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氏父子遭遇“文革”風(fēng)暴

和梅蘭芳齊肩的名旦尚小云，在視“戲子”為下九流，在把“唱戲”看作是賤業(yè)的時代，他坦然地自我介紹:“我，尚小云，是個唱戲的。”尚小云唱了一輩子的戲，他將藝術(shù)細胞遺傳給了尚長榮，同時尚長榮也繼承了父親心底無私坦坦蕩蕩的情懷。

然而，當(dāng)“文革”來臨，父子二人卻陷入了風(fēng)暴當(dāng)中，用尚長榮的話來說就是:“文革”使我家破人亡。

尚小云的“罪”

四大名旦中，程硯秋的年齡最小，卻最早去世。1958年，54歲的他因心臟病在北京去世。三年后，“老大”梅蘭芳也是因為心臟病，去世于北京，享年67歲，年齡也不算大。從自然生命的角度來說，他們的過早離世，是大不幸。但是，正因為如此，他們躲過了“文革”一劫，卻又是幸運的。

剩下的兩位名旦，荀慧生和尚小云，都不幸地、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文革”風(fēng)暴。相對而言，尚小云又更不幸一些。1968年12月，荀慧生去世。在那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他的死，必然很慘。不過好在他只被煎熬了三年。尚小云呢，“文革”十年，他無奈地經(jīng)歷了“文革”全過程，卻又沒有等到“文革”結(jié)束。

“文革”剛開始，尚小云就被大字報淹沒了。他的“罪”，來自于，一是他封建“平南王”后裔的出身;二是他曾經(jīng)在抗戰(zhàn)時擔(dān)任過藝人自治組織“梨園公會”的會長。日本人占領(lǐng)北平后，梨園公會一度被劃歸由日本人主持的“新民會”管轄。于是，以訛傳訛，尚小云被移花接木，由梨園公會會長，“躍”為新民會會長。同是“會長”，性質(zhì)卻南轅北轍。

有“罪”，就有“罪名”，尚小云的“罪名”有“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戲霸”等。當(dāng)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北京市長彭真和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被“捆綁”成“反黨集團”后，尚小云又多了一個“罪名”，那就是“勾結(jié)彭、羅、陸、楊，推翻共產(chǎn)黨反對毛主席，并受他們的派遣，到西安來從事反黨活動”，這么一來，他又成了“歷史反革命”。

就這樣，尚小云被掃地出門，除了他們身上的衣服，寸草片瓦也沒有帶出來——什么都不準(zhǔn)帶。之前，尚小云月收入1200元，之后，一家三口(當(dāng)時，夫人王蕊芳的姐姐、孩子們的七姨王仲芳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每人發(fā)給12元生活費，總共36元。三只碗、六根筷子是三個老人的全部家當(dāng)。

然后，他被四個粗壯大漢分別拽著四肢，像扔一件不怕摔壞的貨物一樣，扔到一輛卡車上，拉出去游街示眾。一番折騰后，他又被拉了回來。卡車停下，他被車上的造反派像踢一塊礙事的碎石子一樣，一腳踢了下來。走完游街示眾的程序，他又和所有被打倒的知識分子一樣，接受批斗。也不知道為什么，原本是被批斗的對象，在被批斗后，卻能夠從造反派手里拿到3分錢。尚小云用其中的一分錢買咸菜，用剩下的兩分錢換一碗白糖水——他一向喜吃甜食。一碗熱騰騰的糖水下肚，他感覺郁悶頃刻間被消融，曾經(jīng)的羞辱也被蕩滌。

被打倒了的尚小云自然不能再上臺了。他一個堂堂的陜西京劇院院長，一個近七旬的老人，不得不每天推著小板車，清運京劇院八幢樓的垃圾。1974年夏天，他在白內(nèi)障延誤了治療、眼疾有惡化趨勢的情況下，申請回北京診治。這個時候，返回北京他的“家”，當(dāng)然是百感交集。

