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財源將罄,江山飄搖
1948年,隨著人民解放戰爭的飛速發展,國民黨政府不僅在軍事上敗局已定、政治上危機四起,財政經濟方面也呈現出全面崩潰的征兆。抗戰結束時,國民黨政府的財政實力靠接收日偽產業而達到歷史最高峰,擁有外匯9億美元、黃金600萬兩(合4億美元),加上接收敵偽資產法幣4萬億元(合10億美元)。蔣介石本以為靠這筆財富足以維持其大打內戰的費用,豈料人民解放軍越戰越強,“三個月消滅共軍”的許愿已成笑柄。到1947年2月,國民黨全面進攻被粉碎,南京政府的黃金儲備已用去三分之二。
在此嚴重的形勢下,為轉嫁危機,服從所謂“戡亂建國”的需要,國民黨中央行政院節約督導委員會建議當局禁絕全國營業性舞場,以“整飭紀綱”,杜絕所謂“妨礙節約,有傷風化”的奢糜浪費行徑。1947年9月,國民黨中央“禁舞令”正式下達全國。臺灣、浙江、福建、河南、湖南、北平、南京、漢口、沈陽、天津、廣州、重慶等省市的營業性舞場先后停業。青島除保留兩家供盟軍所用的舞場外,其余亦均停業。上海由于營業性舞廳較多,可稍有例外,決定分期查禁,但至遲不能超過1948年9月查禁完畢。
二、提前抽簽,強行禁舞
1948年1月31日上午,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馬當路口的國民黨上海市社會局的會議室里,煙霧繚繞,第一期停業舞廳二分之一抽簽儀式將在這里舉行,比原定下午3時舉行的抽簽時間提前了5個多小時。到會的有市黨部、警察局、財政局、總工會、參議會等機構的代表人,社會局局長吳開先擔任主持。
本世紀初,交際舞從西方傳入中國,開始受到上海一些常和洋人來往的達官貴人的歡迎和仿效。跳舞之風,在一些交際場合中逐漸蔓延,營業性舞廳于是應運而生。二十年代,上海最早的營業性舞場是開設在西藏中路寧波同鄉會隔壁的“黑貓舞廳”,由職業舞女伴舞,每次3元。此后,營業性舞廳逐年增加,競爭激烈,舞資遂變得十分低廉,為招徠舞客,還奉送茶水、點心。抗戰時期,“孤島”上海百業蕭條,只有舞業蓬勃。抗戰勝利后,手執美鈔的盟軍大兵和兜里裝滿“劫(接)收”來的法幣、黃金的“重慶客”,百無聊賴,窮奢極欲,不約而同地要找一個尋歡作樂的場所,舞廳業于是更加騰達興旺。
舞廳增加,自然舞女也要增加。1946年6、7月間,警察局曾辦理過一次舞女登記,職業舞女已達3300余人,年齡一般16歲至24歲左右,30歲以上者甚少。職業舞女大都是因家庭經濟困難才出來謀此“貨腰生涯”,大多不識字,有中學程度的已屬鳳毛麟角。她們先到舞藝傳習所或跳舞學校學跳舞,十天半月后懂得幾種步法,就正式“下海”。除給舞客伴舞外,舞女還要陪坐,即所謂“坐臺子”,計時收費。
眼下正是舞廳老板“撈一把”的時候,既然“禁舞”大勢已定,那么能拖一天是一天,早“禁”自然不如晚“禁”。
上午10時,抽簽開始。吳開先將手伸入花瓶,他的手指拈到哪14家,哪14家的飯碗就先砸:1張、2張、3張……
抽簽揭曉,第一期禁業舞廳有:米高美、維也納、百樂門、大都會、麗都、仙樂、大華、新華、立德爾、遠東、中央、偉達、高峰、新都會,這14家舞廳限于3月底停業。其余15家,除一家改為妓院,則限于9月底停業。
