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會讓人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一些不同的想法。對于寫作者而言,一開始你會覺得有話要說,最后你發(fā)現(xiàn),是書里的人物有話和你說,作者其實是傾聽者。“我本常人”,我說出來的肯定都只是常理,但我書里的人物可能不是常人,他可能說出一些不平常的道理,所以我覺得當(dāng)一個傾聽者比當(dāng)一個傾訴者要高明。
我每一次回去,都會發(fā)現(xiàn)一些變化。如今咱們村里的人對我來說越來越陌生,一個是因為我認(rèn)識的人不在了,另一個是因為新的人產(chǎn)生了,它變成了另外一個村莊或社區(qū)。我的家族原來有六個舅舅,現(xiàn)在就剩下了一個。你會發(fā)現(xiàn),生活本身的變化業(yè)已非常劇烈和震撼,你不需要再編造,有些故事本身就是我寫作的基礎(chǔ)。
我寫的人物,從社會層面來看,確實是底層勞動人民。但是作為一個作者,我從來沒把我寫的人物看成底層的小人物,也可能我寫誰時,誰就是這世界上最大的人物。寫人有好多種角度,仰視、俯視或平視。有的作者所謂“同情勞動人民”,實際上是俯視他們,把他們的傷疤揭開來讓人看。其實這三種都不是最好的角度。
最好的角度是自然的角度。看這個世界的角度有很多。我感興趣的是個體的角度,生命的角度,生活的角度。比如我的記憶中,我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好多我都?xì)v歷在目;但是你要問我土地革命哪一年結(jié)束,我還真答不上來。
我這次回家,在路上,我媽說了一件往事。她說我外祖母60多歲時,有一次和另一個老太太背了一些自己織的布到新鄉(xiāng)去賣,走了兩天,賣了16塊錢,回來她和我母親說:“這錢咱不花,存起來打個底兒,給娃兒長到十歲時再拿出來。”她記得特別清楚。我覺得這個歷史很生動啊,它聯(lián)結(jié)著我外祖母、我母親和我三代人,這比說這些年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還要生動。
有句俗語叫作“智慧存于民間”,這話很有道理。我小說里的人物、我們村里的人,看似很普通,其實他們恰恰是“不同”的。他們有時會突然悟出一些不平常的理兒來,說出一些不同的見識。而這些不同的見識,我是接受并且覺得高明的。
有一次我到武漢,有一個做房地產(chǎn)的,喝大了就拉著我教我一個做人的原則,說你千萬別背后說人壞話,因為你背后說人壞話,總有一天他會知道;另外,你背后說人壞話,他不在場,你說給了另一個人,另一個人會覺得,你能背后說他的壞話,就能背后說我的壞話。那壞話怎么說?壞話你得當(dāng)面說,在背后要說人家好話。這就是最本質(zhì)的生活智慧。
故鄉(xiāng)和鄉(xiāng)親對我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影響,是一種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就是幽默。河南人說話真的是挺幽默的,基本上兩個人都是在開玩笑,用不正經(jīng)的說話方式來說正經(jīng)的事兒。河南人有些猶太人的習(xí)性,而且特別能忍受。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是一種化解的態(tài)度。我寫過一篇小說叫《溫故1942》。我們都覺得死亡是一件特別悲涼的事,要痛哭悲傷、妻離子散。但在《溫故1942》里,河南人臨死的時候都留給世界最后一次幽默。老王要死了,首先想的是一個好朋友老張,兩天前死了。“嗨,我比他多活兩天,我值了。”這也是一種生活的態(tài)度,特別幽默。
相對于我自己以前的作品來說,《一句頂一萬句》這是比較成熟的一部。成熟不是說從文字上看是錦繡還是樸實,關(guān)鍵是心境。是你愿意做一件事情,而不是這件事你做得多么好。前者是過程,后者是結(jié)果。我是從來不看重結(jié)果的人,因為每一個人的最終結(jié)果都一個樣。
當(dāng)然,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一輩子吃的東西、住的地方、出行的工具、交往的圈子,是非常不同的。但是你還真難比較,占有得多是否就幸福,占有得少是否就不幸福。幸不幸福,這是另外一個范疇的事。
我對我女兒也是這么個心態(tài),我對她說,你喜歡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你的喜歡可以不斷地改變,你不一定一開始喜歡這個,一口氣就做了一輩子。我們的生活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在做不喜歡的事。一輩子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我覺得這個人就是幸福的;如果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就太別扭了!
寫作是什么呢?我同意我媽的話,雖然她已經(jīng)不記得她說過了。我同意我媽不記得了的話——寫作是個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兒,如果你喜歡它。
※ 劉震云,當(dāng)代著名作家,著有《塔鋪》《一句頂一萬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