歲生日這一天,他給周世釗寫了一封意味深長的信函:“惠書收到,遲復為歉。很贊成你的意見。你努力奮斗吧。我甚好,無病,堪以告慰。‘秋風萬里芙蓉國,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氣來衡岳,日夜江聲下洞庭。’同志,你處在這樣的環境中,豈不妙哉?”
周世釗的親人認為,這封信中毛澤東有兩處筆誤:即將“暮雨千家薜荔村”誤為“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氣開衡岳”誤為“西南云氣來衡岳”。
然而,關于“友人”說紛爭至今,有人說“友人”不止周世釗一人。不過,據周彥瑜和吳美潮說,他們早在20世紀60年代的一天作為親屬口頭問過父親:“近期外面傳言,毛澤東《七律#8226;答友人》是答您的,不知是不是?”老人回答說:“肯定是答我的,但不能往外傳。”
周彥瑜和吳美潮回憶說:“當時,老人還給我們看了一些毛澤東給他的信件。可是我們水平低,有幾個草字不認得,他還給我們糾正了。究竟是哪些信,信中有無答周世釗的詩,我們都記不清了。直到老人去世后,我們整理遺稿時,發現他至少5次寫過類似‘友人可能不止一人’的文字。”
據了解,其中就有:1964年2月16日,周世釗在其《毛主席詩詞十首略釋》中寫到:“大概由于某一個或者某一些在長沙的友人在寫寄毛主席的詩詞和書信中……”1968年7月16日,周世釗在其《復吉林師大中文系信》中寫:“《七律#8226;答友人》一詩發表后,我這里接到一些詢問是否答我的來信,郭老(郭沫若)甚至對人講肯定是答我的,但我的看法不同。我在長沙和它處為人講解這首詩的時候,我是這樣講的:《答友人》所答的肯定是湖南的友人,甚至肯定是答長沙的友人,但所答的友人可能不止一人。”
為什么周世釗曾對家人講“肯定是答我的”,而對外講“友人可能不止一人”?周世釗的親人分析:這可以理解為父親為人謙虛,他的解釋是慎重的,可能他收到過毛澤東的手稿而后被人索借未還,也可能毛澤東寄的信件(手稿)因郵路原因丟失,畢竟當年發生過這兩種類似事情。為此父親只有這樣解釋,他所說的“友人可能不止一人”也可理解為“可能只是一人”。
另據史料證實:1964年2月4日,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人民日報》文藝部原主任、《詩刊》原編委袁水拍就一些爭議或者不太清楚的問題請示了毛澤東。毛澤東對自己的詩詞作了14點解釋,其中第八點為:“長島”指長沙,“友人”是一個長沙的老同學。周世釗的親人說,毛澤東強調是“一個”且是“長沙”的“老同學”,基本上等同于毛澤東此前說的“友人就是周世釗”。
1967年7月2日,郭沫若在給新北大叢中笑戰斗隊傲霜雪戰斗組的信中應問作答時,就“《答友人》中的‘友人’是實指還是虛指?所指大概是什么樣的人?”時答為:“這個人姓周,名字我忘記了,是民主人士,好像是湖南省副省長。”吳美潮分析說:“郭沫若與周世釗第一次相識于1971年王季范先生的追悼會時,1967年時根本互相不認識。當時周世釗名聲不大,然而郭沫若卻單記得姓周,因為只有周是‘友人’。”
1992年,吳美潮曾就“友人”問題去毛澤東詩詞英譯者葉君健府上請教。“當時,葉老因病住院,葉公子熱情接待了我,他找來好幾種外文毛澤東詩,其中‘友人’都是單數翻譯。”事后,即1993年1月7日,葉君健復函給吳美潮,寫到“我得到轉來的您的電話,詢問毛主席《答友人》一詩英譯中所用是單數,還是復數,我查了一下英譯,《答友人》譯為‘答一位朋友’,Reply to a friend。外文出版社的其他譯本也是根據英文譯的。英文參加翻譯的有錢鐘書、喬冠華、趙樸初、袁水拍和我,都是經過充分論證后確定的。”
讓周世釗的后人欣慰的是,新版的《毛澤東詩詞選》明確指出“友人是周世釗”。
歷史謎團與思想波瀾的背后