中午12時左右,上海舞廳業同業公會理事長孫洪元接到通知,匆匆趕往社會局。該局第10科科長陳蕭向他出示了抽簽結果。孫洪元雙眉緊蹙,默讀良久,旋長嘆一聲,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按舞業公會事先同社會局達成的默契,抽簽應于下午3時舉行,并保證所有大舞廳均不在首批禁舞之列,以免舞女猝不及防,失業過多,造成社會問題。不料吳開先言而無信,不僅突然提前抽簽,而且首批停業舞廳中一流大舞廳近半數。孫洪元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三、舞業聚會,群情激奮
當日下午1時,全市除改妓院的國聯舞廳外,其余28家舞廳經理、職工、舞女4000余人冒著凜冽寒風云集南京西路、江寧路口的新仙林舞廳。新仙林園內人潮洶涌、旗幟高張,墻上貼滿諸如“制造失業,誰尸其咎;逼良為娼,于心何忍”之類的標語。這次集會,原先是舞業公會針對預定的抽簽時間而同步安排的,以期對抽簽施加壓力,不料卻成“馬后炮”。社會局提前抽簽的消息適才傳來,舞業職工輾轉相告,驚呼“上當”,個個怒發沖冠、情緒對立。
大會首先推舉孫洪元和舞廳職工會理事長唐宗杰、職工會常務理事胡運源、維也納舞廳紅舞星金美虹等人組成主席團,推舉維也納、米高美舞廳主鄭煒顯為顧問。隨即,西裝革履的孫洪元對著麥克風以極具蠱惑性的言論慷慨陳詞:
“諸位,社會局未來通知,提前抽簽,實為不合理!憲法規定人民有選擇職業的自由,規定政府發布之令與憲法抵觸者無效。政府所稱舞場妨礙節約、有傷風化均無道理。(禁舞令)一旦實施,本市將有數萬人失業。我舞業同人決據理力爭,要求政府收回成命!”
孫洪元話音未落,人群中即有人領頭高呼,“反對抽簽!我們要吃飯!”于是全場響應,呼聲震耳,歷時1分鐘。
唐宗杰等人亦相繼登臺演說。
“華都”一舞女不邀自來,對著麥克風以顫抖的話音說:“我父母都已風癱,一家老小都靠我伴舞過活,如當局實行禁舞,我只好登記改業娼妓。”說到這里她的聲音嗚咽起來,跺腳疾呼“難道非逼我出賣靈魂當野雉嗎?!”
聞聽此言,眾舞女悲不能禁,臺上臺下,涕淚漣漣。
待市商會代表登臺宣布:市商會的立場是同情舞女的,所以上午沒有派人出席抽簽儀式時,會場氣氛更趨激昂。
2時40分左右,新仙林園外忽然傳來警車的長嘯聲。警察局派出的“飛行堡壘”,以維持秩序為由馳臨現場。手持警棍的警察們沿南京路、江寧路來回逡巡,橫眉立目,眈眈虎視。
立時,園內秩序大亂,情緒愈加對立,紛紛要求去社會局請愿。空氣中仿佛彌漫著點點火星,只待稍加凝聚,即可轟然爆炸。
四、怒搗社局,橫遭彈壓
下午3時30分,數千舞女、樂師、職員,分乘數十輛卡車,陸續抵達林森中路(今淮海中路)社會局門口。社會局門前空場頓時被堵得水泄不通。寫有“禁舞兩條路:職工餓死!舞女賣淫!”字樣的標語,紛紛刷上墻頭。警察們也乘“飛行堡壘”尾隨而至。
