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評這個稱謂的出現,似乎是現當代的事。說“孟子的時評”或許有些離譜,他畢竟已是兩千多年前的人了。讀讀《孟子》,卻不得不承認,他簡直就是一個時評家,他評說的雖然是那個時代的時政,卻又很容易使人有時空的錯位。謂予不信,不妨看看他的諍言讜論。
關于“罪歲”。
孟子說的是“王無罪歲”,也就是不要怪罪于年歲。他是這樣說的:“(荒年暴月)人死了反而說‘與我無關,是年成不好的緣故’,這和把人殺了,卻說‘與我無關,是武器殺的’有什么不同?大王不要怪罪于年成不好,那么天下的民眾就來投奔你了。”這番話是對梁惠王說的,其實就是對梁惠王的批評。
經歷過困難時期,聽慣了“天災人禍”之說的人們,重溫孟子這番話,會覺得他說得相當尖銳,可謂振聾發聵,使人冒一身大汗。“王無罪歲”,方能引咎自責,并且以此為鑒,真正吸取教訓。于是想到古代帝王的“罪己詔”,不知是否發端于孟子的“王無罪歲”?
關于“問責”。
孟子與平陸地方官孔距心有一番對話。孟子說,你這里守城的士兵,“一日而三失伍(離崗)”是否會被開除?孔距心說,不要等到三次就得開除的。孟子說,你這里的老百姓,年老體弱奄奄一息的,年輕力壯四散逃難的,幾乎已近千人呢。你的“失伍”也不少啊。孔距心大概也是“罪歲”而不“罪己”的,說是“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孟子打比方說:領受了他人的牛羊而為其放牧,一定要為牛羊尋找牧場和草料。要不,就得把牛羊還給它們的主人,怎能看著它們死去呢?孔距心因此說:“此則距心之罪也”。孟子又向齊宣王復述了他與孔距心的對話,齊宣王也說:“此則寡人之罪也。”
“問責”這個詞匯,是這些年方才熱門起來的。在你的轄區出了什么事,你都得承擔一定的責任,該檢查的檢查,該處分的處分,該撤職的撤職。孟子對孔距心以至于齊宣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按照孟子的意思,只要民生維艱,主政者都難辭其咎,與守城士兵的擅離職守沒有什么區別。只要失職,不光士兵應當受到處罰,主政者更應當被追究責任。
關于“冷漠”。
這個隱含的話題,出自孟子與鄒國的君主鄒穆公的一番對話。鄒穆公對孟子說:“(鄒國與魯國發生沖突時),我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個,百姓卻沒有為之獻身的。若處罰他們,罰不了那么多;若不處罰,又恨他們見死不救,怎么辦才好呢?”顯然,鄒穆公對百姓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來的對于他們的官吏的“冷漠”感到憤慨。孟子是用曾參的一句話來回答鄒穆公的,叫做:“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也就是說,關鍵時刻百姓對官吏的這種“冷漠”,乃是平常時節官吏對百姓的“冷漠”釀成的。這是以“冷漠”回報“冷漠”。他舉例說,荒年歉收,您的百姓忍饑挨餓,四處逃難,您的糧倉充溢,庫房盈實,你的官吏沒有將下情如實上報并及時賑災,如此怠慢并殘虐百姓,你讓他們如何不“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呢?
聽說蘇聯解體之時,蘇聯的工人群眾對于所謂“工人階級政權”的危機,也表現出相當的“冷漠”,其原因大概與兩千多年前孟子說的沒有多少出入。古人說過的,洋人經歷的,似乎都應為當今的執政者引以為戒。
僅從以上數例,已可知孟子言論之生猛鮮活,讓他躋身于當代時評家之列,注定出類拔萃。這固然得益于孟子的民本思想之生命力以及孟子的敏銳與思辯的穿透力,還能使人由此窺見某種時弊與某種官場積習的堅挺,確切地說,是產生某種時弊與某種官場積習的土壤,在歷經兩千余年之后,似乎也沒有得到多大的改變。而這,恰恰正是讓人感到悲哀的。
我還注意到,孟子的“時評”,都是與執政者面對面說的,而且都是直抒己見,沒有隱晦曲折,躲躲閃閃。在聽了孟子的“時評”之后,那些當權者——無論是梁惠王,鄒穆公,還是齊宣王,滕文公,都沒有認為這是孟子別有用心的惡毒攻擊。以此觀照某些現實,倒是令人不勝唏噓了。
(選自《雜文選刊》2010年第8期中旬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