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亦代先生的《悔余日錄》在多年前出版時,并沒有引起讀者的注意,現在拿來一讀,發現書中蘊藏著馮先生一段不為人知的經歷。據說,此書是馮亦代先生主動要求出版的,一個老人在即將走到自己生命盡頭時,愿意把自己一段隱蔽的經歷公諸于眾,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一個人的生活道路不可能筆直又筆直,不可能不犯錯誤,問題是如何對待。比起當今一些人千方百計掩蓋自己的歷史,甚至利用自己留在世上的時間長一些,想方設法寫文章、作“口述”偽造歷史,馮亦代先生的做法是值得欽佩的。
把一些高級統戰對象打成了“右派分子”,他們心里究竟服不服,還會不會進行新的破壞活動,這是令人不放心的事。必須隨時掌握他們的動向。這樣,就有必要在一些大右派身邊安插耳目。已經知道的一例是馮亦代。他是外文出版社《中國文學》編輯部的副主任和民盟支部的主任委員,又是民盟北京市委的副秘書長和北京市的人大代表。1957年7月30日《人民日報》上以《馮亦代陰謀篡奪外文出版社》為題刊出長篇材料,宣布已經將他劃為“右派分子”。
馮亦代留下了一本獨一無二的著作《悔余日錄》。這是他被劃為“右派分子”以后以悔恨的心情寫的一本日記,其時間從1958年7月15日開始,到1962年4月18日為止,將近四年。下面,我們將要摘引這本日記中的一些材料。在引文后面的括號里用六個阿拉伯數字表示日期,例如(590128)就是1959年1月28日的意思。從這本日記中可以看到,作者在被劃為“右派分子”之后,痛悔自己的“右派罪行”,真誠地認罪悔罪,決心改造自己,立功贖罪,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重新做人。例如,日記中說:
我衷心感謝黨給我的援救,沒有這次反右,我的發展如何,不能預料,但自絕于人民一途則是有其必然性的,因為參加革命以來不努力改造自己,堅持資產階級的立場,罪惡之被揭露是遲早間事,越遲危害越大,后果更不堪設想了,現在懸崖勒馬,及早回頭,真是禍中得福。(580731)
我深自痛恨去年的向黨瘋狂進攻,從而自絕于人民。我今日所得的處理完全是咎由自取。另一方面,我還是感激黨的,因為黨給我的寬大處理,使我還能在工作中向人民贖罪,因此我應該抓緊這個機會,好好工作。(580818)
當時《北京日報》社論《共產黨員應有什么樣的志愿》發出了做黨的馴服工具的號召。馮亦代把社論中的一段話抄在日記本上,“以幫助我的隨時反省”。在這一年的除夕,他在日記中自勵說:
亦代,努力呀,又是一年了,你贖了多少罪?你立場改變了多少?你自我改造了多少?必須永遠保持住黨給你的清醒的頭腦,回到人民的隊伍中來,跟著黨走,做黨的馴服的工具,為人民真正地忠實地服務。(581231)
有了這樣一個思想基礎,馮亦代就被招募為秘密保衛工作者了?!胺从摇敝?,他已經是一個知名的文化人,劃右之后,他就正好以這個身份在上層“右派分子”中活動,以幫助有關方面隨時了解這些“右派”頭面人物的思想、言論、交往和行動。他最重要的工作對象是章伯鈞。他在日記里詳細地記載了他被安插到章伯鈞家里臥底的事。在他這本日記中出現的右派分子,有章伯鈞、李健生夫婦,有羅隆基、葉篤義、費孝通、潘光旦、浦熙修、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儲安平、丁聰、吳祖光、黃苗子、董樂山、劉王立明、陶大鏞、李景漢、吳景超、張志和、譚惕吾、錢端升等等許多人。而他的重點對象是住在地安門的章伯鈞。
除了章伯鈞、李健生夫婦之外,他還有“幾個對象”(601130),而其中一個重要的工作對象,就是住在大佛寺的劉某。他原來并不認識這劉某,于是給他創造條件,將他們兩個人同時安排到社會主義學院去學習,而且安排住在同一間房。他在日記里記下到社會主義學院報到的事:“到校時已十時,報到手續很簡單,就是寫一個名字。我分配在第八組,組里大都是民盟的成員,住在27號,和劉同室,他已先搬來,可惜人不在,否則倒可以先識廬山真面目了?!?600508)