在隨后的一段日子里，他的生理機能衰退很快，精神愈加萎靡。他越來越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反應(yīng)不再靈敏，長久地發(fā)愣，一聲輕響，一聲低喚，都能讓他心驚。他的眼疾也更重了，又罹患各種疾病。

被剝奪了一切工作、演戲、教學(xué)權(quán)利的尚小云，并沒有因遭受不公待遇而詛咒一切，他在強忍著人性的惡給他帶來磨難的同時，卻時時念想著善良的人們。他懷著一顆感恩的心，將曾經(jīng)幫助過他的、正在幫助他的人，一一記在他隨手?jǐn)y帶的小本子上，他以此方式時刻提醒自己記住人們的好、社會的善、世界的美。而那些丑惡的、卑劣的，他在潛意識里要把它們徹底忘卻。這是他積極樂觀開朗的性格所致。他從來不是個悲觀的人，他演過的戲，少有悲劇。

1976年1月，周恩來總理去世，這對尚小云的打擊幾乎是致命的。3月15日上午，他因急性心肌梗死被家人送入西安第一人民醫(yī)院搶救。4月18日傍晚，他陷入昏迷。他在這個世界上，說得最后一句話是:“惜天不假年，遺恨多多。”19日凌晨4時，他滿含委屈，帶著遺恨，萬般無奈地、依依不舍地，走了。他的“遺恨”是什么?不是生命短暫，而是惡勢力對他的摧殘，是社會沒有給予他為人的客觀公正的評價，是他終究沒有等到天清月明的那一天。

尚長榮的難

一個成功的人在成功之后被外人問得最多的問題往往是“你是如何成功的”，尚長榮也常面臨這樣的疑問。當(dāng)有人具體問他“你在舞臺上情感那么豐富，對古今人物的情感和事件、事態(tài)，在舞臺上表現(xiàn)得那么好，你用的是什么方法，積累了什么經(jīng)驗”時，他的回答是:“觀察生活，深入生活，咀嚼生活，感受生活。”短短十六個字，其實滲透了他深邃的人生感悟，而這感悟來自于動蕩社會給予他的人生起伏。

“文革”前，尚長榮戲曲名門的家庭出身，和他還算一帆風(fēng)順的演藝經(jīng)歷，使他少經(jīng)了幾多風(fēng)雨。那時，社會的顏色，人生的圖畫，明艷而亮麗。“文革”來了，父親成了“文藝黑線的代表人物”，而他，除了也是“文藝黑線人物”外，還是“小權(quán)威”、“狗崽子”。“紅孩兒”的左臂戴的是紅箍，而他只能是右臂戴白箍，因為“人家是革命派，我是狗崽子”。身份的驟然變化，使他猝不及防，也使他一時難以承受。

一直以來，他認(rèn)為他雖然還算不上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但至少是個正直的人善良的人，一個好人。具體地說，在政治上，清白;在生活上，正派;在藝術(shù)上，全能。對這些，他很有自信。不是沒有人恨他，這個“恨”，更多的是嫉妒，是抓不到把柄揪不到小辮子的惱羞成怒。“文革”一來，這些恨，陡然名正言順起來，恨他的人也恨得光明正大了，然后就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批判尚小云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尚長榮被逼著仔細讀那大字報。很快，有人對他讀大字報時的態(tài)度表示強烈不滿，指責(zé)他在讀“尚家罪惡史”的時候，居然面不改色。他們斷定他雖然不敢公開地笑，但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在笑的，是嘲笑、是冷笑、是蔑視的笑。他們希望看到的，是他罪人般懺悔的表情和乞求的眼神。然而，寡言內(nèi)向的尚長榮，不論內(nèi)心如何激蕩，面對世人的，只是冷靜地沉默。

在被趕出“菊花園”之前，尚小云被嚴(yán)令不準(zhǔn)亂說亂動，老實反省，隨時接受群眾批判，聽候處理。尚長榮則被“趕”進了東風(fēng)劇院后臺的一間小屋。那不叫“隔離審查”，而是接受“群眾專政”，方式是寫交代材料——盡管他無論如何也不知道究竟交代什么，又有什么可以交代的。而之所以將他們父子分開，目的是“防止串供”。

