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或修辭法一般都理解為是語言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是運用恰當的表達手段;為適應特定的情境,以提高語言表達效果的規律。”[1]但在西方,修辭“更含有美學上的創造意義,是敘事的核心功能之一。”[2]它主要指作者敘述技巧的選擇以及文學閱讀的效果。“辭格”便是敘事技巧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因為一方面辭格的運作或機制與人類思維的操作機制相似。另一方面又與人對形式上或超越的意義的追求有關。辭格可分為“措辭辭格”與“意念辭格”。“措辭辭格”又分為“辭式”與“辭轉”。“辭式”即指人物或情節的組合、排列樣式,如“對比”,在《洗澡》中,以人物對比最醒目;“辭轉”則指語義的轉變,如反諷、比喻等,小說中又以比喻最為精彩。本文擬運用敘事理論對《洗澡》的敘事修辭作初步的探討。
《洗澡》在人物大量運用了“對比”這一辭式,這絕不是某種巧合,而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余楠和許彥成是處于幾對比中的一對人物,他們在前三回中先后出現,其意深矣。前兩章,專寫余楠的花心,到處專營,他的齷齪人生,從藝術構思方而來看,一方面是為了主題服務,既然是洗澡,就得寫出他們為什么洗;另方面,為許彥成的出場做好必要的鋪墊,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3]開卷伊始,作者己表明了全書的創作主旨和對人生的理解。
如果說上述兩對人物的對比主要出于創作主旨的考慮。姜敏和姚宓的對比。則不僅以“美丑并舉”表現著人性的互補,更以“美丑泯滅”表現著小知識分子人生的痛苦掙扎:“一群文人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走到一起就開始互相算計;忽然一場風暴自天而降,他們不能不由算計別人轉而荒唐地算自己。”[4]
女主角姚宓是前國學研究社社長姚謇先生的獨生女兒,美麗聰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猝然離世,母親遭此打擊而中風癱瘓,姚宓稚年臨此家變,失去依傍,只能中斷了大學學業,做了圖書館職員,侍母養家。為了母親的病體,一門好人家的親事及出國留學的錦銹前程全部舍棄,寡母弱女相依為命。年輕的姚宓過早經歷了苦難,領略了人生世相。聰敏的心性,使她自覺地將昔日的嬌嫩女孩改扮了成人的角色,用老樣持重的裝扮和神態嚴實地遮沒了美麗純真的少女光彩,在險詐的人世間小心地保護著自己免受傷害。
姚宓是以獨特的資質和獨立的品格不諧于環境的一個女性,但她并不做反抗姿態,也不隨波逐流,而著“隱身衣”泯然于人海中,保全“自我”于亂世,相對于那個年代許多知識分子經過 “洗澡”而自我淪喪的人生遭際,姚宓的姿態不能不說是一種有益的保全“自我”獨立精神和人格的途徑。愛情的悲劇只是姚宓人生最淺層的悲劇,整個的形象的悲劇意蘊可說是一個美麗女性在人海中的被迫消失,在這個意義上,楊絳表達了對美的逝去的悲悼。許彥成的夫人杜麗琳,出身富商、留學碩士,貌美、得體,會做人,人稱“標準美人”。杜麗琳有獨特的生存智慧,面對大批追求者,卻主動追求書呆子許彥成,婚后,不要娘家,不靠丈夫,和彥成一起留學,一起回國。 雖然夫唱婦隨,形影不離,但沒有心之契合,靈之應。以杜麗琳“標準”的做人水平,換一個俗常的、心靈要求不那么高的男子,會過得美滿、幸福;偏偏彥成稟有“癡氣”,對俗常社會所公認的東西視而不見,娶了“標準美人”,別的男人還艷羨不已,他反而“忽忽若有所失”。姚宓正是蕓蕓眾生中,遙遙地以自己的靈氣感應著彥成的癡氣,杜麗琳愛丈夫,但難以走入彥成的精神世界。還是姚太太看得透徹,她“配不過她那位不標準的丈夫”。 和姚宓相比,杜麗琳雖然外表和為人都那么“標準”,卻沒有姚宓身上那種深沉的靈慧之氣。