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地獄

午夜。我們四個人圍成一圈整理裝備。我掃了一眼保羅、吉姆和尼克臉上的表情，發(fā)現(xiàn)他們透過抓絨套頭帽的狹窄縫隙流露出的眼神里，全都帶著一絲不安的神情。他們在沉默中把裝備扣在安全帶上，整理繩索，穿冰爪，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我不禁感到非常緊張，甚至有點心慌意亂。四個人的大隊伍更看重舒適性而非攀登速度，而在這里，F(xiàn)itzroy峰西北壁落差達1500米的超級溝槽路線下方，由于溫度低到了極點，所以舒適性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為什么我要跟這幾個人站在一起?保羅拉姆斯登(Paul Ramsden)、尼克·路易斯(Nick Lewis)和吉姆·霍爾(Jim Hall)、三個人一起，構成了一個彼此關系非常密切的搭檔組合，他們在阿拉斯加、南極洲和喜馬拉雅山區(qū)等地完成過大量高難度的新路線。這些人都是貨真價實的硬漢。而我呢?我跟他們甚至很難稱得上熟悉，并且面對這樣一條路線，我心中根本沒有任何攀登欲望。我該怎么辦?這簡直是自殺，但我也清楚，我并沒有堅強到可以開口把心中的疑慮說出來。是他們主動邀請我參加這次攀登的，或許因為他們喜歡我身上的某些東西，或是需要我的某項技能。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

巴塔哥尼亞地處南半球，6月正值寒冬。我第一次參加偏遠地區(qū)的登山探險活動，就要在這樣的季節(jié)攀爬這樣一條路線。在此之前選擇在冬季攀登這條路線的隊伍，用一只手上的指頭就可以數(shù)得過來。考慮到巴塔哥尼亞出了名的惡劣氣候，這一點并不奇怪——即使在夏季，颶風帶來的惡劣天氣也經(jīng)常一連持續(xù)好幾個星期。而現(xiàn)在，我正站在這里整理裝備，準備開始我這輩子最漫長，最寒冷，最危險的一次攀登。這已經(jīng)超越了我最狂野的夢想，但現(xiàn)在我卻意識到，我其實根本就不愿意繼續(xù)。我原本以為這樣一刻才是我生命的意義所在，但當我真正身處其中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我們很快感到全身發(fā)冷，這是一個信號，提醒我們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于是我握起冰鎬，跟在另外三人身后，朝黑魑魃的未知地帶爬去，頭頂上就是遼闊的星空。

在這一刻，我心中能想到的只有她，曼蒂一直都把生孩子這件事情看得特別重要。在我們認識之初的一次聊天中，她告訴我，她只想跟多多的男人睡覺，生一大堆小孩。我當時覺得她正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不過在我們婚后，幾乎把生育的事情推遲了十年每次我都堅持說，合適的時候還未到來。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事情。后來她告訴我每當她看到帶著孩子的母親時，都禁不住想哭。那一刻我的防線徹底崩潰了。我其實從來都不擅長長遠打算于是就同意試試。

我們在齊膝深的粉雪中艱難跋涉，很快就被宛如刀砍斧削般深陷進山壁的狹窄溝槽吞沒了。微弱的頭燈光芒照亮了之前的攀登者們留下的痕跡——褪了色的舊路繩。早已凍得硬梆梆的，從不知什么地方垂掛下來，仿佛古戰(zhàn)場上的軍旗。巖縫里不時可見丟棄的巖錐、機械塞和巖塞。這些都是過去的攀登嘗試留下來的印記，而這些嘗試許多都以失敗而告終。據(jù)說。曾有人在這條路線上發(fā)現(xiàn)過一具攀登者的尸體卡在巖縫里，當他們從旁邊經(jīng)過時，尸體的頭發(fā)就在風中飄舞，仿佛舊繩子斷頭處的絲綹。我低下頭，繼續(xù)向上攀登。

之前的另一個午夜。曼蒂開始宮縮，這是分娩前的征兆。她把我弄醒，要我記錄收縮的節(jié)奏但在下一輪收縮到來之前，我已經(jīng)又睡著了。她對我的漫不經(jīng)心感到非常惱火，于是把我從床上推了下去要我給醫(yī)院打電話，同時播放些音樂，好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光著身子坐在樓梯上，手里握著電話聽筒