僅僅過了兩個月，尚家被抄了。一家人被掃地出門，住進了位于文藝路的省歌舞劇院，那里有一幢樓屬于京劇院。尚小云住在一樓，尚長榮住在三樓。即便如此，父子倆也不能隨時見面。只有在參加集體勞動時，他們才能遠遠地互望一眼。沒有言語，一切都在那頑強的還沒有絕望的眼神中。

尚家遭了殃，尚長榮的母親心疼媳婦孫子，讓他們“逃”回了娘家。可是，好景不長，高家也被抄了，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高立驪的父母和尚小云一樣，也成了“三名三高”的“牛鬼蛇神”，被無休止地批判、斗爭。一天晚上，造反派又闖進高家開批斗會。尚長榮高立驪的長子此時不滿周歲，哭哭鬧鬧惹惱了他們，他們強行從高立驪的懷里搶走孩子。8月北方夜晚的風(fēng)已經(jīng)有了涼意，卻吹不走造反派們心中的燥氣。他們在外屋批斗大人，在里屋折磨幼兒——往孩子的嘴里硬塞醬油膏。開完批斗會，抱著嘴角黑乎乎的孩子，高立驪這樣一個柔美纖弱的大家閨秀，竟然生發(fā)出呼天搶地、咒世罵人的沖動。之后連續(xù)許多天，孩子一直拉肚子。這對事后知道事情的尚長榮的刺激，是痛徹心肺的。

一直酷愛看電影的尚長榮最愛看的一部電影，是謝晉導(dǎo)演的《芙蓉鎮(zhèn)》，他說他起碼看了五遍恐怕還不止，每次看都淚流滿面。這部以“文革”為時代背景的電影寫的是別人的故事，他卻從中看到了自己和父親和家人在“文革”中卑微羸弱的處境和被卑劣人性無情踐踏的經(jīng)歷。

那樣的失卻人的尊嚴(yán)的處境，讓很多人不能承受而厭世選擇逃避。向來被認(rèn)為是自私懦弱表現(xiàn)的自殺，在當(dāng)時可能是堅守高貴護衛(wèi)尊嚴(yán)的唯一出路。尚長榮從不避諱，他在切身體會了什么叫“士可殺不可辱”之后，也想到過結(jié)束人生。

那天，能容納一千多人的東風(fēng)劇院空無一人，只有形單影只的他。夜幕沉沉，壓在他的心上。窗外的風(fēng)如狼似虎，他不免有些恐懼，絕望的心像一片桑葉被貪婪的蠶一點點地吞噬。他坐在舞臺臺口，望著臺下，一二三仔細數(shù)著空座位。他不知道，他應(yīng)該在人生的哪張座位上坐下。他的腦子慢慢變空，他的心慢慢變涼，他的靈魂慢慢游離出身體。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進劇院，遠望那人嬌小纖弱。不用看清楚，他知道那是他只新婚一年多的妻子高立驪。

好久沒有丈夫音訊的高立驪，這天終于無法容忍，不管隔離不隔離，審查不審查，交代不交代，她滿腦子想的，只是要為丈夫送衣送飯。見到了面容憔悴，精神幾近崩潰的丈夫，高立驪哭了;見到了擔(dān)驚受怕，眼神透出受驚小兔般驚恐的妻子，尚長榮也哭了。夫妻二人相擁而泣，卻彼此都從對方那里感受到了力量。高立驪提到了孩子，尚長榮陡醒。不為別的，只為嬌妻幼子，他也有活著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如今，回想當(dāng)年，尚長榮會感慨地說，要不是為了妻子和孩子，當(dāng)時真的不想活了。戀愛時，他只認(rèn)為大小姐出身的高立驪沒有大小姐脾氣，而且知書達理溫柔善良，大難來時，他才發(fā)現(xiàn)，高立驪遠比他想像的大氣和堅強，她柔弱的身體里潛藏著大能量，足以給他支撐和力量。

