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人員才知道“大革命”中,原先一位《紅旗》雜志社的負責人給社科院(當時的名稱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一個紅衛兵組織點破勝利的秘訣,這就是政治斗爭三原則:(一)政治斗爭無誠實可言;(二)結成死黨;(三)抹黑對手。筆者剛聽到的時候,極為驚訝,后來才明白,這也是“古已有之”,其源頭就是《三國演義》。這部小說的生死斗爭的各方,旗幟不同,口號不同,但其權術卻大致相同,都在實際上遵循這三項原則,或者說,這是《三國演義》中諸政治集團的共同潛規則。政治無誠實可言,是智慧的變質;結成死黨,是“義氣”的變質;抹黑對手,則是歷史的變質。
關于政治斗爭無誠實可言
在三國紛爭中,三方政治集團的領導人和政治軍事策略者(暫不論有勇無謀的各方將領)均不講誠實。《三國》的邏輯是偽裝的邏輯,愈會裝,成功率就愈高,個個都戴面具,《三國》文化,說到底是一種面具文化。像劉備這種人,至少有一百副面具,曹操少一些,但也有不少面具,甚至連諸葛亮,也得戴面具。周瑜去世時,他內心高興得不得了,卻戴著面具去吊唁,裝模作樣“伏地大哭、淚如涌泉、哀慟不已”。魯肅見他如此悲切,自忖曰:“孔明自是多情,乃公瑾窄,自取死耳。”三國中人,就這一個魯肅稱得上誠實,就他不戴面具。在那么復雜、那么險惡的斗爭環境中,面對那么多滿腹詭計的各種人物,他始終不失忠厚,這真是一種性格奇觀。
《三國》漩渦中的領袖人物,個個巧言令色,能說會道,口若懸河,但在心中卻沒有“誠實”二字。筆者說,《三國演義》是中國權術、心術、詭術、變術的大全,還需補充說,《三國演義》把中國的權術、詭術等推向極致,從而也把中國原形文化最核心的精神——“誠”的精神,破壞到極端的地步。當時的群雄在血戰中掃蕩千軍萬馬,這是人們看得到的,但是,它同時也掃蕩了中國文化最原始、最根本的精神,卻是人們看不到的。
關于“誠”的精神,以往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者作過許多闡釋。最近幾年,李澤厚先生的研究又發現“誠”是中國文化源頭“巫史傳統”的重要特征之一。誠來自巫的神明。“誠”本是巫術禮儀中出現神明時的神圣感情。巫術禮儀必須與參與者的真實無妄的感情連在一起,后者是這種活動的必要條件。以后被儒家將之不斷理性化、道德化、內在化,而成為對人的品格和感情的基本要求。《中庸》講“不誠無物”,后世講“誠則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這里,仍然是“誠”與“神”通。誠對于中國文化的重要性,甚至可以用“誠”字來和西方的“信”對應起來。
李澤厚之前,賀麟就特別強調,對于持守無神論的中國,誠就是中國的道,中國的宗教精神,誠實只是道的顯現。他說:
以“誠”字為例。儒家所謂仁,道德意味比較多,而所謂誠,則哲學意味比較多。《論語》多言仁,而《中庸》則多言誠。所謂誠,亦不僅是誠懇、誠實、誠信的道德意義。在儒家思想中,誠的主要意思是指真實無妄之理或道而言。所謂誠,即是指實理、實體、實在或本體而言。中庸所謂“不誠無物”,孟子所謂“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皆寓有極深的哲學意蘊。誠不僅是說話不欺,復包含有真實無奈、行健不息之意。“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就是孔子借川流之不息以指出宇宙之行健不息的誠,也就是指出道體的流行。其次,誠亦是儒家思想中最富于宗教意味的字眼。誠即是宗教上的信仰。所謂至誠可以動天地泣鬼神。精誠所至,金石亦開。至誠可以通神,至誠可以前知。誠不僅可以感動人,而且可以感動物,可以祀神,乃是貫通天人物的宗教精神。
(《賀麟選集》第135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中國原形文化的核心,到了《三國演義》,全部變質而走向徹底偽形化。其徹底性就是誠實走向它的反面的極端形態。這種形態的極端性與徹底性不易表述,直到一九一七年,李宗吾先生以“厚黑”二字加以表達。這一年,他的名著《厚黑學》問世,轟動一時,其體現主題的段落如下:
我自讀書識字以來,就想為英雄豪杰,求之四書五經,茫無所得,求之諸子百家,與夫廿四史,仍無所得,以為古之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傳之秘,不過吾人生性愚魯,尋他不出罷了。窮索冥搜,忘寢廢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國時幾個人物,不覺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為英雄豪杰者,不過面厚心黑而已。
