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報》被國民黨當局封閉后,總主筆徐鑄成一時成為不少報館“覬覦”的對象。就在《文匯報》被扼殺的次日,《正言報》負責人吳紹澍即登門拜訪,誠邀他去主持《正言報》筆政。徐鑄成回答說:“我好比新喪的孀婦,你就勸我改嫁,太不近人情了。”面對神情黯然的老朋友,吳紹澍除了好言安慰,也不再勉強。
與其他兩家同時被封的報紙一樣,《文匯報》也嘗試過疏通當局,謀求復刊。肩負這一任務到南京活動的即為徐鑄成。徐本來不愿前往,認為這是綁架后迫令屈服,沒有條件,政府決不會同意復刊。嚴寶禮勸他說,明知徒勞也該去一趟,因為當局已有人放出口風:《文匯報》如果不去人,就說明與政府對抗到底,政府的下一步舉措就不得而知。無奈,徐鑄成只好赴京,為《文匯報》的復刊說項。
果不其然,國民黨中宣部新聞局副局長鄧友德開門見山地提出了復刊條件:一、由政府資助宦鄉出洋,政府派一人參加《文匯報》任副編輯主任;二、政府加股若干億,派一人任會計主任。徐鑄成當面予以拒絕,他向鄧友德說:復刊應是無條件的,有條件決不復刊;
《文匯報》言責由自己承擔,所登文章,均經自己親自審過,有什么責任都由自己一人負責。而陳銘德為復刊上海《新民報》,接受了國民黨中宣部“欽派”總編輯的屈辱條件。
徐鑄成只在南京逗留了一天,臨行前鄧友德勸他去見陳布雷一面,并乘車陪他前往陳公館。陳布雷一見徐鑄成便說:“鑄成兄,你已決定不談復刊的事了?”徐回答:“你是報界前輩,設身處地,也不會作接受任何條件的復刊。”陳問:“老兄今年幾歲了?”徐回答:“虛度41歲。”陳用“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古訓開導徐:“我們國民黨人自己也有所不滿。但國民黨再腐敗,20年天下還能維持。20年后,老兄的須眉也斑白了,就這樣等下去么?”徐鑄成不便當面道破蔣政權第一幕僚所謂的國民黨“20年天下”的夢囈,只好以退為進地說:“但愿天下太平,我愿做一個太平之民,閉門讀書。”
《文匯報》復刊無望,總編輯馬季良、采訪部主任孟秋江和柯靈、劉火子、唐海等骨干先后去了香港,也有一些員工化裝前往華北解放區。總經理嚴寶禮依然每天到位于圓明園路的報社原址辦公,經營廣告公司業務。嚴寶禮、徐鑄成和副總主筆宦鄉三人,不時在圓明園路見面,交換意見。一天,國民黨已故元老葉楚傖之子葉元忽來訪問,說自己領有《國民午報》執照,但是一直沒有出版,現在愿與《文匯報》合作,由《文匯報》舊人負責編輯出版《國民午報》。三人均同意這種變相復刊《文匯報》的辦法。當大家正在籌備之際,某小報突然登出一新聞,說上海即將出現新的民主報紙,其編輯部實際負責人為有名的民主報人徐鑄成氏云云。這則新聞引起了國民黨上海市當局的注意。就在《國民午報》預定創刊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上海市政府通知:“《國民午報》不準出版。”這樣,《文匯報》借《國民午報》變相復刊的計劃也胎死腹中。
干了20年新聞工作,夜以繼日地采訪、寫稿、編報的徐鑄成,一下子成了“賦閑”之人,只好靠度曲唱詞來消磨時光,排解胸中塊壘。不過,像徐鑄成這樣已經習慣于舞文弄墨的人,不可能完全“封筆”。他也偶爾應吳紹澍之請,為《正言報》撰寫一些小文。實際上,吳一直沒有放棄“挖”徐鑄成的努力。1948年2月,他堅邀徐一塊兒到臺灣做私人旅行。在游臺的最后一天晚上,吳舊事重提,懇請徐回滬后加盟《正言報》。徐鑄成說:“現在,此室只有你我兩人。我想問句心里話:據你估計,國民黨統治還能維持多久?”吳想了想答道:“我看,總還有五年吧。”徐說:“我不這么樂觀,至多兩三年必垮臺。即使是五年,現在也如一桌殘席,你何必拉一個不相干的朋友去湊熱鬧,抹桌子呢?”接著徐又反問:“即使還有五年,那也一晃而過。五年后你將何以自處?想過這問題沒有?”吳喟然長嘆:“我這樣的人有什么辦法!額角頭上刻著國民黨三個字,又被人稱為五子登科的接收大員,人家會要我么?”這回輪到徐鑄成安慰吳紹澍了。徐對吳說,自己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這幾年也交了不少進步朋友,中共已明白宣告,不咎既往,只要贊成革命,誰都是歡迎的,有機會愿意為他牽線搭橋。