可想而知,馮亦代必定利用這“同學”的機會努力去接近他,果然同他交上了“朋友”。以后就經常去大佛寺登門拜訪了。這劉某大約也把他看做知己,多次請他到大同酒家吃飯。
不知道這劉某是個什么人??此话才诺缴鐣髁x學院去學習,應該是一位有一定檔次的比較高層的統戰人士吧。馮亦代原來并不認識他,可知他不會是文化界的頭面人物。他或者是個舊官吏、舊軍人吧。可想而知的是,對他很不放心,設法在他身邊安上個耳目。馮亦代接受了這任務,就常去他家了。日記:“16日晚和劉夫婦在大同酒家吃晚飯,18日晚與劉夫婦去莫斯科餐廳吃晚飯?!?600320)“上午去大佛寺看劉某。同至大同酒家午飯?!?600827)“上午找劉某,同去北海畫舫齋看北京市第四屆書法篆刻展覽會,好字無多,郭老的字越寫越怪了。中午與老劉同志通了一個電話。下午再找劉某,和他家人在大同酒家吃晚飯。九時回?!?600831)中午他將上午談話的內容向領導上匯報了,領導上很感興趣,要求再作一些補充,于是他下午又去找劉某了。談話回來,連夜寫成書面材料,第二天就“清晨送了封信給老劉?!?600901)“晚上去大佛寺看劉某,談了一個多鐘頭,他談不出什么來,還是那里去吃一頓的老一套。如何深入下去呢?應該更好地考慮考慮。”(601028)“去大佛寺找劉某。后又去二道柵欄?!?601107)他是去該地匯報剛才談話的內容吧。“下午去看劉某,他又吐血了,這老頭兒這樣吐下去可不是事情!我對于自己工作進行緩慢感到心焦?!?610518)“晚八時去看老劉,對于工作他提出了一些意見,認為應該在家里所給的范圍內,靈活運用,其次則是對一些人如劉某就必須提高警惕,見縫插針,一直追下去,他也給了具體的指標,要在三季度內完成LL的方面。”(610726)看來領導上要求他從劉某那里挖掘出某項材料的任務還很不容易完成。
至于馮亦代在章伯鈞家的工作看來是很有成效的。章詒和在《臥底》(載2009年4月2日《南方周末》)一文中說了馮亦代是怎樣走進他們家的:
馮亦代是母親(李健生)在民盟北京市委一起共事的朋友,與父親并無往來。反右剛結束,大概是一九五八年的春季,在民盟市委的一次學習會上,母親見他一個人呆在旮旯兒,無人理睬,很可憐。散會后,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西四羊肉胡同。母親快步走近他,問:“亦代,你好嗎?”
馮亦代說:“李大姐,我能好到哪里去呢?”
母親又問:“安娜呢?”
他答道:“忙自己的事,她又不是右派?!?/p>
那落寞的神情,讓母親很同情,分手時對他說:“亦代,有空來家坐坐,伯老(指章伯鈞)歡迎你?!?/p>
回到家中,母親把馮亦代的情況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好呀,請他來呀?!?/p>
他很快便來了,不僅章伯鈞歡迎他,全家都歡迎他。
馮亦代就這樣走進了章伯鈞的家。大約也就是在這前后,他被招募到章伯鈞家作臥底了。從這本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和章伯鈞一家建立了相當密切的關系。例如:“十時半到了章家,一直到三時半才離開,看了他的日本畫的收藏,都是復制品,但印刷是十分精致的。他收藏了一本歌德的《浮士德》,是19世紀印刷的,所有的插版,都是腐蝕銅版印的,畫得十分樸素,但刻工十分精細,看了使人愛不釋手?!?590321)可以想見,這天他是在章家共進午餐之后,又一同欣賞主人珍貴的藏品。又如:“接到章的電話,上他家去吃午飯,二時回?!?590504)“上午十時去章家,一直坐到五時才回來,中間還在沙發上打了一個多鐘點的午睡,真是奇怪的生活?!?590509)“下午去地安門(指章伯鈞李健生家),即在章家吃晚飯,借得一百二十回《水滸傳》下冊回,并歸還刻本《隨園詩話》一部。”(600927)“晚上李(健生)章(伯鈞)請看北昆劇院的《吳越春秋》,并不如我理想的好。”(610506)“晚去李(健生)章(伯鈞)處喝蛤蚧酒,這是好酒,一杯下肚周身發熱。”(611224)