1950年10月7日,毛澤東參加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大使館在北京飯店舉行的國慶紀念招待會后,來到應邀而來的周世釗所住的房間,王季范也由隔壁來見。毛澤東問:“你們過去參加過什么民主黨派嗎?”王季范表示沒有,周世釗則說:“我對民主黨派不感興趣,不愿加入。”毛澤東聽后,強調:“現在全國解放不久,共產黨對知識界和農村發展黨員采取慎重的態度,吸收黨員比較少。你們最好先參加一個民主黨派,民主同盟是知識分子的組織,你參加民盟好了。”
1951年2月,周世釗按毛澤東的意見,在長沙申請加入中國民主同盟,獲批準。后來,他還擔任了民盟湖南省主任委員和民盟中央委員。這年3月,周世釗進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近一年,期間毛澤東多次會見,讓周世釗的思想認識得到進一步提高。
1959年,周世釗被選為第二屆全國人大代表。周世釗到北京開會期間,毛澤東不論工作怎么繁忙,總要設法抽時間約他見面敘談一次。他們之間的交談辯論,常常延續到深夜。
1962年,毛澤東在中南海會見了時任湖南省副省長的周世釗,并就民主黨派問題進行了交流。期間,毛澤東談到中國共產黨對各民主黨派的方針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時,周世釗問:“您這個長期共存要長到什么時候呀?”毛澤東解釋說:“所謂長期共存就是說,中國共產黨和各個民主黨派不是在同一個時候產生的,但要在同一時候消亡。你學過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政黨、階級的論述嗎?在馬克思主義看來,在將來全世界都進入了共產主義社會,實現了世界大同以后,國家就會自然而然消亡了。到了那個時候,共產黨消亡了,各個民主黨派自然也就消亡了——長就長到這個時候。所以我們說中國共產黨和各個民主黨派的生命是: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做民主黨派的工作是光榮的,民主黨派的工作是大有可為的。”
周世釗認真聽后,又接著質疑:“我們這些黨外人士安排為副省長是配像的,是做樣子給人家看的。我是有職無權,名義上我是個副省長,分給我管教育工作,實際上我的權就是做民主黨派的工作,除此以外別無他權。名義上分給我管教育工作,實際上教育工作的情況我無權過問,什么情況我都不知道,什么文件也看不到。”毛澤東一聽,十分吃驚:“有這樣的事啊!我設法告訴張平化同志,要他們以后就教育方面的問題和你多商量,有關文件也要送給你看。”
周世釗自北京返回的第三天,中共湖南省委辦公廳的負責同志就送到一些黨內外的文件給他看。幾天以后,張平化也專程看望他,鼓勵他大膽工作,積極工作。有一年,周世釗到北京開會,毛澤東約他到家中見面。期間,就重慶談判、解放戰爭等兩人有過多次交談。周世釗對毛澤東說:“您那次從延安到重慶和蔣介石談判,也是很危險的啊!”毛澤東笑了笑,說:“很危險也很不危險。我到重慶去和他談判,是到了敵人的大本營,蔣介石很可能對我下毒手,這是危險的。我去重慶之前,也作好了壞的思想準備。我想我是為全中國人民的和平而去重慶和蔣介石談判的,蔣介石居然把我殺死在重慶,我也死得光榮。說很不危險,是因為我是代表中國共產黨、代表全中國人民的利益、代表四萬萬五千萬同胞的和平愿望而去重慶和蔣介石談判的。如果蔣介石真正敢于在談判桌上對我毛某下毒手,那么他在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面前就輸了理,反對和平、破壞和平這頂帽子他就自己戴上了,他那套假和平真備戰的面目就完完全全暴露在全中國和全世界人民的面前了,他就不好向人民交代。再說他請我去重慶和他和談,還有位什么美國大使先生在那里作保障嘛,如果蔣介石把我在談判桌上殺了,他也不好向他的主子交代。我想我諒他不敢對我下毒手。”
毛澤東打了一輩子仗,一生遇險無數,卻從沒有負傷。交談中,周世釗問道:“主席,您打了這么多年的仗,為什么沒有負過一點傷啊?!”毛澤東哈哈大笑:“我們和敵人作戰打仗時,我經常和戰士們一起行軍,我也時常到前線去了解情況。但是我就是沒有負過傷,不說是大傷,連小傷也沒有負過。這可能是因為敵人的子彈沒有長眼睛,它找不到我毛澤東嘛!”