完成“交代”的程序后，尚長榮又被送進了勞改隊，到建筑工地接受勞動改造。已經(jīng)為了妻兒而斷了輕生念頭的他，決定隨遇而安地生活下去，何況他熱愛勞動，不懼勞動。規(guī)定他每車?yán)?00塊磚頭，他一口氣能拉150塊，有時甚至一車?yán)瓭M200塊。早就不能喊嗓練功了，他就把拉車當(dāng)練功。

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正在工地拉磚頭，高立驪突然出現(xiàn)在工地。他以為她是來給他送衣送吃的，也沒怎么在意。沒想到，高立驪幾步?jīng)_到他面前，搶過他手里的磚扔在地上，然后牽起他的手，轉(zhuǎn)頭就走，嘴里還硬邦邦地說:“走，我們走，我們回家。”不僅是“監(jiān)工”，還有周圍的其他“勞改犯”，就連尚長榮自己，也都愣了。她一邊走，一邊又大聲說:“譚力夫的‘血統(tǒng)論’早過時了!何況，你能有什么問題，有什么罪，走，回家去!”

毛澤東說過，“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文革”中的造反派其實也是紙老虎。高立驪這么一“鬧”，居然真的把尚長榮“鬧”離了勞改隊。為防意外，他和高立驪商量后，決定暫時離開西安，到北京去避風(fēng)頭。

果敢堅強又有主見的妻子，是災(zāi)難中尚長榮的安慰和后盾。高立驪到陜西京劇院為尚長榮代領(lǐng)工資，會計不敢發(fā)，讓她去找掌權(quán)的“文革籌委會”。她找到籌委會的領(lǐng)導(dǎo)，要工資。領(lǐng)導(dǎo)很不屑地回了她一句:“尚長榮還想要工資?他是反革命。”高立驪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他:“你說他是反革命，那你拿出證據(jù)來!”雙方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zhí)起來。領(lǐng)導(dǎo)蠻橫不講理，高立驪毫不示弱步步緊逼。眼見被一個弱女子“嗆”得張口結(jié)舌的領(lǐng)導(dǎo)不免惱羞成怒，惡狠狠地沖著高立驪喊了一句:“你給我滾出去!”高立驪反應(yīng)極快，伶牙俐齒地回了一句“你先滾給我看看”，然后摔門而去。工資自然沒要到，不過，高立驪把該講的講了，把該罵的罵了，也算是給尚長榮出了一口惡氣。

在“工宣隊”進駐各個單位后，無政府狀態(tài)稍稍有所收斂。尚長榮的日子好過了一些。陜西京劇院也有了工宣隊，推行“斗，批，改”。尚長榮夫婦像當(dāng)時許多無所事事的老百姓一樣，苦中作樂地把“斗，批，改”私下理解為“逗孩子，劈柴禾，改善生活”。1969年，他們第二個兒子降生，他們也就有孩子逗了。空閑時，他們學(xué)做菜——現(xiàn)在他們的好廚藝，就是在那個時候為改善生活而演練學(xué)會的。尚長榮還學(xué)會了修理自行車，沒有戲唱的他預(yù)備將來以此謀生。

有戲唱，重登舞臺，是他那時最大的夢想。在拉過大幕，打過燈光后，他意外地有了上臺跑龍?zhí)椎臋C會。其實，說起來，也沒什么戲可唱——全天下只有八個樣板戲。作為曾經(jīng)的“狗崽子”，作為“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黑苗子”，他能唱的，也只能是《沙家浜》里的“日本兵”、“日本大佐”、“胡傳奎”和《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匪”和“八大金剛”之一。盡管如此，他已經(jīng)很滿足。當(dāng)有一天他被突然通知演出《智取威虎山》里的李勇奇的時候，他自然有一種喜從天降如花綻放的歡欣。