徐鑄成自臺返滬后不幾天,陳訓念突然來訪,說自己剛從南京回來,布雷先生委托致意,想請徐參加《申報》,潘公展愿意讓出總主筆兼職,請徐繼任,如果同意,中央對《申報》的言論尺度可以放寬。徐鑄成斷然拒絕:“我是唱慣了麟戲的人,要我改唱正宗譚派,是改不了了。”
1948年3月初,馬季良從香港護送華崗赴蘇北、山東解放區,路過上海,告訴徐鑄成:在港國民黨已經成立革命委員會,正在籌備出版一份機關報,委員會主席李濟深力邀徐赴港主持,潘漢年也認為徐去最合適。
李濟深之所以力邀徐鑄成去主持這份報紙,除了兩人私交頗深外,主要是推重徐的辦報才能。1942年春,徐鑄成在港九淪陷后到了桂林,主持《大公報》桂林版筆政,其時李濟深正擔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桂林辦公廳主任,為南方殘破山河的最高軍事領袖,兩人就多有往還。1946年秋,李濟深從南京到了上海。他專門抽空約見了徐鑄成,對徐說:“在抗戰臨近結束前,我們黨內(當然指的是國民黨)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如馮煥章(玉祥)、龍志舟(云)等不斷秘密接觸,都覺得這樣的獨裁黑暗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大家商量了些對抗計劃。勝利后,我們就決定先籌辦一張報紙,宣揚民主,反對獨裁、內戰。正在積極籌備中,看到了你們的《文匯報》,很滿意,大家覺得我們想說的話,你們都說了,而且很透徹。我們也找不到像你這樣辦報多年的報人,自己辦起來,未必能這樣出色。因此,決定把這個主意打消了。”
徐鑄成以自己不是國民黨員、平生也從未辦過機關報為由,婉言謝絕了李濟深的邀請。他對馬季良說,去香港不辦報則已,要辦就辦《文匯報》,別的不予考慮。
早在1946年,因國民黨政府步步緊逼上海《文匯報》就范,報社負責人中就有人提議到香港創一新刊,這樣可以桴鼓相應,互為犄角,使當局不敢輕易下手;一旦報館真的被封,大家可以轉移到香港。徐鑄成力贊其議,但終因經費難籌,這件事就擱置了下來。現在上海館已封,大家無事可做,何不趁此機會去香港開辟新的天地?徐鑄成隨即約來嚴寶禮、宦鄉、陳虞孫商談。大家一致同意徐先去香港與李濟深見面,如愿合作,即共同出資,創辦香港《文匯報》。
事不宜遲,嚴寶禮很快托人秘密為徐鑄成訂好了赴港機票。臨行前,徐鑄成專門去了吳紹澍家一趟,問他在臺灣旅游時所談之事是否已經決定。吳懇請徐到港后務必向馬敘倫、譚平山轉達自己“轉向”的決心。
香港,徐鑄成先去拜訪夏衍。夏衍告訴他,非常歡迎《文匯報》來香港出版,但“色彩不宜太紅”,因為港英當局對進步報刊處處刁難,《華商報》天天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文匯報》應準備頂上去;如果態度一如《華商報》,恐怕有被一網打盡之虞。翌日見到潘漢年,潘也談了同樣的看法。
在和香港共產黨方面的負責人接觸之后,徐鑄成便去拜謁李濟深。他提出由雙方各出10萬元作開辦費,創刊香港《文匯報》。李濟深表示完全贊同,說由徐負責在港創辦《文匯報》,影響必大。李專門留徐共進午餐,并邀來陳邵先、陳此生和梅龔彬作陪,席間就創刊計劃進行了詳細磋商,約定由徐、梅和二陳等四人全權籌備。
此時,香港有不少上海《文匯報》時期的同人。他們逃亡到港后,生活無著,不少人依靠領取由夏衍等募集的救濟金糊口,然后才各自找到臨時性的工作。大家聞聽徐鑄成抵港有出版《文匯報》之意,就約集起來開酒會歡迎,表示一旦報紙創刊,即辭去現有工作,重回報館效力。正在香港辦《大公報》的胡政之也宴請昔日的部下、今日的競爭對手徐鑄成。徐對香港《大公報》一反該報之中立傳統,稱共軍為“匪軍”、中共為“匪黨”深為駭異,只是當著胡政之和一幫朋友的面不便言說。酒過三巡后,胡政之笑著說:“鑄成,歡迎你來港恢復《文匯報》,大家熱鬧些。”徐知道這是在試探自己,就虛晃一槍說:“此來僅為訪友。辦報,談何容易。胡先生清楚《文匯報》底子薄,要在香港辦一報館,哪有此力量?”