近60年前發生在鴨綠江彼岸的那場戰爭,曾經令世界為之深深震動,也對當時剛滿周歲的新中國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光陰荏苒,過去的對手不再是敵人。作為那場戰爭中中方的最高統帥,毛澤東曾就此與周世釗多次暢談。
抗美援朝究竟有無取勝把握,在當時是頗受人們關注的問題,因為解放戰爭剛剛結束,經濟遭受了重創,國家一窮二白,面對美國的經濟和軍事優勢,不少人對戰爭的前景心存疑慮。1950年10月27日,周世釗和王季范在中南海就此事請教過毛澤東,毛澤東針對他們的疑慮作了分析:“不錯,我們急需和平建設,如果要我寫出和平建設的理由,可以寫出百條千條,但這百條千條的理由不能敵住6個大字,就是‘不能置之不理’。現在美帝的矛頭直指我國的東北,假如它真的把朝鮮搞垮了,縱然不過鴨綠江,我們的東北也時常在它的威脅中過日子,要進行和平建設也會有困難。所以,我們對朝鮮問題置之不理,美帝必然得寸進尺,走日本侵略中國的老路,甚至比日本搞得還兇,它要把三把尖刀插在中國的身上,從朝鮮一把刀插在我國的頭上,從臺灣一把刀插在我國的腰上,從越南一把刀插在我們的腳上。天下有變,它就從三個方面向我們進攻,那我們就被動了。我們抗美援朝就是不許它的如意算盤得逞。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我們抗美援朝,就是保家衛國,可是黨內有很多人不同意。”
聽了毛澤東一席話,周世釗頻頻點頭,但仍是信心不足,重復提出了剛才的疑問:“是不是有勝利的把握呢?”
眾所周知,美國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除裝備了大量的飛機、大炮、坦克、軍艦外,它的武器庫中還有一張令人生畏的王牌——原子彈。面對美國的核訛詐,不少人對戰爭的前景憂心忡忡。可毛澤東偏偏不信這個邪,他從容地分析道:“你們都知道,我是不打無把握的仗的。這次派志愿軍出國,是有人不同意的,他們認為沒有必勝的把握。我和中央一些同志經過周詳的考慮研究制定了持久戰的戰略,勝利是有把握的。我們估計,美帝的軍隊有一長三短。它的鋼鐵多、飛機大炮多,是它唯一的優勢。但它在世界上的軍事基地多,到處樹敵,到處設防,兵源不足,是一短;遠隔重洋,是它的第二短;為侵略而戰,師出無名,士氣十分低落是它的致命傷。雖有一長,不能敵這三短。我們要進行持久戰,一步一步消滅它的有生力量。使它每天都有傷亡,它一天不撤退,我們就打它一天,一年不撤退,就打它一年,十年不撤退,就打它們十年,這樣一來,它們就傷亡多,受不了,到那時,它就只好心甘情愿地進行和平解決。只要它愿意和平解決,我們就可以結束戰爭,我們原來是要和平的。”
朝鮮前線的戰斗是空前殘酷而慘烈的。無數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為了保家衛國,血染三千里江山,這其中也包括毛澤東心愛的長子毛岸英。當這個不幸消息傳到周世釗的耳朵里時,他感到非常震驚和悲痛。作為和毛澤東相交幾十年的老朋友,他知道主席一家先后已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獻出了好幾位親人。現在革命剛剛勝利,正需要下一代去建設的時候,毛岸英卻永遠留在了朝鮮。白發人送黑發人,和毛澤東情同手足的周世釗,心里深深地體會到老同學那種難以言表的悲涼和傷感,在20世紀60年代他和毛澤東的一次閑聊中,他向毛澤東表達了這種想法:“岸英死得太早了,如果您不派岸英到朝鮮戰場上,我看他是不會犧牲的。”