尚長榮這一生，馳騁舞臺數(shù)十年，演過的角色無以計數(shù)。戲迷們津津樂道的、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而且深入人心的，是曹操，是張飛，是劉宗敏，是魏征，是于成龍，是……。然而，對于他自己來說，還有一個角色，少人知曉卻深刻在他內(nèi)心難以抹去，每每想起都會勾起他對“文革”歲月的憎恨，以及對人性中的惡的齒寒。這個角色就是李勇奇。

正式演出那天，尚長榮準(zhǔn)時來到解放劇場，忙著化妝、準(zhǔn)備。工宣隊的一位干部來到他的身邊，先進行一番革命教育，如“要演好樣板戲，學(xué)做革命人”之類，然后嚴(yán)肅地通知他:在開演之前，先要開個批斗會。對于批斗會，尚長榮早已司空見慣，一時也沒有放在心上。要開，就開吧。可是，這位干部接下來的一句話，幾乎讓尚長榮憋過氣去。他說:“我們要動員全團同志批判尚小云的資產(chǎn)階級文藝錯誤思想。”當(dāng)著兒子的面，批斗父親;在兒子演出前，批斗父親，豈不是人身折磨、人格侮辱?

就在尚長榮的化妝桌旁，批判尚小云的批斗會開始了。尚小云被“帶”到尚長榮的面前時，只淡淡地瞥了兒子一眼，然后就將目光移往他處。在尚長榮的眼里，父親的神情仍然淡定自若，沒有慌張、沒有驚恐、沒有怯懦;氣質(zhì)仍然儒雅大氣，沒有困窘、沒有尷尬、沒有狼狽。

雖然是個小型批斗會，但批斗的程序，卻是完整的，一時間，后臺充斥著“打倒”“交代”的狂呼亂叫。尚小云很平靜，尚長榮也很平靜——這多少令人難以置信，然而事實如此，他沒有沖動，沒有難過，更沒有流淚。許多年以后，他這樣解釋他當(dāng)時異乎尋常冷靜的原因:“人在大悲，大怒，大的撞擊的時候，反而會很平靜。”

但是，“平靜”并不意味著他的內(nèi)心不復(fù)雜不激蕩。在表面平靜的掩蓋下，他的內(nèi)心蘊含著難以言表的憤怒，甚至仇恨。只不過，他用“決心”壓抑著自己。他想起人們對父親表演藝術(shù)的評價:熱處理，像一團火。他也想起父親對他的告誡:花臉一出來就要有“虎氣”，不能“蔫”。于是，他的決心，便是唱好這場戲。

批斗會結(jié)束了，戲，開演了。尚長榮果然唱得很精彩。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演得那么好。當(dāng)座山雕把李勇奇的妻子打死，把李勇奇的兒子摔死在山澗的時候，他想起了他的父親、妻子和兒子，他把座山雕想像成了造反派。他演著李勇奇，抒發(fā)的卻是他自己的心聲。他演得真的像一團火，那不是得以恢復(fù)登臺后的興奮和狂喜，有的只是以此為父親向天地呼冤屈、鳴不平。

之后，尚長榮參與演出了陜西京劇院創(chuàng)編的《青陽寨》。這是一出貫徹執(zhí)行文藝“三突出”原則的現(xiàn)代京劇。他有幸扮演主角嚴(yán)長盛，這自然是被突出的正面人物，而且是正面的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有趣甚至滑稽的現(xiàn)象:舞臺上，他是英雄，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完美的人;生活中，他卻是個“有問題”需要被教育被改造的人。讓這樣一個人扮演那樣一個人，是生活中的一出諷刺劇。

無論什么時候重提“文革”，尚長榮都會說:“它使我家破人亡，它是災(zāi)難，是浩劫。”然而，這并不是說他毫無收獲。他收獲的是體會了世態(tài)炎涼，看透了人情冷暖，這讓他懂得了人情，明了了世故。這一切，對他的表演，對他在舞臺上如何塑造不同的人，幫助甚大。只不過，這樣的收獲，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而且也不值得。

(選自《德尚藝榮:尚長榮傳》/李伶伶 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