想來馮亦代也得說一些章伯鈞愿意聽的話,才好去吃飯、喝酒、看戲、借書??墒切睦飳φ碌臄骋馐呛苌畹摹@?,他和章同在社會主義學院學習的時候。他在日記中說:章“見了我寒暄一番。說‘都怪我沒有領導好,使你們出了偏差’,還是當時副主席的派頭!”(581216)“下午去章家,聽了一下午的廢話。”(590218)“晚上去章家,聽他的廢話,到十時半才回家?!?590424)“上午十一時去章家,一直到下午五時才回來。我真討厭他的資產階級面目,但為了工作,我必須處理得好,同時這也是給我的反面教材,對我改造有好處。立場黨性就是在這種方面得到考驗?!?600126)“晚去地安門,瞎談一氣?!?600902)
對其他一些“右派分子”,馮亦代也是敵視和鄙視的。日記中說:羅隆基是個“資產階級右派的典型代表人物”。(581213)“譚惕吾這一類的預備帶著花崗巖腦子進墳墓的人”。(590204)“張志和很糟,他對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沒有區別清楚。老油子是做不得的,對自己沒有好處?!?590223)李景漢“一腦子資產階級的教養阻礙了他,雖說是社會問題的所謂調查專家,那真是鉆在云霧里看人間,若有所得,實則莫名其妙?!?590303)“下午看了李景漢,關于他寫的那本北京附近農村調查,我提出了意見,全書的基本立場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所謂超階級的客觀主義立場,事實上就是反動的立場。不用階級分析,不提黨的領導,抽象贊揚社會主義制度,卻在缺點方面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實質上反對社會主義制度?!?590323)
他每次從章家出來,都把談話的內容寫出來,立刻匯報。困難的是對象漫無條理的瞎談又不能當場作記錄,事后的追記,又怕記不清楚。他日記中說:“下午去章家,遇到陳銘德,談了一下午才回來,寫了封信給老彭。必須練習自己的記憶力,而且在記憶言語中能夠有所分辨,這是做好工作的關鍵?!?590210)“從上午九時半出門,十時到達,一直到下午,全在章家,聽他談話,要記住這些話真困難,是前后不連貫。但也有一根無形的條,那就是不滿意。但不是那么明顯的?!?590303)這也真難為他了。幸虧他是個長于驅遣文字的著名作家,任務還是很好地完成了,多次受到上級的表揚。這也怪那時技術條件落后,50年之后的今天,錄音機只有打火機一般大小了。
李銳的《廬山會議實錄》的《干部反應與社會輿論》一章中,有這樣一段:“各民主黨派的一些負責人,如邵力子、史良等,也都對去年‘大躍進’和當前市場供應緊張情況,有批評性的看法和憂心忡忡。章伯鈞、羅隆基、龍云等,發表了許多尖銳的、諷刺性的意見,即許多‘右派反動言論’。章伯鈞說,1958年搞錯了,煉鋼失敗了,食堂辦不起來了,大辦水利是瞎來。羅隆基說,物資供應緊張是社會制度造成的。私營工商業改造有毛病。現在人民怨憤已達極點。共產黨說唯物,實際上最唯心。龍云說,解放后只是整人,人心喪盡。內政還不如臺灣。全國干部數量,比蔣介石時代成百倍增加。陳銘樞說,供求相差驚人,幾年之內也難恢復正常供應。要是過去發生這種情況,早就該‘下詔引咎’了。他們實行的不是列寧主義,而是斯大林主義。于學忠說,共產黨的政策忽冷忽熱,‘大躍進’的成績全是假話。天安門的工程,像秦始皇修萬里長城?!闭虏x(或者還包括羅隆基)說的這些,大約就是馮亦代從他聽到的大量廢話中篩選出來的吧。至于龍云和于學忠他們,大約身邊安插了另外的線人。