毛澤東沒有回避老同學的提問,說:“不能這樣說!岸英的犧牲,責任完全在美帝國主義身上。岸英是為保衛中國人民和朝鮮人民的利益,為保衛我們祖國的安全而出國作戰的,他是為反對美帝國主義的侵略行為,為保衛世界和平事業而犧牲的。彭老總是沒有什么責任的,不能去責怪他。當時我得到岸英在朝鮮戰場上不幸犧牲的消息后,我的內心是很難過的,因為我很喜歡岸英這個孩子。岸英犧牲以后,當時有人提議要把他的尸體運回國來安葬,我沒有同意。我說岸英是響應黨中央的號召,為保家衛國而死的,就把他安葬在朝鮮的國土上,讓他顯示中朝人民的友誼,讓中朝人民的友誼萬古長青。當然,你說如果我不派他到朝鮮戰場上,他就不會犧牲,這是可能的,也是不錯的。但是,我是黨中央的主席,在那種比較困難的情況下,我是極力主張發動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的,后來得到黨中央的贊成,作了出兵朝鮮的決定,并很快就在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個抗美援朝的偉大運動。我作為黨的主席,作為一個領導人,自己的兒子不派他去朝鮮,又派誰的兒子去呢?光派別人的兒子去前線打仗,這還算什么領導人呢?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岸英是個青年人,他從蘇聯留學回國后,到農村進行過勞動鍛煉,但卻沒有正式上過戰場。青年人就是要到艱苦的環境中去鍛煉,要在戰斗中成長。基于這些原因,我才派他到朝鮮去的。”“文革”初期,有一次毛澤東與周世釗會見時,周世釗對毛澤東說:“現在是搞‘文化大革命’,是在搞群眾運動。在這場群眾運動中,各種各樣的議論很多。例如對主席的思想,現在也有各種不同的說法。對于這些說法和提法到底對不對,我現在也搞不清楚!”
毛澤東彈了彈手中的煙灰,說:“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席卷億萬人民群眾參加的大革命。在這樣一場大的群眾運動中,出現了對一個問題的各種說法和提法是不足為奇的,但最后也是會統一的。關于毛澤東思想的問題,它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的產物,它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它是一種思想體系,是一種正確的思想體系。既然它是一種思想體系,又為什么把它叫做毛澤東思想呢?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來代替這種思想體系的名稱,而不用別人的名字來代替這種思想體系的名稱呢?”
猛吸一口煙,毛澤東自問自答:“這是因為在1935年的遵義會議上,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確定我為黨中央的領導。1935年以后,中國的革命就再也沒有走什么大的彎路了。在1935年以后的革命實踐中,就慢慢地產生并形成了這種指導革命的正確思想體系,而這種思想體系又必須有個名稱。因為那時我是黨中央的領導,所以這種思想體系的名稱就必然要用我的名字來代稱,而不能用別人的名稱來代稱。”毛澤東看周世釗聽得很認真,接著說:“但是,黨中央確定把這種思想體系叫做毛澤東思想,就絕不是說毛澤東思想就完全是我毛某一個人的思想。毛澤東思想是包括一些無產階級革命家在內的思想,只不過是以我的名字來代稱罷了。當然,其中我的東西可能要多一點,要不然我怎么能當黨中央的主席啊!”
