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北街開始荒蕪,原先的商鋪都搬到河對岸去了,雕花的窗欞拆下來了,孤苦無援的房子像乞討的瞎子,冰涼的臺階是他們伸出的無助的手,他們在陽光下坐著,日復一日,靜寂無聲,只是,有時候會有一只鳥從空洞的眼睛中飛出來……
北街的最后一家店鋪是孫呆子的開水店。孫呆子是一個老光棍,他坐在老虎灶上,看上去像皇帝一樣神氣,仿佛連嘴角的黑痣也在閃閃發光。他手邊的鋁盒里,裝滿了叮當作響的鎳幣,最多的是兩分的鎳幣,偶爾會有五分的,很多時候,我都想趁他不注意,抓一把就跑。他喜歡和寡婦們開玩笑,喜歡摸小孩的雞雞,還喜歡拿很臭的豆腐干下酒,特別是夏天,太陽還沒落山,他就迫不及待地從河里提一桶水澆在茶水店門口,青石板在滋滋聲中慢慢涼卻下來,他便擱一張靠背椅、一張方凳子喝起燒酒來。他很節約,一塊小小的豆腐干,就可以下半斤燒酒。我記得他總是穿著一條藍色的背心,背心上到處都是洞,仿佛是一張蜘蛛網。孫呆子是突然死掉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在喝酒,那天早上,打開水的人見他的門關著,便咒罵起來。他死后,盒子里的那些硬幣,讓我掛念了很久,每次經過時,都想從窗戶里鉆進去找,最后還是因為害怕作罷了。
一排一排的房子空了出來,很少有人居住,門鎖生銹了,房子倒坍了,院子里野草瘋長,一年勝過一年,終于可以沒過人的頭頂,孩子們不敢去那里玩,因為,有一個孩子曾在那里被一條扁擔長的蛇咬過。留在那里的,是一些孤獨的老人,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深邃的死亡氣味,暮春的雨后,墻根還會長出紅色的菌子。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孩子,對一切都充滿好奇,我不知道陽光會不會透過細長的窗欞,涌進屋子,而在那些漫長的,近乎折磨的下午,老人們是怎么度過的。
我記得,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冷棱從檐上倒掛下來,幾乎要碰到地上了。我穿得嚴嚴實實,但身子還是像一塊冰,我的嘴像是煙囪一般,邊走邊呼出熱氣。經過北街時,我看到一間房子,沒有門,里面鋪著陳年的稻草,透著濃重的霉爛氣息,光線昏暗,突然,我看到墻角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動了一下——那是一個老太太,裹在一堆爛棉絮里,瑟瑟發抖。據說,老太太是個慰安婦,她結過兩次婚,但她的男人知道她的過去,都嫌她不干凈,離她而去了。有一年臘月,大雪漫過膝蓋,小鎮上來了一個小乞丐,衣衫單薄,快凍死了,她收養了他,省吃儉用,含辛茹苦,把他培養成了大學生,畢業后,他在上海工作,又在上海成了家,再也沒有回來。每到過年,老太太天天都要去汽車站,她的眼睛都望瞎了,還是沒有看到兒子回來。有一年,老太太家失火了,她連一床棉絮都沒有了,好心人替她寫了封信給兒子,很快,她兒子寄了五塊錢回來,但人始終沒有回來。
還有一位老太太,她是北街最神秘的部分,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在白天見到她了,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連她的姓也不知道。據說,她總是后半夜出來活動,這個時候,小鎮早已進入了甜美的睡眠,月光清冷,如同簫聲中吹出來的音符。她就這樣走著,穿著年輕時的藍色旗袍,有一段時間,上夜班的人都說看到了一只藍色的狐貍,當她們上前的時侯,它已經消失不見了,那個人后來生了幾天的病,直到最后,才知道那不是狐貍,而是那個老太太。她為什么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呢?沒有人知道。也許是在緬懷著什么。她的家是舊式的宅子,門口有兩面石鼓,鐵皮門上釘著釘子,房子的主人姓胡,是一名中醫,這個女人是他的姨太太,她是從上海來的。不知道為什么,她一直沒有生育,大太太的兒子早搬出去住了,每到月初,他總是會把食物擱在門口。關于她的傳說很多,有一個聽起來,非常恐怖,說她的房子里有一千只老鼠,她并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老鼠的背上。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下了幾天的雪終于停了,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每一句話里都有一種明亮的、喜慶的氣息,而北街,黑暗、死寂,如同棺槨。我一個人走在北街,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突然,我聽到前面一陣響動,心臟迅速收縮成一團,接著,我聽到關門的聲音,原來,我已經來到了胡中醫家的老宅前。我想,剛才的聲響,肯定是那個老太太發出的。這會兒,宅子里一丁點聲音都沒有了,也許人老了,身體輕了,走路也沒有聲音了,像一片樹葉落在地上。這樣想著,便加快了步子,直到過了河,看到一片片彌漫著食物清香的燈光,我才松弛下來,一摸額頭,竟然已沁出了冷汗。
那個恐怖的夜晚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我也離家多年,不知道現在的北街變成了什么樣子。
(選自《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