凍得瑟瑟發(fā)抖。等待值班護士接電話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曼蒂將要生產(chǎn)這件事情對我根本沒有造成任何觸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因為溫度太低，積雪無法沉降成高山冰，我們只有在覆蓋著粉雪的巖石斜板上行進，就這樣爬完了最初300米距離。不知不覺間，我心中那些不著邊際的恐懼和疑慮，已經(jīng)被沉重的背包帶來的疲勞和對凍傷的擔憂所取代，令我有些驚訝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簡單的快樂——攀登本身所帶來的快樂。之前那些關于這條路線的恐怖故事，在我們真正身處路線上的時候，全都變得不那么可怕了。寒冷讓我的手指和腳趾漸漸失去了知覺，眨眼時上下眼皮經(jīng)常會凍在一起，套頭帽覆蓋不到的皮膚傳來陣陣冰冷的刺痛。銀色的月光毫無生機地映照在周圍光滑的巖壁上，勾勒出頭頂上方高聳的塔峰和更高處冰帽的剪影。一切都感覺有些不真實，讓我想起一幅科幻主題的噴繪海報，冷酷而陌生。這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一直都是個需要被逼迫萬能采取行動的人。結(jié)婚，買房，學車或許生孩子也是一樣——我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可以聳聳肩告訴自己，其實有個小孩也并沒有當初想的那么糟糕

就跟其他那些事情一樣。曼蒂有一次問我，究竟什么才是我最想要的東西，難。溝槽變得非常狹窄，可供攀登的冰面就更窄，幾乎是一道細線。攀爬的時候，我們只有一只腳的冰爪前齒能夠入冰，另一只腳只能搭在旁邊垂直而松垮的巖石上，小心翼翼地把鎬尖一點點敲進冰最厚的地方，同時在心里默默祈禱一一千萬不要在到達能夠放置保護的位置之前就把繩長用完。

我把自己掛在一根打在爛冰里的冰錐和一枚舊巖錐上，一面盡量用冰爪側(cè)齒保持站姿，不讓保護站受力，一面保護著保羅領攀一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赝穑蚁胍愦垢！；蛟S我當時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是不可避免的——她是那么想要孩子、如此簡單的一件事，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積雪逐漸為經(jīng)年的脆冰所取代，每一段繩距都比前一段更段70度的折角地形。他還沒有設置任何中途保護點，所以每個動作都非常仔細，緩慢地沿著寬度只有30厘米，厚不到一指的冰層上升。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他，忘記了手腳的寒冷。在下面，尼克和吉姆也在緊盯著保羅的攀爬過程，盡管碰落的碎冰不時打在身上，他們卻毫不在意。我們的三雙眼睛全都聚焦在保羅的冰爪上，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他沖墜的話會發(fā)生什么。忽然間，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保羅腳下的一塊冰崩落了，擦著我身邊飛過，逼得我不得不把體重放在保護站上。兩個保護點都沒出問題。保羅只剩下一只冰爪前齒還在冰面上，背包的重量墜得他的身體晃晃悠悠。仿佛過了無比漫長的時間之后，他終于把另一只腳挪高了一段，然后雙腳交替上移，恢復了平衡。

“上面的冰要厚一些，我看見一枚巖錐!”他的喊聲還帶著一絲顫抖。我低頭看見吉姆和尼克露出了放心的微笑，不禁感到一陣振奮。

生孩子這件事情最后讓我們倆都非常不愉快。曼蒂像是患上了強迫癥，三天兩頭去做懷孕測試那股勁頭就跟癮君子打針嗑藥般，但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忽然之間性不再是因為愛，而成了一種強制性的責任。這讓我感到非常不爽。我不愿受到這樣的逼迫。當她認為時機合適的時候不管我有沒有準備好，她都會告訴我“硬起來”，而當我拒絕時，她又會責怪我不講道理，沒有履行讓她生下孩子的職責。隨著時間漸漸過去，我開始擔心自己無法履行這樣的職責

正是這一點讓我意識到，或許這本來就不是我的選擇。

午夜。我不顧膝蓋的脹痛跪了下來，用冰鎬鏟頭拼命挖掘著凍硬的砂石，努力清出一小片平臺，作為24個小時連續(xù)攀登之后的休憩場所。頂峰已經(jīng)不遠了，但是經(jīng)驗告訴我們，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停下來睡幾個小時，而不是進一步增加身體的疲勞負荷。我們需要仔細分配體能，因為登頂之后的下撤絕不會是一樁容易的事。在疲勞的壓迫下，我們努力為自己營造哪怕多一點點的舒適用扁帶套包在膝蓋外面，把雙腿放在背包里抵御寒冷。我們的要求并不算高。平臺很窄，并且有一定的坡度，我們的雙腳只能垂在外面，再下面就是漆黑一片的深淵。保羅在疲勞中解除了保護，緊接著不小心絆到了吉姆的墊子，差點摔下平臺。他們倆開始對彼此大叫大嚷，但我根本不在乎，因為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只想縮在溫暖的睡袋里，最好再來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氣溫還在下降。自從一整天前離開帳篷時起，我們每個人喝的水都不到半升，所以我強迫自己不要睡著，一定要先點起爐頭燒好水再說。尼克和吉姆不知為了什么緣故爭論起來，而我則充耳不聞，一邊努力保持著清醒，一邊看著鍋里混雜了砂石的臟雪慢慢融化。