進而,毛澤東指出:“如今,毛澤東思想在我們全中國人民的頭腦中已經享有崇高的威望,它對我們中國人民的革命和建設事業已經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它在國際上的影響也很好,因此就用不著去改它,也沒有必要去改它。”并特別強調:“關于那種什么要大樹特樹毛澤東思想的絕對權威,要大樹特樹我的領導地位的提法的問題,那些大講大樹特樹的人們的真心實意是:名曰樹我,實則是要樹他們自己。關于所謂權威的問題,從來就沒有什么絕對的權威。任何權威都不是樹起來的,權威是在革命的實踐和斗爭中形成的。那些想要利用我這塊牌子來達到大樹特樹他們自己的目的的人,終究有一天是要失敗的。”
“文革”期間,周世釗曾向毛澤東匯報了湖南長沙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些情況,向他匯報了長沙“六六慘案”有關實情。毛澤東嘆了口氣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在意識形態領域內進行的大革命,是一場對廣大人民群眾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的革命。用不著爭爭吵吵,更用不著武斗,那樣只能給階級敵人有機可乘,對廣大革命群眾是不利的。”
隨后,周世釗談了自己前不久在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所見的情況:“我看見在這兩個大學里,主席的語錄很多,在清華大學有好幾個地方都有主席的塑像,有的還塑得很好,很像主席的相貌。”毛澤東聽后,顯得有些無奈:“我很討厭那些東西。到處搞些語錄干什么呀!我早就跟他們講過,不要到處搞語錄,不要到處搞紅色海洋,不要搞那么多的紅本本,那是極大的浪費。他們就是不聽我的。現在他們又到處搞什么毛主席塑像,說這是對主席的什么忠忠忠。我看他們那樣搞并不是對我的什么忠,他們是要我站崗。”聽到這里,周世釗不免笑起來……
敢與毛主席直面交鋒的“終生諍友”
古人云:“文死諫,武死戰。”在共和國最嚴峻的時刻,小人當道、忠臣直士三緘其口的時候,作為好友的周世釗敢于犯顏直諫,面對面和毛澤東交鋒,指出其錯誤,同樣難能可貴。
周世釗與毛澤東有著“三同”(同鄉、同學與同事)與“三友”(會友、文友與詩友)的關系,有著許多共同的觀點、思想和經歷,然而他也從不掩飾自己與毛澤東的不同觀點與思想。周世釗的女兒說,正因為父親與毛澤東有廣泛的、長遠的交往,彼此間有深刻的、全面的了解,也因為他對毛澤東的事業和成就佩服之至,他才敢于坦然提出一些不同意見。
1949年10月28日,周世釗在和毛澤東闊別22年后致函這位剛剛上任政府主席的老同學。信中有一段說:長沙自解放后政治刷新,社會也日趨安定。不過大多數人的生活在這大變動中感到一些困苦。一些干部工作努力有精神,使人敬佩之極,但有的還或不能掌握政策,和中央的決策常生偏差,有的不免帶些關門主義的色彩。此后對下級干部的訓練恐怕也會要讓領導費心。
周世釗為人襟懷坦蕩,正直無私,實事求是,反映下情民意,言人之不敢言。擔任副省長主持湖南科教工作期間,他親自為一些受冤屈的知識分子奔波平反。對于“左”傾錯誤,他多次在人大、政協會議上發言,并上書毛澤東主席,坦陳己見。
1958年,“大躍進”在全國如火如荼地展開。此后,周世釗在北京見到了毛澤東,毛澤東問他:“惇元兄,今年開會前你到了什么地方參觀視察?看了些什么?有什么感想?”周世釗如實回答道:“到了我的老家湖南寧鄉去了解了一下農村人民公社,看到了農村的轟轟烈烈、熱火朝天的場面。不過,我看有兩個問題也值得認真研究。一個糧食畝產的數字上我看有些虛假現象。有的說一畝地產幾千斤,有的甚至說一畝一次能產一萬多斤,我看有點不實在。”毛澤東說:“現在不僅湖南農村形勢好,全國的農村形勢都好。你還很不錯,看出了問題,能講真話。現在農村浮夸風確實很嚴重。很多地方,吹牛成風。你是全國人大代表,你下去,那些干部會盡量好好招待你,他們有他們的目的,他們是想請你到北京為他們講好話!可你不但沒有給他們講好話,而且還到我這里告了他們的狀。我看你確實是一個好人呀!你敢于說真話,你敢于向錯誤思想行為作斗爭,可敬可佩!惇元兄,我看你真不錯呀!還是保持了我們同學時期的實事求是精神,這很不容易呀!我希望你永遠能保持這種品質和作風!”