此時,二樓會議室里,吳開先正會同市參議會參議長潘公展、市商會理事長徐寄庼以及總工會、工業協會、工人福利會的代表多人一同舉行勞資評議會。會議未屆半程,忽聞樓外汽車聲、口號聲紛起,間有指名道姓要吳開先接見請愿代表的呼喊聲。吳開先憑窗而眺,臉色瞬時變得鐵青。他起身離席,急步走到會議室門口,“咔嗒”,將門落了鎖。會議不得不暫時中斷。樓外空場上,數千人皆面北而立,怒向社會局大門。孫洪元及舞業公會總干事朱永明等人均到場,站在人群外觀望。俄頃,人群中再度爆發口號聲和喝叱聲,響應者此起彼伏。但吳開先始終不肯露面。人群推推搡搡向社會局大門逼近。“飛行堡壘”上的警察見勢不妙,急忙沖上臺階,欲將人群攔阻。殊料這樣做恰似火上澆油。人群怒不可遏,蜂擁上前,戰端于此起焉。一個戴皮手套的小個子男人,率先掄拳向身旁警察的門面砸去,“噗”的一聲,當即見紅,兩柱鼻血如游蛇般奪路而下。其他舞女、職工手持旗幟、竹竿,瞄準警員,上下左右猛擊橫掃。“噯喲哇啦”,警員們紛紛掩額慘叫、跌仆倒地。人群乃趨勢轟上,沖進大門,沿左右兩路扶梯,直闖二樓。以小個子男人為首的一路,手抓椅凳,逢門便砸,逢物便搗;另一路人則將會議室圍住,撞得大門咚咚山響。
門內眾官僚聞聲失色、呆若木雞。唯潘公展于情急中尚有余智,緊操起電話欲同警備司令宣鐵吾通話。
然而為時晚矣,只聽“咣啷”一聲,會議室玻璃門已被硬物擊碎,眾人破門而入,劈頭奪下潘手中的電話。潘的侍衛忙搖手表白:“諸位,不要誤會,我們不是社……”話音未落,腦后已挨了一椅腿,頓時軟癱在地。潘議長也被一舞女攥緊雙手,動彈不得。另一舞女端起痰盂,狠狠地摜在會議桌上,飛濺的痰跡污物,悉數飛向商會理事長徐寄庼花白的眉宇間。公用局局長趙曾鈺的一幅寬邊眼鏡不翼而飛……
倒是吳開先的腦子更活絡一些,趁潘公展打電話之時,他已在下屬的引導下,從另一扇小門出了會議室。他氣喘吁吁地一面跑,一面連呼:“王云五(國民黨中央財政部長)害我!王云五害我!”鉆入隔壁的地政局,溜之大吉。
40分鐘后,市警察局機動隊聞訊趕到,手持鐵盾、警棍,威風凜凜地殺入人群。
隨后市警察局騎兵巡邏隊也狂奔而來,鐵蹄所踏之處,濺起一路哭嚎。
市警察局“飛行堡壘”傾巢而出,嵩山分局所有警察奉命而到……
林森中路交通中斷,行人卻步。
一輛福特牌小轎車被砸得機件盡毀;社會局內柜傾椅折、遍地狼藉,電燈電話,無一完整……
請愿人等雖號稱數千,但其中纖弱舞女人數近半,其余男性皆手無寸鐵,豈是虎狼般警察的對手。混戰到下午6時,在亮晃晃的刺刀逼迫下,舞女職工已被圈入社會局勞工處內,陷入包圍之中。
暮色中,淞滬警備司令宣鐵吾、警察局長俞叔平,在大批軍警簇擁下來到現場。命“飛行堡壘”打開車燈,直射被圍人群。圈內男女分性別而列,凡身上有血跡破損者,一律逮捕。社會局三名公役,受命指認首先動手者。
五、漏夜審訊,監舍爆滿
當晚,共有30余名舞女、40余名警察受傷,相繼被送廣慈、南洋和警察醫院等。其中新都舞廳舞女金英因用剪刀剪電線而負重傷,警察方面也有被擊破腦殼而傷重不能言語者。所幸雙方皆無死亡。
宣鐵吾待動亂稍事平息,即傳訊了當場羈押的孫洪元。
從社會局廚房旮旯中被警察搜捕出來的孫洪元,此刻衣襟零亂、面色剎白,頸下領帶不翼而飛,下午演講時的軒昂氣度蕩然無存。此人原系舞場小郎,后出任國泰大戲院稽查,因生性玲瓏、善于鉆營而受到舞業龍首鄭煒顯的賞識,從此一帆風順,先后創下米高美和維也納兩家舞廳,遂與鄭煒顯共執舞國之牛耳,稱亨于舞海之上。此人腰纏萬貫,藏嬌金屋,極為富有。家中所有房間皆置電話分機一部,與家具漆為同一色調。這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灘也屬奢侈得可以。日偽時期,盟軍對日禁運,英國凡立丁在滬絕跡,唯其所穿長衫,皆為正宗英國貨,惹得一幫大亨們眼饞。老蔣禁舞,對他不啻于刀剜心頭肉,窮途末路中,與鄭煒顯共同策劃了這次請愿,意在迫使當局知難而退,收回成命。他原準備請愿不成就鼓動舞女絕食,孰料為生計所迫的舞業職工們竟然大打出手,捅了馬蜂窩,這倒是他始料不及的。