三國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長,全在心黑:他殺呂伯奢,殺孔融,殺楊修,殺董承伏完,又殺皇后皇子,悍然不顧,并且明目張膽地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心子之黑,實是遠于極點了。有了這樣本事,當然稱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劉備,他的特長,全在于臉皮厚:他依曹操,依呂布,依劉壽,依孫權,依袁紹,東奔西走,寄人籬下,恬不為恥。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國演義》的人,要把他寫得惟妙惟肖,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對人痛哭一場,立即轉敗為功,所以俗語有云:“劉備的江山,是哭出來的。”這也是一個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稱雙絕;當著他們煮酒論英雄的時候,一個心子最黑,一個臉皮最厚,一堂晤對,你無奈我何,我無奈你何,環顧袁本初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說:“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此外還有一個孫權,他和劉備同盟,并且是郎舅之親,忽然奪取荊州,把關羽殺了,心之黑,仿佛曹操無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請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遜一點。他與曹操比肩稱雄,抗不相干,忽然在曹丞駕下稱臣,臉皮之厚,仿佛劉備,無奈厚不到底,跟著與魏絕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劉備稍遜一點。他雖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備,卻是二者兼備,也不能不算是一個英雄。他們三個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開來,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時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為三。
后來曹操、劉備、孫權,相繼死了,司馬氏父子乘時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劉諸人的熏陶,集厚黑學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婦孤兒,心之黑與曹操一樣;能夠受巾幗之辱,臉皮之厚,還更甚于劉備;我讀史見司馬懿受辱巾幗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歸司馬氏矣!”所以得到了這個時候,天下就不得不統一,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馬懿還是沒有辦法,他下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決心,終不能取得中原尺寸土地,竟至嘔血而死,可見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高手。
我把他幾個人物的事,反復研究,就把這千古不傳的秘訣,發現出來。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貫之:“厚黑而已。”
關于結成死黨
