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傍晚,五點。
我站在天藍色的陽臺上,眺望屋后的操場?;疑{的天空,偶爾瀉幾分藍色的憂郁。風默默然,垂著眼瞼,吻過草葉,掃起一地塞率作響的寂寞。
放假了,偌大的操場空蕩蕩的。萬籟俱寂中,我聽得見她有力的心跳。她的胸懷寬闊地敞開,雙臂溫柔地舒展;她的呼吸芬芳而清新,她柔聲地呼喚我的乳名。當我貼近她,聽到她平穩的心跳,聞到熟悉的土腥味兒,我的心從混沌中沉靜下來。穿梭的時光此刻如塵埃般緩緩飄落,安然,穩妥。
據說這里過去是一片曬鹽場。是真的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片荒蕪寂寥,雜草叢生的鹽堿地曾是我童年的伊甸園。
操場邊荒草萋萋,草叢深處能漫過我的頭。小時候,受了委屈,我就躲進去,抱著膝,仰頭看草葉間一小片清澈純藍的天。白云柔和的目光時而從我身上拂過,草葉輕輕地搖擺,在陽光下輕柔地唱起淺綠色的歌謠。我沐浴在蘇醒的陽光里,心靈的天空掛起一道彩虹。
疏淺的草叢中,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點著頭哈著腰。兒時和伙伴們互相用狗尾巴草撓對方的鼻子,不知打了多少個噴嚏。玩累了,就拿它編個軟軟的草環,套在頭上,戴在手上,甚至繞在腳上,大搖大擺地走過,自顧自地臭美著,神氣十足。走路時兩眼抬得高高的,只看到頭頂一片蔚藍的天。
還記得,曾跟著大姨到操場采馬蘭頭,在大姨身后一遍一遍咿咿呀呀地念:“薺菜馬蘭頭,姐姐嫁在后門頭?!眳s怎么也分不清馬蘭頭和野草到底有什么區別。最后采了一大捧野草交給大姨,不好意思地露出大門牙,對著她憨憨地笑。
十多只黑色的鳥兒此刻正盤旋在操場上空,穿著整齊的燕尾服,腹部還打著一條黃色的腰帶。它們并不聒噪,靜默著,時而從這邊飛到那邊,繞著操場畫出一道道圓滑的弧線,好像在努力地畫一個完美的休止符。是不是燕子呢?不知道。應該不是吧。記憶中的燕子是不打腰帶的。小時候,乍暖還寒的日子里,我在操場上玩,幾只燕子啾啾鳴叫著盤旋飛翔,我興高采烈地跟著燕子跑啊跑啊,不知怎地,就跑進了春天……
風靜默,鳥靜默,人靜默。但是操場旁正在拆除校舍的起重機,卻隆隆地響,工人們手中的大鐵錘也悶悶地喊著,一塊塊磚頭、一堆堆沙石滾下來。
我能聽到的還有什么呢?只剩草叢中的蟲鳴了,那么悠長,那么有勁,聲嘶力竭地喊著,憤憤不平地聒噪著,在其他生靈都躲在角落默默悲傷的時候,只有它們不高興地嚷嚷起來。明天,明天它們將去哪兒呢?在堅硬的水泥地上,哪里還有收容它們的世界?
麻雀還是那么忙碌,垂著小腦袋,東啄啄西啄啄。哦,它們是這兒的原住居民。記得小時候,陽臺上擺滿了花草,它們常來歇歇腳,有時歪著小腦袋,湊在一塊兒,嘰嘰喳喳地賞評盆景;有時理理羽毛,臭美一番;有時只是瞇縫著眼,擠挨著,懶洋洋地曬太陽。清晨,它們淘氣地擠在我窗前,爭相喊我起床,而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伸懶腰時,它們又像被發現干了壞事似的,嘻嘻哈哈地逃散開了。
多少個晴天,亮麗的晴天,我拎著風箏和伙伴們在這片廣闊無邊的樂土上放飛希望。小小的紙鳶并沒有飛得多高,我們的歡笑卻沖破了九天云霄。還有,那個擒著紙飛機的女孩,那不就是我嗎?一架架潔白的紙飛機啊,曾經承載了多少童年珍貴的夢想,而博大的操場,又曾經多么寬容地送給我們一條條夢想起飛的跑道。
我記得,我都記得。
某年某日的清晨,我在奔跑時摔倒,你用深沉的目光鼓勵我忍住淚水;某年某日的午后,我躺在草地上看云淡風輕,你托著我小小的身體天馬行空;某年某日的傍晚,我欣賞了人生中第一彎彩虹,你在一旁滿足地看著我歡欣雀躍;某年某日的夜晚,我閉眼聆聽蛙歌蟲鳴,你默默守候……
風嗚咽了,我又聽見你低低切切的呼喚。我來了,我來了,我又一次投進你的懷抱,然而我是多么不愿意這是最后一次!
向前走,一步,兩步,三步;向左轉,一步,兩步,三步。我又來到當年埋藏許愿瓶的地點。啊,我的操場母親!在將來某一天,我還能否隔著冰涼的水泥地找到你心臟的埋藏點嗎?我還能否在堅硬的鋼筋水泥之下找到埋藏在你心臟里的許愿瓶嗎?我還能否等到那埋藏在許愿瓶里的我們共同的秘密生根、發芽、長葉、開花的那一天嗎?
“啪嗒!”我的淚珠不爭氣地掉下來,正落人你開裂的胸膛中,正滴入你的心臟。你的心,疼嗎?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盡管我知道今天已是訣別,但我還是要喊出這最后一聲“再見”,就當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愿望,只能朦朧在無法企及的夢境里。
“再見,操場!”我喊。
“再見——”回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