其實姚、杜二位的不同,還在于作為女性的獨立品格上:杜麗琳雖然接受的是現代高等教育,并富有主見地擇彥成做丈夫,拋棄了傳統的門第、財富,而專重學問、人品,但并沒有超越舊式女性依附男人的傳統,仍然將擇偶看作是尋找人生保障的根本性的力量,姚太太在評價杜麗琳求婚的事時一語點破“美人選丈夫是投資,股票市場上搶購 ‘有出息’的股份”。而姚宓無論是對少女時代的未婚夫,還是對彥成那一句:“你的‘她’是否承認自己是你的‘那一半’”,便顯示了姚宓不同凡俗的獨立品格。就連麗琳自己也承認“我是個俗氣人,不像人家文雅。”人家當然是指姚宓了,難怪胡河清先生在《楊絳論》中對姚宓與杜麗琳做了這樣比較:“杜麗琳之美,猶如用高級西洋工藝制成的塑料花,終究是假的底子。……而姚宓呢,卻像是中國舊式書香門庭中常見的唐梅宋柏的殘根上生的一朵靈芝,有一股風霜寒露中熬出來的清氣。”[5]
讀過《洗澡》、的讀者,留下最深印象恐怕是楊絳先生那風趣橫生、富有質地的語言和精彩絕倫的比喻。魯迅曾說過:“中國沒有幽默作家,大抵是諷刺作家”[6]而楊絳先生的幽默正體現在她精妙的比喻之中的,對中國幽默文學為當代文學的創作提供了一個比較出色的范本。正如語言學家考慮語法修辭的目的,在于更好地表情達意,小說家們對文體修辭功能的關注,為的是通過它來獲取各種藝術效果。楊絳先生盡顯其才華,讓讀者沉醉在栩栩如生的人物描繪中,還有天趣盎然的喜劇情節,諧謔雋永的性格語言以及貼切傳神的婉諷妙喻之中。修辭是指處于某種交際關系的主體為了達到某種特殊效果,而對表達技巧和手段等做出選擇與修飾的活動。[7]無疑,文學也是一種交際方式,而小說家對寫作技巧的探尋與接受效應等的關心表明,在小說敘事活動中,事實上也存在著一種修辭關系。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作品的語言的好壞,關系著作品的生命”。[8]楊絳先生正是以她獨特的生活經歷、審美情趣、深厚的中西文學造詣所創造出的精湛的文學語言,使她的作品具有了強大的生命力。比喻是“文學語言的特點。”被人們贊為“語言藝術王冠上的寶石”,和古今中外著名的文學家一樣,楊絳十分重視比喻的運用,她的作品中有大量生動、新穎、貼切、幽默風趣的比喻。比喻產生的心理基礎是相似聯想,而聯想則來自于生活。作家創設比喻時,選用什么做喻體,必然與其生活閱歷、才識學養、個性氣質密切相關,否則,同是喻白雪,何以會有“撒鹽空中差可擬”和“未若柳絮因風起”[9]之別呢?
當年,錢鐘書在《圍城》中是用了辛辣的諷刺,鋒棱畢現,如鉆石精金,痛快淋漓,如吃麻辣燙。楊絳的諷刺則更為智慧,更具詩意,如藍田美玉、意蘊悠長,真正做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
參考文獻:
[1]胡裕樹.現代漢語[M].(第二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428.
[2][美]浦安迪.中國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98.
[3]李漁.閑情偶記[A].郭紹虞.歷代文論選(第3卷)[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72.
[4]李書磊,張欣.洗澡的“冷”與“雅”[J].文學自由談,1990(1):125-129.
[5]胡河清.楊絳論[J].當代作家評論.1993(2):40-48.
[6]魯迅.魯迅全集·書信·致增田涉[M].(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85.
[7]徐岱.小說敘事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297.
[8]馮雪峰.關于創作和批評[J].新文學花叢,1980(2):68.
作者簡介:金永平(1977—),男,浙江義烏人,講師,四川大學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