為了提高自己的專業水平,馮亦代很注意研讀相關的書籍。日記中說:“去東安市場逛書店,買了一本《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回來即一口氣讀完,十分有興趣?!?590406)“讀蘇聯小說家柯茲洛夫所寫的《在克里米亞地下》,其中有段寫到他裝扮成一個農民,但一見別人有西紅柿,便急著買了吃,險些暴露了自己,給我的啟發很大,一個做工作的人,必須隨時注意自己的行動,不能有絲毫的疏忽,否則便要危害工作。”(600131)“看了一本好書,是索菲諾夫的《捷爾任斯基生活的片段》,值得重看,對于契卡一段,更須好好研究,從中吸取教育自己的材料?!?610313)
馮亦代是以“右派分子”的身份在“右派分子”群中活動的,1960年初他摘掉了“右派”帽子,為了便于工作,是不是以暫時不公開宣布為好?!跋挛缢臅r和老楊及老劉同志見了面。領導上因為我學習就要完了,回社去工作,考慮到我的摘帽子是否公開的問題,我自己認為只要對工作有好處,公不公開不成問題,但領導上卻想得十分周到,想到我和群眾的關系,生活的問題等,要我在各方面做好工作,使一旦公開不會在工作上發生影響,同時可以更有利于工作。對于黨的這樣親切的關懷,我真是說不出的感謝?!?600702)
馮亦代將自己定位為“一個保衛工作者”(600817),他認為自己“是在第一線作戰”了(601207)。“我這一行工作要有一天發給一個勛章報上刊登出來是不可能的,這樣不啻是告訴別人自己是個什么人,而且以后就不用再想干這一行了,想到解放前地下工作的同志們為了保衛黨的利益而犧牲一切幸福,甚至生命,則今天在極端順利條件下工作,又怎能把個人利益提高到黨的利益之上呢!想到這些,我也就釋然了?!?610819)“我想今后的時間應當這樣安排,首先是家里的工作,其次是盟,有多余的時間,就是文學,包括翻譯和研究兩方面。”(610920)這里要作一點名詞解釋:“盟”指中國民主同盟,這時他已經調到民盟當專職干部了?!凹依铩敝附o他布置任務的部門。不知底細的公眾只知道他是一位知名的文學家,而在他本人,卻是“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把文學排在最末的位置。
有關部門也很重視做他妻子鄭安娜的工作,使她完全贊成并且支持丈夫干這一行。他的日記里記有:“晚上安娜回來了,把我工作的情況大致告訴了她。她說‘這是黨給你的又一次考驗,你必須小心工作,不要再蹈覆轍’?!?590131)“晚上在全聚德吃飯,老王、老彭、老劉三位,還有安娜,我喝了許多茅臺,雖知多飲不好,但在這樣一個歡欣的時機,組織的鼓勵,同志們的親切的幫助,我又怎能不開懷暢飲。結果是大吐而歸。但我的心情很好。”(600123)第二天的日記說到安娜:“特別是昨晚上的一頓飯,席上同志們的話,對她的幫助很大?!蔽摇鞍堰@事跟安娜談了,她倒是同意我去搞更直接的政治斗爭的,她說這樣更可以多得鍛煉,更可以得到提高,更有利于改造,當然她還是從一方面看的,但這還是正確的。首先應該是工作第一,保衛黨的工作第一?!?601120)“晚上張同志和老劉同志找我和安娜在全聚德吃飯,喝大曲,微醺,回家即睡?!?610819)兩夫妻同心同德干起這個活來了。
馮亦代也不是無償勞動。他日記中說:“晚上和老劉同志談了將近兩小時,把工作研究了一番,家里給了我一些費用,老劉同志說有什么個人的花費,也可以用。不過我總覺得能夠不用家里的錢最好。”(610807)不知道這一回給他的經費是多少。我倒寧愿以為,他未必是為了這些錢才來干這些活的。他是完全相信了那些說教,認罪悔罪,才這樣努力立功贖罪的吧。
看了這本日記,我不禁為章伯鈞捏一把汗。如果在反右派斗爭之后,他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出格的交往,那就不免會落到幾年前張東蓀那樣的境地了。
讓“右派分子”到“右派分子”群中去活動,以收集情況,恐怕各地都有這樣的需要。馮亦代未必是僅有的一例。
(選自《悅讀MOOK#8226;第十三卷》/褚鈺泉 主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09年9月版/文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