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以揭示人類社會和心靈的悖論著稱。陀氏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借二哥伊凡之口給讀者講了一個宗教大法官的寓言,其含義之深尤勝過思想著作。
寓言說的是16世紀西班牙的塞維爾地方,一位年近90的紅衣主教為了在人間建成天國,瘋狂迫害異端。正當他架起火堆,燒死上百個異端的時候,耶穌降臨了。他來到燒死異教徒的廣場,人們紛紛把他圍住,他向人群伸出雙手,為他們祝福。他在塞維爾大教堂前的臺階上,幫瞎子治好眼睛,讓瘸子起來走路,讓入殮的小女孩復活。
這位紅衣主教大法官把這一切看在眼里。他帶了神圣的衛隊走過來,把耶穌抓起來,關在牢房里。老百姓嚇得給他磕頭,他默默地給老百姓祝福。到了半夜,年邁的宗教大法官親自提著燈,獨自一人走進牢房,大門在他身后關上。大法官久久地,仔細打量犯人的臉,然后走到他跟前把燈放在桌上,沖著囚犯吐出了憋在心里90年的話:
教會當初就是秉承耶穌的意愿,為了宗教信仰自由,為了實現人間奇跡而努力,但是,要讓人民崇拜上帝,就必須先有面包;而要有面包,就要拿起凱撒的劍;而拿起凱撒的劍就沒有了自由。這樣,面包和自由兩者不可兼得。
羅馬天主教會就是遵從當初耶穌的教誨,捍衛人間的信仰自由。和當年耶穌不同的是為了人民的面包拿起了劍捍衛自由。1500年來,教會為了這一切付出了高昂的代價,至少是冒了耶穌的名義做到了許諾的自由。
毫無疑問,這個寓言講的是人類社會和人心的悖論,人類的生活就是處在這樣的悖論中。宗教大法官象征的是人類的理性及其實踐,就像柏拉圖“理想國”里洞明世事追求至善的“哲人王”一樣,不同的是宗教大法官的形象有更多歷史實踐的痕跡,而柏拉圖則出于純粹的哲學想象。人類的理性及其實踐活動是功利性的,追求的是一個現世的功利目標——面包和秩序。雖然它可能冒充自由的名義或善的名義,但是無論如何,好聽的僅僅是名義的,而且它是冒充來的。人必須有面包才能生存,所以理性及其實踐的功利活動就有了它存在的理由。
人類社會和人類心靈的這種悖論,反映出宇宙間更根本的神秘: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人類社會及歷史,它們的運行變遷究竟是出于有目的的建構還是出于隨機的演化?如果有目的的建構是人類社會運行變遷的究竟所以然(哪怕我們暫時不知道這個究竟所以然),并且經由堅持不懈的理性鉆研,最終可以揭開它的神秘,那么依靠理性的周密安排來設計人類社會,甚至布置每一個人的生活,像柏拉圖那樣精心安排“理想國”,那就不僅可能,而且也是正當的。因為只有這樣生活才符合宇宙的目的。
實際上,視自然及人類社會為一個有目的建構的信念,在歷史上有牢固的影響力。任何掌握塵世權威或精神權威的統治者天然傾向于建構周密的人類社會的信念。柏拉圖設計“理想國”顯然是基于對宇宙運行的究竟所以然和理性的信念。現實歷史中大大小小的極權主義者,不論打著哪種旗號,宗教旗號也好,革命意識形態旗號也好,救國救民旗號也好;不論他們對人類生活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還是盲目跟隨某個祖師,其實都是與這種根深蒂固的信念有關。
凡是以為人類生活經由理性周密建構而可以達致理想的天國,將這種信念落實為具體的統治行為,最后莫不以極權統治收場。所以波普爾視柏拉圖為歐洲極權主義始祖,不是沒有道理的。當然,人類的生活離不開理性與建構,極權主義的政治實踐只不過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人類離不開功利,也就離不開理性;理性的必然就是功利的,而功利的則追求理性的。如此說來,宇宙與人類的根本神秘里面,畢竟也有目的性一面。
但是,這絕對不是它的全部。柏拉圖之所以想象出極端的驅逐、流放詩人的行動,是因為他深信理性是人類生活的全部,他試圖把他發現的宇宙根本神秘落實到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但他實際上已經跨越出理性的極限而落入荒謬之中。宗教大法官與柏拉圖的信念一致,不同的是他舉起“凱撒的劍”,掌握著無限制的權力來實現他的信念。他得到的當然只能是尸骨和服服帖帖的老百姓。
想象一下,如果人類只能這樣生活,那該是多么悲哀:人們只能在屠夫與不能思考的、像螞蟻一樣卑賤的草民之間安放自己的位置。那該是對人類的理性多大的嘲諷!柏拉圖的荒謬、宗教大法官的恐怖昭示著真理的另一面:為了某個目的的理性必然有它的限制,因為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和人類社會本身是自然演化的。
《人文十三步》,劉再復著,中信出版社2010年11月。本文選自該書第一篇《〈罪與文學〉選讀》,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