受到毛澤東的肯定和鼓勵,以后周世釗每次與毛澤東交談都堅持4個字:實事求是。這也是毛澤東經常喜歡與周世釗談話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因為從老同學周世釗這兒可以了解到從別處了解不到的基層的真實情況。
也是在1958年,反右派斗爭剛剛結束,這次政治運動嚴重擴大化,造成了十分不良的后果。此時,周世釗到北京開會,找到毛澤東,直言不諱地說:“大學生中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念其年輕,應處理從寬,讓其在學校中學習,改造思想較好。”毛澤東第一次聽到群眾中來的對反右派斗爭的不同意見,他想了想,表示同意,說:“你講得很對,中央也有此種考慮。”
1959年,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召開期間,周世釗被召進中南海,會見了毛澤東。當天主要討論知識分子問題,當時把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劃入資產階級范疇,對此周世釗頗有異議,他對毛澤東說:“誰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就不承認自己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在經過反對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政治運動后,在毛澤東無比崇高的威望之下,一般人哪敢發表不同意見?但周世釗為了堅持自己認為的真理,直諫不曲,而毛澤東卻對他表現了空前的“豁達大度”,還表示“談話未暢,歡迎再談”。
“東園兄:上次談話未暢,歷史唯物論觀點講得不透,可以再來一談否?如愿意來,企予望之,不勝歡迎之至!”這是1959年5月10日上午9時毛澤東“倚枕書,尚未睡覺,心血來潮,寫此數語”。
信是毛澤東用鉛筆寫的。信中的“歷史唯物論觀點”是關于郭沫若的歷史劇《蔡文姬》,郭沫若為曹操翻案,涉及到如何評價歷史人物。原來此前毛澤東約周世釗面談,與他進行討論。毛澤東認為應該為曹操翻案,是符合歷史唯物論觀點的;周世釗則不同意毛澤東這一觀點,認為曹操人品不好,不該為曹操翻案,兩人各抒己見,互不相讓,爭論得十分激烈。事后,周世釗謙遜地說:“毛澤東對文學和歷史的研究有很多精辟的見解,可惜那天我因外出未能赴約,失去了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1966年,“文革”開始了。在10年史無前例的動亂中,周世釗也遭受多次沖擊,身心受到摧殘。他對許多問題不能理解,對許多做法存有疑慮。他對毛澤東親自發動與領導的這場運動很不理解,于是這年7月致函致電毛澤東,要求面諫。毛澤東復函稱:“不必來京,事情可以合理解決。”
紅衛兵在周世釗家里抄走了現款和存折,拿走了一些舊書和衣物之類的東西。當紅衛兵從箱底里搜出毛澤東給周世釗寫的一大堆信時,有的紅衛兵看到毛澤東給周世釗的每封信都是稱“惇元兄”或“東園兄”時,就問周世釗:惇元和東園是哪一個?周世釗回答說:“惇元和東園都是我,是我的別號。”有個紅衛兵一聽,笑開了:“你真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毛主席比你大得多,你怎么要他稱你是兄啊?你這不是反對毛主席、反對毛澤東思想是什么?”對于紅衛兵的這種無知和可笑的追問,周世釗只好采取無可奉告的態度。1967年,抄家風風靡全國,周世釗到北京面見毛澤東。毛澤東風趣地詢問:“聽說紅衛兵‘照顧’了你的家?”周世釗回答說:“一身之外無長物,抄家者一無所獲,不過搞亂了我好些舊書,弄得殘缺不全,可惜!可惜!痛心!痛心!”他對肆意抄家深惡痛絕。此后,抄家風有所收斂,直至杜絕。
1972年,“文革”勢頭不減,許多問題暴露出來了,演化成“積重難返”的局面。這年10月2日深夜,周世釗毅然在會見毛澤東時諫陳3小時,最后面交了寫于8月間的一封長信。
