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自奉甚薄,穿衣服從不講究。他在《湘行散記》里說他穿了一件細毛料的長衫,這件長衫我可沒見過。我見他時總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夾著一摞書,匆匆忙忙地走。解放后是藍卡其布或滌卡的干部服,黑燈芯絨的“懶漢鞋”。有一年做了一件皮大衣(我記得是從房東手里買的一件舊皮袍改制的,灰色粗線呢面),他穿在身上,說是很暖和,高興得像一個孩子。吃的很清淡。我沒見他下過一次館子。在昆明,我到文林街二十號他的宿舍去看他,到吃飯時總是到對面米線鋪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個雞蛋,超不過兩角五分。三姐是會做菜的,會做八寶糯米鴨,燉在一個大沙鍋里,但不常做。他們住在中老胡同時,有時張兆和騎自行車到前門月盛齋買一包燒羊肉回來,就算加了菜了。在小羊宜賓胡同時,常吃的不外是炒四川的菜頭,炒慈姑。沈先生愛吃慈姑,說“這個好,比土豆‘格’高”。他在《自傳》中說他很會燉狗肉,我在昆明,在北京都沒見他燉過一次。有一次他到他的助手王亞蓉家去。先來看看我(王亞蓉住在我們家馬路對面——他七十多了,血壓高到二百多,還常為了一點研究資料上的小事到處跑),我讓他過一會來吃飯。他帶來一卷畫,是古代馬戲圖的摹本,實在是很精彩。他非常得意地問我的女兒:“精彩吧?”那天我給他做了一只燒羊腿,一條魚。他回家一再向三姐稱道:“真好吃。”他經常吃的葷菜是:豬頭肉。
他的喪事十分簡單。他凡事不喜張揚,最反對搞個人的紀念活動。反對“辦生做壽”。他生前累次囑咐家人,他死后,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但火化之前,總要有一點儀式。新華社消息的標題是沈從文告別親友和讀者,是合適的。只通知少數親友。——有一些景仰他的人是未接通知自己去的。不收花圈,只有約二十多個布滿鮮花的花籃,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菖蘭。參加儀式的人也不戴紙制的白花,但每人發給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后放在遺體邊。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地躺著。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選自《歲朝清供》/汪曾祺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