宣鐵吾陰森森的目光,如毒蛇口中的蛇信,嗖嗖地舐上他的臉頰;吳開先牙關緊咬,額頭暴出根根蚯蚓般的青筋,使他望之觳觫。于是,無須多費口舌,他便乖乖地提供了請愿代表和大會主席團名單。三名舞女代表:維也納金美虹、楊子孟燕、百樂門孫致敏,馬上被揪出人群。金美虹爭辯道:“我沒有動手”。話音未落就劈里啪啦地挨了一頓警棍,打得她嚶嚶而泣,不敢吱聲。當晚,舞業一方共有797人被當場逮捕,其中116人被解往四馬路(今福州路)警察總局關押,其余分別解往黃浦、嵩山、蓬萊、盧家灣、常熟、老閘等分局。滬警各局的監舍頓時爆滿。
六、朝野震驚,輿論嘩然
1.31禁舞風潮,使正在休養中的國民黨上海市長吳國楨倍感震驚,須知,就在48小時以前,他剛剛挨過同濟大學生的一頓飽揍,打得他鼻青臉腫、腰損筋折,至今寒熱不退,不得不拋下案頭大量公務,抱病臥床。大學生天性好斗似乎尚可理解,但纖纖舞女也進入夸勇之列,不可思議。可見民心之向背。照此下去,黨國江山還有幾天可保?這怎能不令這位曾擔任過蔣介石私人秘書和宣傳部部長的前留美博士生憂心忡忡。
2月1日凌晨,吳國楨在寓所要通了南京長途,直接與行政院院長張群通話。窗外,曙色未明,萬籟俱寂。話筒中傳出張群濃重的四川口音:“哪個又鬧事!抓住為首分子,定要嚴懲不貸……”
“嚴懲不貸”,談何容易?弄得不好會激發更大的事端,豈可莽撞!吳國楨擱下話筒,呆呆地凝望著朣朣夜色,輾轉躊躇……
“看報,看報,請看舞娘暴動!”天亮了,大上海在報童的叫賣聲中蘇醒過來。市民們揉著惺松的雙眼走出陋室,從兜里掏出幾張亂糟糟的紙幣買回報紙,然后就著剛出爐的大餅油條,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中央日報》社論:“繼同濟學潮之后,昨日下午突又發生舞業職工、舞女搗毀社會局事件,狂悖暴亂,駭人聽聞!”
《正言報》載文:“數千舞男舞女,竟將社會局搗毀一空,使整個社會為之震驚。”
《鐵報》慷慨陳詞:“何必將人民逼上饑餓線!為政以仁,方為良策;以暴易暴,自是必然。”
《東方日報》聲稱:“社局損失共計五十億元(法幣),堪稱浩大。”
《新聞報》:“何必禁?不該打!”……
2月4日,合眾社從南京傳來電訊:“蔣主席對最近上海一連串暴動甚表關切,曾召社會部長谷正綱與國防部副部長鄭介民商談”云云。
七、鐵柵囚窗,警局掠影
掠影之一:
冬日的斜陽,艱難地超越四馬路市警察局高聳的圍墻,向拘留所的鐵柵中投入一線微弱的溫暖。100多名肇事男女羈押在此,席地而坐。舞女們鶯語輕聲,臉上的鉛華早已褪盡,露出貧血的本色來。從1.31至今,她們已兩天兩夜未進米水,一個個餓得東仰西歪,有氣無力。下午4時,警察局偵緝課搞來400副大餅油條,送進拘留所。只聽一聲吆喝,舞女們紛紛撲向籮筐,瘋搶大嚼起來。
親睹此幕的《小日報》記者,感慨萬端:“民以食為天,自古概莫能外焉!”