“結成死黨”,有點駭人聽聞,其實這只不過是“桃園結義”的極端性表述而已。二十世紀之前沒有政黨現象,中國歷史書上所提到的東漢的黨錮現象以及清代的東林黨,都不是政黨。中國古代雖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政黨現象,卻很早就有“黨”的概念。人們熟知的孔子所說的“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就是明證。孔子所說的“黨”,指的是團伙。社會乃是一種群體存在,每個生命個體存在于社會之中;既有個體的獨立性,又需要有尊重他者存在的群體性。用當代哲學語言表達,即既有主體個性,又有主體際性,孔子講群而不黨,是兩者兼有。而團伙則兩者皆無。團伙中人服從團伙潛規則,把團伙利益置于高于一切的地位,以團伙的集體意志取代個人的自由意志,從而丟失了個體的獨立性、主體性;而團伙性又無視社會普遍原則,不顧群體存在的共同利益,因此又無群體性與公德心。孔子說的小人往往是團伙中人,“拉幫結派”之人。中國社會變質時,有一個重要標志是出現青幫、紅幫、黑幫,以團伙取代社會,以團伙的潛規則取代社會的普遍規范,也取代個體的心靈原則。
“桃園結義”的兄弟之盟,說到底就是一種團伙之盟。結盟時他們的誓詞,對于他們自己是最高原則,但對于社會又不可公開化,所以只是潛規則。劉備、關羽、張飛在桃園殺烏牛白馬置祭,三人焚香再拜后宣誓:“念劉備、關羽、張飛,雖然異姓,既結為兄弟,則同心協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實鑒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三人中還是張飛最直爽,他提議:“明日當于園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結為兄弟,協力同心,然后可圖大事。”結盟是為了“圖大事”,結義是為了圖大利,結義原則的背后是利益原則。“桃園結義”后來被宋以后的青紅幫所接受,成為一種普遍模式,其中“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更是關鍵,它使團伙變成死黨。因此,“桃園結義”雖有政治原則(“救困扶危”等),但更重要的是組織原則。誰違背組織原則,便要遭到“天人共戮”。這就是說,從結盟之日起,團伙的組織原則高于一切,不可分毫背離,哪怕為組織去死,也無二話,否則就會天誅地滅。總之,宣誓后再沒有任何自由意志,也無需遵循社會的各種規范,唯有忠于團伙,才是生命價值和生命目標。此時,團伙便成了死黨。
文化大革命中一度出現無政府狀態,當時山頭林立,一個一個的紅衛兵“兵團”其實就是一個一個的反社會“團伙”。許多“兵團”不堪一擊,其主要原因是兵團的組織者不知“結成死黨”這一秘訣。凡勝利者,都是其領導核心得知這不可泄露的天機。《三國演義》對中國社會的危害,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通過桃園結義的形象語言,暗示人們要圖大事,就必須結成死黨。而每個死黨,無論其名為青幫還是紅幫,都是社會的毒瘤。社會失去健康,發生變質(惡質化),就從這里開始。
《三國演義》中的桃園結義所以會被后人尤其是青紅幫視為楷模,是因為結義后他們在共圖大業中獲得成功,盡管奮斗過程中有幾次差些反目(如張飛懷疑關羽),但兄弟之誼確實貫徹到底。這是結義“結成死黨”極為成功的范例。不過,這種范例并不屬于多數。我們見到的發誓生死與共而結成的死黨,許多并不可靠。不說遠的,就說《三國演義》中建寧太守雍闿,他與牂牁太守朱褒一起,與孟獲勾結,成了諸葛亮南征的第一道障礙。于是孔明決定先平定三城,并決定使用反間計在敵手(已結義的高定與雍闿)間制造矛盾。在初次交鋒中高定的先鋒鄂煥被擒,諸葛亮知道他是高定部將,就故意放他一馬,并告訴他:“吾知高定乃忠義之士,今為雍闿所惑,以至如此。吾今放汝回去,令高太守早日歸隆,免遭大禍。”鄂煥回去一傳話,高定果然感激不盡,這就為離間計奠下了第一塊基石。后來諸葛亮又進一步發展離間計,最后果然是這個和雍闿“結生死之交”的高定,提著雍闿兄弟的首級來向諸葛亮表忠心,并得到“益州太守、總攝三郡”的封賞。諸葛亮知道雍、高兩人宣稱“生死之義”,更知道他們在“義”的背后離不開一個“利”字,這是人性的普遍弱點。因此,便請出雙刃劍,一邊訴諸利害關系,給予政治軍事壓力;一邊則使用離間計謀,讓他們彼此都動搖本就脆弱的“義”的信念。任何“結成死黨”者都面臨著一個人性不可靠和謀圖大利時的欲望問題,因此盡管有山盟海誓,但還是相互背叛者居多。
關于抹黑對手——歷史的偽形化