在孟秋江的引薦下,徐鑄成還拜訪了沈鈞儒、郭沫若、章伯鈞等在港民主人士。他們聽說《文匯報》有來港出版的打算,都熱情鼓勵。在拜訪譚平山、馬敘倫時,徐鑄成沒有忘記吳紹澍的托請。譚、馬二人表示一定將吳的轉向意愿轉告中共方面,并希望徐回滬繼續向吳多做工作。
諸事略有眉目之后,徐鑄成即離港返滬,向嚴寶禮等匯報在港經過。大家都很振奮,立即著手準備相關工作。1948年5月,徐鑄成正式赴港籌備創刊《文匯報》。臨行前,他與黃炎培、陳叔通、包達三等三十余人在大世界附近的紅棉酒家聚會,交換對于中共剛剛發出的召開新政協會議號召的意見。大家一致表示熱烈擁護。
經商定,香港《文匯報》由李濟深任董事長(登記時用別名),蔡廷鍇、虞順懋、嚴寶禮、徐鑄成為董事;總主筆徐鑄成,總編輯馬季良,副總編輯柯靈,總經理嚴寶禮,經理宦鄉;報社設社務委員會,正、副主任由陳邵先、徐鑄成分任,委員為嚴寶禮、陳此生、梅龔彬和馬季良。領導層人事安排基本上是“民革”和原上海《文匯報》雙方的組合。歷時四個月的籌備,1948年9月9日,香港《文匯報》終于正式與讀者見面。創辦之初,報社面臨的最大困難是資金拮據。上海《文匯報》本來就是個窮報館,“民革”也屬初創,資金不充裕,報紙出版近半年,雙方交來的股款才各有兩三萬元,與當初約定10萬元相距甚遠。由于資金拮據,在寸土寸金的香港租不起像樣的房子,大家只好“螺螄殼里做道場”,局促在一幢四層小樓里。這幢房子小得不成樣子,每層不到60平方米,編輯、排字、印刷、發行、食宿都擠在一起,身為總主筆的徐鑄成,起初也只能住在樓梯轉角處一間僅容一單身鋪位的“斗室”里。
徐鑄成本來只負責言論,可是總經理嚴寶禮、經理宦鄉均不能脫身來港,他只好兼管經理部事務,每天除了寫社論、審稿,還要為職工生活、報紙印刷發行尤其是籌款等瑣事奔波,工作強度可想而知。他后來回憶起這段生活,稱其為自己服務新聞界60年中“最辛苦勞累之時期”。
香港《文匯報》創刊前,徐鑄成請郭沫若主持了一個茶會,茅盾、夏衍、侯外廬等二十多位文化學術界著名人士應邀參加。他們大多為上海《文匯報》寫過文章,有的還編過副刊。郭沫若在這次茶會上,把《文匯報》當作解放戰爭中文化戰線的一支部隊,號召一切進步力量都來支持《文匯報》,并且勉勵《文匯報》同人高舉民主主義的旗幟奮勇前進。徐鑄成邀請郭沫若主持周刊各版,郭欣然應允,并很快網羅了一批名流分任各個版面的主編:他和侯外廬主編哲學周刊,茅盾主編文學周刊,宋云彬主編青年周刊,千家駒主編經濟周刊,翦伯贊主編歷史周刊,孫起孟主編教育周刊。這一陣容之整齊強大,可謂一時無兩。《文匯報》在香港能夠“一炮打響”,這些專家主編的各具特色的高水準周刊起到了重要作用。
當時的港九只有80萬人口,加上澳門也不過百萬。不過出版的報紙卻不少,僅大型日報就在10家之上,都有自己相對穩定的讀者群。在這樣競爭激烈的報業環境下,《文匯報》竟然后來居上,一創刊即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不到半月訂戶就突破兩萬,超過了《大公報》和《華商報》,這讓徐鑄成和同人們備感自豪。曾任香港《文匯報》副經理的黃立文后來撰文說,1948年到1949年這一年多,“是我們從事新聞工作以來,從未遇到過的如此長期持續地處于極度興奮之中的歲月。‘號外’出版發行的頻繁,可以說打破了我國報業史的紀錄。革命發展帶來的歡樂,在讀者中引起的強烈而持久的反應,報紙威信的迅速上升,在香港,除《華商報》等一兩家外,是其他任何報紙無法比擬的。每當看到國家翻天覆地的變化,看到自己經手編輯的報紙或‘號外’被搶購一空的時候,我們這批原來亡命香港的報人都很引以自豪”。
(選自《大變局中的民間報人與報刊》/陳建云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