一個舞女蜷縮在屋角,向壁而泣,并不上前拼搶。原來,她尚在哺乳期內,兩天來雙乳脹奶,腫痛非常,而家中8月齡幼兒則無乳可咂,嗷嗷待斃。她幾次懇求恩準舐犢,均遭警方拒絕。
掠影之二:
位于蓬萊路上的蓬萊分局,抗戰時期曾被汪偽警察局和日寇滬南憲兵隊所盤踞。辦公樓后面,有一座四面臨空的水泥鋼骨拘留所,獸環黑扉,陰冷潮濕。肇事者男100多人、女50多人關押在此。男左女右,分室禁閉。天寒地凍,蜷縮在水門汀地面上,個個凍得嘴唇烏紫、腿腳僵硬。不得不做些狐步舞、踢跶舞的動作借以取暖。
掠影之三:
從2月1日下午開始,市警察局偵緝科帶著目擊者多人,次第馳往各分局指認肇事者,共認出107人,全部押往總局審訊,其余681人,于2月2日早晨開始具保交釋。
經審訊,警方認為舞女三代表金美虹、孟燕、孫致敏,純系文化程度較高、能言善辯而被推為出頭椽子,不足以掀起暴亂、夸勇斗毆,亦可具保獲釋,監外候審。2月4日,上海突降鵝毛大雪,三代表冒雪而歸,回到揚子舞廳。至此,除37名重大嫌疑者延長羈押一周外,其余均獲釋。
掠影之四:
既然舞女們均矢口否認率先動武,那么動武者何人?舞女們招認,都是舞女大班所為。
舞女大班是居于廳主和舞女之間的一個中間階層。原先或是些被上海人譏為“小抖亂”的準流氓,或是混跡于青紅幫的打手、幫兇。舞女大班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抱臺腳”專家,對舞女起保護作用,萬一有人在舞廳滋事,便出面“叫開”,即予調解或轟趕,有時免不了授以拳腳;還有一種以替舞客牽線“坐臺子”為拿手好戲,紈绔子弟要靠他們追蜂逐蝶,貨腰女郎要靠他們搭識闊佬,舞廳老板所需舞女也要靠他們介紹。這些舞女大班四處伸手、八方盤剝,許多下等舞女為巴結他們,常常不惜以身相許。他們吃舞女、用舞女、賺舞女、最后還要睡舞女,實屬十惡不赦。一旦禁舞,豈不絕了這班吸血鬼的財路,故而格外“奮勇”。
2月2日,羈押在江寧路警局的偉達舞廳大班孫弟弟,被6名警員指認為踢傷警員者,當即被押往總局審訊。同時被帶走的還有據稱是脅迫舞女請愿,首先大打出手的小個子,他是圣太樂舞廳大班,名叫朱霏。
仙樂斯舞廳大班忻松存,事發當日潛逃無蹤。警方經半月偵尋,發現他避身妓院。2月15日,4名化裝成嫖客的警察跟蹤到會樂里新都妓院,將其赤條條擒獲歸案。
八、危言聳聽,自相矛盾
舞潮案令當局萬分緊張。2月8日,國民黨中央行政院節約督導委員會主任委員、青年黨政委蔣勻田晉見蔣介石后趕到上海,再彈“全國饑餓,上海跳舞”與戡亂建國極不適應之老調,斥責吳開先禁舞不力。三青團上海市委素與吳開先不合,亦趁機發難,指責吳玩弄陰謀,惹起事端。
國民黨上海市黨部主任委員方治要求軍政當局,徹查所謂幕后野心分子,繩以國法,處以極刑。
吳開先腹背受敵,度日艱難,為擺脫干系,更是出語驚人:此案“顯系共黨有組織之行動”。下令解散舞業公會,派員另行改組。是日,警察局出動大量“飛行堡壘”,強制執行這一命令。
宣鐵吾2月2日召開警備司令部及市郊10縣緊急聯防會議,確定所謂冬防原則:1、會剿,2、聯防,3、清剿,以保本市安寧云云。