說“抹黑對手”的策略來自《三國演義》,并不冤枉這部小說。在政治斗爭中,總有“尊重對手”和“抹黑對手”的兩種文化。《三國演義》文化與前者無關,屬于后者。中國的紂王被抹得那么黑,古已有之,但像《三國演義》的作者,以如此鮮明的態度禮贊一方,抹黑另一方,實屬罕見。他站在擁劉反曹的政治立場,把劉備視為皇統正統的化身,把曹操視為叛統篡權的奸雄,然后篡改歷史,把曹操描寫成歷史的公敵,正統的對手,使“原形的曹操”面目全非,變成一個黑心的“偽形的曹操”。如此變形是因為作者守持擁劉的絕對政治立場,因此,他不僅抹黑曹操這個第一級對手,也抹黑周瑜這些第二級對手和王朗等第三級對手。由于抹黑,歷史發生巨大的變質。
曹操的原形即歷史上的曹操與曹操的偽形即《三國演義》中的曹操完全是兩回事。原形是“英雄”,偽形是“奸雄”,關于這點,魯迅先生很早就說了公道話。他說: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后。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后,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志演義》,更而想起戲臺上那一位花臉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歷史,在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么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而已集#8226;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關于原形的曹操,已有許多文章論著為他說話,筆者只從“作詩”這一小角度談論幾句。中國的帝王作詩者不少,僅初唐、中唐,就有李世民、武則天、李治(唐高宗)、李隆基(唐玄宗)等。《全唐詩》收李隆基詩六十三首,《全唐詩外編》又錄其逸詩五首。清代的乾隆皇帝一人作詩就達萬首之多。而寫得最好的是兩個人:一是曹操,二是李煜(李后主)。這兩個帝王可稱為大詩人。其詩詞的相同點是境界高遠,氣勢恢宏,而且有形而上的意味,即叩問存在意義的詩思。其“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曹),“問君能有幾多愁”(李),都是對人生的大叩問。曹操的兒子曹丕、曹植寫的都是文人詩,但曹操卻是哲人詩。曹操對宇宙人生的大體悟與大悲愴是他的兒子所望塵莫及的。李煜的詩則有大慈悲,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最重要的貢獻之一是重新發現李煜,指出他有“基督、釋迦”負荷人間苦難的“神境”,比中國文人歷來崇奉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逸境”,精神更為博大。曹操、李煜的詩,高出其他帝王詩人,包括高出宋徽宗等著名的帝王詩人,而且也高于后代許多詩人。這原因也是他具有其他詩人所沒有的大氣和形上意味。從“氣象”這一視角,可以看出曹操確實有一種不同凡響的英雄氣概。這就難怪《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要在《武帝紀》的卷末,用“非常之人,超世之杰”這八個字客觀地給曹操一個公平的總評價。陳壽之后,吳國大將軍陸遜的孫子、著名文論家陸機曾作《吊魏武帝文》,對曹操也歌頌備至,說曹操:“功于九州,舉世共推;德配天地,援日月而同輝。”禮贊之余,也說“曹民雖功濟諸華,虐亦深矣,甚民怨矣”。有后面這一批評,倒是使前邊的贊揚更為可信。可以肯定,陳壽、陸機描述的是曹操的原形。
但《三國演義》卻把曹操徹底偽形化,竭盡抹黑之能事。一是讓劉備直接出面抹黑;一是以全書建構一個奸雄形象加以抹黑,以致黑到人人都深惡痛絕。
如果說,劉備是從政治上把曹操說成頭號篡權竊國大盜,那么,羅貫中則是從倫理上把曹操寫成最不道德、最無心肝、自始至終背信棄義的大壞蛋。此偽形之曹操,心黑極了,人壞透了,其一生就為“奸詐”二字做注釋,二字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品德品行品質可言。此人之壞,是從根上就壞起。他出身于閹人(宦官)家庭,從小缺少管教。從小就一肚子壞水,天生就會騙人害人,第一個受害者就是他的親叔叔。《三國演義》一開篇就說曹操從童年時期就善于搞陰謀詭計。