在周世釗面交的近4000字的信中,他論述了8個問題,其中談到:“文化大革命”運動中,很多水平高、能力好、有斗爭歷史、工作經驗而又忠于職守、卓著成績的黨內和黨外的老干部被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知識分子政策被嚴重破壞,各類大小知識分子都加以“臭”字的謚號,統統稱為臭知識分子。并認為,大學應恢復招生,要重視提高教學質量。“毛主席素來特別重視青年培養教育問題,但經林賊的陰謀破壞,共青團、少先隊等組織完全癱瘓……竊以為共青團、少先隊的工作應該恢復,并提高質量。……很多好書都被燒了禁了,青年工人、農民和學生除政治理論外沒有多的書可讀。竊以為‘五四’以來一些比較好的書可以經過審查開放一部分……我們看到一些基層干部除以私人關系開后門的作風頗為嚴重之外,又每每以派性和私隙作祟,借機會報復、打擊別人,也由于官僚主義作風嚴重,對于應該處理的群眾提出的要求,擱置不予處理,以種種借口把提出要求的人推出門了事……竊以為中央和省市可考慮設置相應機構,負責對所提問題深入調查,作出結論,經過有關上級的審核批示解決問題……”
會見結束時,毛澤東建議周世釗經南京、上海回長沙,并一再叮嚀要十分注意安全:“你沒有人護衛,更應多加小心為是。”誰也沒有料到,這是他們的最后一面。
時隔一年半以后的1974年四五月間,周世釗在北京醫院住院治療。毛澤東曾決定約見周世釗。后來,周世釗給其親屬的信中寫道:“因為得到通知,暫時沒有時間接見,決定早點回家(指回長沙)。”這次約見沒有實現,據說是毛澤東身體欠佳,有的說是毛澤東工作過于忙碌,還有的說是有些人對周世釗的那封長信有不同看法,其實情不得而知,但是沒有完成約見,使周世釗感到很大的遺憾,畢竟他有很多話要向友人傾訴。
1975年10月,周世釗再次住進北京醫院,起初被安排在二層。毛澤東曾派他的保健醫生前去診治,保健醫生回到中南海后向毛澤東作了匯報,告知周世釗住在二層,病情較重,于是毛澤東囑其安排到三層西領導人病室(即北京醫院316室)。
1976年初,周世釗病稍愈返湘。不幾天,又因病住入湖南醫學院附屬第二醫院。此時,他病疴纏身,仍在思考國家大事,念念不忘好友毛澤東,對多人說過:要給毛澤東寫一長信。可是,由于身體原因,他無能為力,最后的日子里只是給毛澤東寫了一封短信。
這年4月,周世釗病危期間,湖南省委和省委統戰部多次到醫院探望,湖南省委辦公廳還向中共中央辦公廳和毛澤東作了匯報。毛澤東和中共中央辦公廳在周世釗病危時做出決定,于4月20日凌晨從北京醫院選派了兩名醫生乘飛機專程到湖南為周世釗治病。但是就在當日早晨6時,從北京來的醫生還沒來得及給周世釗看病,周世釗就在長沙與世長辭了。
4月26日下午,周世釗追悼會在長沙舉行,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朱德、國務院總理華國鋒等送了花圈。當日,新華社公開發表了周世釗病逝的電訊通稿。次日,《人民日報》和中央電臺等各大媒體刊播了有關消息。
9月9日,毛澤東在北京逝世。一時間,全國上下一直沉浸在萬分悲痛的氣氛之中。為了紀念兩位友人的友誼,周世釗的親屬當日向中共中央發了唁電:“驚悉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不勝哀痛。我們深切懷念毛主席對先父周世釗先生的63年關懷。”
周世釗去世后,子女清理其遺物時發現有1972年8月10日由周世釗一人署名的致毛澤東主席的那封長信底稿。周世釗的親人如是感慨: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父親能提出如此意見,把矛頭指向“文化大革命”,其氣魄和膽識確實令人敬佩。誠然,這種認識與膽識來自對祖國、對人民、對領袖、對友人的赤誠之心,來自人格修養的求真精神,來自畏友、諍友、摯友的氣魄。在頭腦發熱、違背客觀規律高舉“三面紅旗”而使全國陷于“困難時期”時,是推波助瀾,還是有所覺察?在全中華陷入災難性的“十年動亂”時代,他的所作所為表現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的人格,他說出了廣大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的心聲。
1976年,周世釗和毛澤東先后離開自己所摯愛的世界。或許,他們在那另一個世界里又在促膝長談,又在酬唱奉和,談笑風生,追憶往事,共敘友情,在天國里續寫“友誼、永恒”的詩篇……
(選自《紅墻見證》/余瑋 吳志菲 著/中共黨史出版社/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