然而延至3、4月份,事件的進展卻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剛剛成立不久的市參議會人權保障委員會,為裝點門面,應舞女們延請的15位律師的要求,引用人權保障法規,向市參議會提出申請,干預此案。對社會局提前抽簽、吳開先遲遲不與請愿代表見面、事發后警察局無限期羈押涉嫌人,舞女職員大批失業以及亂扣“紅帽子”等問題,紛紛提出質詢。3月4日,市參議會通過暫緩禁舞的提案,呈南京核準。
除御用報紙外,輿論界亦紛紛援手,對禁舞之舉冷嘲熱諷,嗤之以鼻。
國民黨中央內部各派系也趁此機會互相傾軋,借社會問題的口實爭權奪利。行政院若干委員對禁舞屢表非議,連社會部長谷正綱也假惺惺地對舞女們表示起同情來。
3月31日,南京復文到滬,奏準市參議會提案,同時指令收回禁舞成命,所有舞廳照常營業。舞業諸人,聞訊欣喜若狂。
事既至此,倒使查究“共黨操縱舞潮”而設的特種刑事法庭好不尷尬。
3月17日,特刑庭接受了由警察局轉來的移送書后,對朱霏等大班嚴刑逼供,轉眼兩個多月過去了,仍然查不出“共黨”的蛛絲馬跡,不得不認定此說純系子虛烏有。
6月3日下午2時,特刑庭在提籃橋開庭宣判。稱本案并非構成所謂“戡亂時期危害國家緊急治安罪”,屬普通刑事案件,故不予受理,再度移送地方法院檢察處辦理。
九、法院宣判,草草收場
1948年7月23日下午,驕陽肆虐、溽暑蒸人,轟動全國的禁舞風潮案,在反復糾纏了半年之后,正式由上海地方法院開庭宣判。
浙江北路191號法院門口,法警林立,氣氛森然。眾多被告家屬鵠立院中,翹首以待。旁聽席上,擠滿證人、各報記者和部分執有旁聽證的家屬。被告延請的15名男女律師,身著黑色法衣,正襟危坐,神情嚴肅。
2時正,鈴聲驟起,二庭庭長鐘顯達搖著胖胖的軀干升庭就坐。73名被告魚貫而入,濟濟一堂。其中蓬首垢面、面露菜色者有之,飛機其頭、光彩照人者亦有之。那么,鄭煒顯、孫洪元等人在不在此列呢?當然不在。大亨與庶民,向來不必恪守同一戒律,此即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小民”也。鄭煒顯事發后沒被羈押過一天,審理中也沒露過面。孫洪元雖被關了幾天,但只是虛驚一場,早在2月10日也已開釋回家。倒是唐宗杰、胡運源擔的干系多一點,但也在地檢處正式提起公訴前被免于起訴,無罪釋放。
鐘顯達宣讀的判決書洋洋數千言,不能照章全錄,僅摘其要如下:
罪犯朱霏,于公務員依法執行職務時,首謀公然聚眾,施強暴脅迫,處有期徒刑四年;余曾志剛、忻松存等,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或一年不等;沈妹妹、譚佩娥、俞志琴、孫致敏、孟燕、金美虹等,損毀公務人員職務上掌管的文書物品,處有期徒刑五個月;金英處有期徒刑三個月……
73名被告,57人被判有期徒刑,18人緩刑,6人無罪開釋。
宣判未了,幾名年幼舞女便大放悲聲。旁聽席中,眾家屬紛紛拽住唐宗杰,有的索兒,有的要女,被法警喝斥才止住。隨后,一干人犯,統由法警押往思南路看守所羈押。
浙江路一帶,觀者如堵,腥紅色的“飛行堡壘”鳴起凄厲的警報,撕開人墻,一路長嘯而去……
(選自《海上舊事》/姜龍飛 編著/新華出版社/200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