這個偽形曹操,既然生來就沒有善根,全是惡根,之后一生全在作惡,也就不奇怪了。這個從小就心邪的曹操對上無視君臣大義,對皇上只有利用(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忠誠,后來竟大逆不道,破壞綱紀,誅殺懷孕五個月的皇后,最后竟篡漢竊國。對下則能利用時好話說盡,不能利用時則誅殺不誤。殺楊修和借黃祖之刀殺禰衡且不說,連為他立了大功的大謀士荀彧,也不能容納而硬是逼死。最令人不齒的是他公然鼓吹“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的極端自私的哲學。也正是在這種哲學的支配下,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屠殺在危難中接待他的呂伯奢全家,心黑手辣到極點。至于自己指使王垕用小斛發糧,引起不滿后又借王垕之頭以平軍憤,更是陰險毒辣之極。這之外,他在對待華佗、徐庶、陳宮、張遼等的態度與手段上,無一不是無道無恥的黑故事。歷史上可稱為英雄的曹操,經過《三國演義》的抹黑,變成一個無比殘忍、無比虛偽的大陰謀家、大野心家,以至后人無法了解曹操的本來面目,只有極少數的認真的歷史學者通過“小心求證”而抹掉他臉上的一點黑粉,例如很下功夫的盛巽昌教授就在他的大著《三國演義補證本》中引證王沈的《魏書》、郭頒的《世說》、孫盛的《雜記》、《太平御覽》等來說明小說的描寫與史書所載的事實不符。可惜學者恢復原形曹操的努力總是難以扭轉羅貫中的偽形曹操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大黑形象。
《三國演義》的抹黑對手還不止于曹操。劉備的二級對手周瑜也被抹黑得面目全非。據盛巽昌先生考證,周瑜是個氣量寬宏的大將,《三國演義》寫他嫉妒孔明之才以至想把孔明置于死地、自己臨終之前還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慨嘆,純屬《演義》的杜撰。盛先生說:
據史傳,周瑜氣量寬宏。赤壁戰時,蔣干奉曹操命來說降周瑜,回去后說,周瑜“雅量高致,非言辭所間”。他待人接物溫文爾雅,謙恭有方,和左右上下都能和睦相處。《三國志#8226;吳書#8226;周瑜傳》說他“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對此,劉備也說他是“器量廣大”。他的器度和謙讓,是為諸家所認同的。又說:“既生瑜,何生亮”……此乃《演義》神來之筆,不見于史傳。但也可見周瑜年齡大于諸葛亮。按周瑜死時年三十六歲,諸葛亮時年二十八歲。故《演義》說不悖于史。但后人多受迷惘。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五):“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話,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愧。”清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亦稱“‘既生瑜,何生亮’二語,出《三國演義》,實正史所無也,而王阮亭《古詩選凡例》、尤悔庵《滄浪亭詩序》,并襲用之。以二公之博雅,且猶不免此誤;今之臨文者,可不慎歟!”
(《三國演義補證本》第319-32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第三級抹黑對象是張昭等,勞干先生用大歷史的眼光看張昭的主張,認為張昭的主張一旦實現倒是可以避免赤壁戰后六十年的三國爭衡、兵連禍結,有利于天下人,并說張昭“本是一個志節之士,決不是一個懦弱的人”,他的戰略意見并不是簡單的畏曹降曹;而陳壽在《三國志》中對張昭的評價,更是認為張昭甚有遠見(“所存豈不遠乎?”),絕不是《三國演義》中的鼠目光微者。
張昭除了知道保守江南六郡之外,沒有其他戰略與歷史洞見,不過是一個理拙氣短的投降派。這之后,諸葛亮前來“舌戰群儒”,申說抗曹理由,張昭作為第一論辯者,也只知揭對方的短處,完全沒有大局分析,情緒壓倒理性,在孔明面前不過是一介腐儒。事實上,歷史上的張昭完全不是這樣。從陳壽到現代的歷史學家們對他曾作如此公平的評價。勞干在《魏晉南北朝史》中這樣說:
與周瑜同在東吳的重臣張昭,也是被抹黑的一個。在赤壁之戰前夕,曹操大軍壓境的時候,不僅東吳面臨著一個重大歷史關口。在這一歷史瞬間,東吳作何選擇,的確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在戰略論辯中,歷史上的張昭提出了與曹操妥協,避免天下(中國)分裂的混亂局面。對此,本應從中國與中國人的歷史前途作出理性評價。但是,《三國演義》的作者站在擁劉抑曹的立場,認定不打曹操就沒有劉備當皇帝的機會,當然就把與曹操妥協的主張視為歷史小丑的主張。因此,在小說的文本中,作者沒有讓張昭申訴戰略理由的機會,只是讓他簡單地提出降曹的主張,把他描繪成一個只求茍安、一味想去納降的笨伯。羅貫中筆下的張昭如此令人厭惡,完全是作者站在劉備的立場給予抹黑的結果。
抹黑抹得最狠的要數《三國演義》的作者借諸葛亮之口對王朗的抹黑(第九十三回)。在小說全書中諸葛亮直接出面對一個人進行人身攻擊的,只有這一個。王朗被孔明罵死,在民間已成了對王朗的笑談和對諸葛亮的美談,歷史的真相一旦被掩蓋,一個歷史人物一旦被老百姓崇拜的偶像所抹黑,真難翻身。情節發生在諸葛亮第一次北伐。蜀軍攻下天水等三城之后北征祁山,聲勢浩大,在長安城外的渭河西岸擺開與曹軍主力決戰的架勢。魏軍則以曹真為大都督,郭淮為副大都督,王朗為軍師。王朗在曹真統帥部里商討退兵之策時講了大話,說:“來日可整頓隊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只用一席話,管教諸葛亮措手而降,蜀兵不戰自退。”第二天兩軍對陣,王朗果然出面對諸葛亮講了一通勸降的爛言,諸如“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公可倒戈卸甲,以禮來降,不失封侯之位”等等,結果招來孔明的大笑和一番辱罵,罵中把王朗涂抹成食祿的禽獸、奴顏婢膝的小人,不僅給王朗潑了一身臟水,而且給他扣上了“皓首匹夫”、“蒼髯老賊”、“諂諛之臣”等一系列帽子,結果把王朗活活氣死。諸葛亮這番謾罵之語,乃是典型的抹黑對手的檄文。全文如下:
孔明在車上大笑曰:“吾以為漢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論,豈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諸軍靜聽:昔日桓、靈之世,漢統凌替,宦官釀禍;國亂歲兇,四方擾攘。黃巾之后,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遷劫漢帝,殘暴生靈。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狼心狗行之輩,滾滾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蒼生涂炭。吾素知汝所行:世居東海之濱,初舉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輔國,安漢興劉,何期反助逆賊,同謀篡位!罪惡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今幸天意不絕炎漢,昭烈皇帝繼統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興師討賊。汝既為諂諛之臣,只可潛身縮首,茍圖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稱天數耶?皓首匹夫!蒼髯老賊!汝即日將歸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見二十四帝乎?老賊速退!可教反臣與吾共決勝負。”王朗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撞死于馬下。后人有詩贊孔明曰:
兵馬出西秦,雄才敵萬人。
輕搖三寸舌,罵死老奸臣。
一個二十萬大軍的軍師,在兩軍對壘的陣前,被罵得氣破胸膛、撞死于馬下,這事本身就不可信。而歷史上的王朗并非是諸葛亮抹黑的那種形象。據《三國志#8226;王朗傳》載,王朗“文博富贍,樂善好施,誠為一時之俊秀”。他從小就飽讀詩書,被朝廷拜為郎中,后追隨陶謙,被任命為會稽太守。在與孫策的對抗中被俘過,孫策念他是孝子又放了他。經孔融推薦,他投奔曹營并任諫議大夫,曹丕當了魏明帝后,被升為御史大夫。他確實有點書生氣,確實給諸葛亮寫過勸降書。諸葛亮還給他回了信,駁了他的迂腐之論。這篇駁文題目叫做“正議”,但文章只是以項羽的教訓反勸曹操應引為教訓,沒有人身攻擊之言。可見,給對手王朗如此抹黑是《三國演義》作者擁劉抑曹極端立場的產物。
(選自《雙典批判:對〈水滸〉和〈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劉再復 著/生活#8226;讀書#8226;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7月版/文章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