我不知道她此時在做什么，不知道她究竟是睡著還是醒著，也不知道她心里是否會想起我。吉姆坐在我身邊，一邊吞咽著半生不熟的面條，一邊抱怨里面摻雜的砂子。

我在這次攀登前從來沒有見過吉姆，甚至從來沒聽說過他，但別人告訴我他很能吃苦。在從英國飛來阿根延的旅途上，他給我講述過他跟一個朋友在阿拉斯加進行過的一次無后援阿爾卑斯式攀登：經(jīng)南壁和東南山脊登頂麥金利。攀登、下撤和出山過程一共花了28天。我問他究竟怎么才能攜帶如此之多的食品和燃料。

“基本上就是背著無比沉重的大包，并且每天都吃得非常少。倒也無所謂，反正漏出來的燃油會滲進食品里，讓人沒有胃口。”他這樣解釋。在出山路上，他們已經(jīng)餓得不行，并且還受到熊的尾隨，結(jié)果在趟過麥金利河的時候丟失了剩下的食品和大部分裝備。回到阿拉斯加高速公路上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可以用“半死不活”來形容了。“那次跟這一次比起來又如何呢?”我問。“跟這次瘋狂的旅程比起來，那一次實在是不算什么。”吉姆一邊說，一邊把碗里剩下的最后一點混雜著砂石的面湯潑下了深淵，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盡管我的姿勢非常別扭，雙腳都踩在背包里，頭垂在膝蓋上，但我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終于，試紙上出現(xiàn)了一條淡淡的藍帶盡管顏色淺得幾乎難以分辨但這仍然是確鑿無疑的證據(jù)。曼蒂高興地歡呼雀躍她的夢想終于要實現(xiàn)了。我站在旁，努刀做出高興的表情，就像個合格的丈夫在這種場合應該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然而讓我無法抑制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恐慌，以及漸漸滋長的不安。我心中只想著兩個字，逃避。曼蒂體內(nèi)的胎兒對我并沒有什么意義，那是她的孩子，卻仿佛不是我的。那是她想要的，卻不是我需要的。我覺得我需要離開，要在她產(chǎn)下孩子之前跟她分手。，個朋友告訴我孩子的出生的確意味著過往生活的終結(jié)但同時也是新生活的開始。聽起來似乎不錨，但我卻很難從這樣的“新生活”中找到任何積極意義。我意識到，我并不是一個愿意承擔責任的人——曼蒂一個人帶給我的責任已經(jīng)夠了!我不能再為這個將要出生的孩子承擔更多的責任!但是為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在阻止我?我很討厭這樣的感覺。我并不是個壞人，但我的想法卻如此黑暗。我只能低著頭，任憑曼蒂肚里的胎兒逐漸生長發(fā)育。

風像巨大的渦輪引擎一般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穿透了我的夢境。我還不知道這聲音居然是真的，直到醒過來的那一刻為止。頭頂?shù)脑铝梁托强斩枷Я耍挥衅岷谝黄约帮L的狂吼。“他媽的。”我低低咒罵了一句，把其他人推醒。風暴降臨了。我知道我們此時應該下撤。在壞天氣里，這條路線不啻于一個巨大的死亡陷阱。但我們?yōu)榱说竭_這里，已經(jīng)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攀爬了超過1000米的垂直高度。在距離頂峰這么近的地方，我們怎么能轉(zhuǎn)身下撤呢?風是從山的另一側(cè)吹過來的，所以我們還有時間撤離。毫無疑問，下撤才是正確的做法。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是這么想的，但因為我們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所以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結(jié)果就是每個人都以為另外三個人想要堅持攀登。結(jié)果，這竟然真的成了我們的選擇。

沒時間再燒水吃東西了。我們收好睡袋就開始了攀登，這完全是一場瘋狂的賭博，賭真正惡劣的天氣在一天之內(nèi)還不會到來。轉(zhuǎn)瞬之間，我們又進入了攀登狀態(tài)，在斜板上的薄冰、細小的溝槽和無法翻越的地形之間蜿蜒而上，最終離開了溝槽。兩側(cè)頓時開闊起來，山壁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斗技場。在如此暴露的地形上攀登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這份激動很快把對風暴的擔憂和恐懼趕出了我們的腦海。我們的位置已經(jīng)比周圍的群峰高出了許多，并且還在快速向上攀登，那些在兩天前還高聳在我們頭頂?shù)姆寮猓家呀?jīng)被我們拋在了腳下。也正是在這時，巨大的碟狀云團開始越過我們上方的雪帽，快速飄飛過來。我扭過頭，努力把這一幕徹底趕出腦海。我們看見Fitzroy的頂峰覆滿白色的霜晶，距離我們難以想像地近。我?guī)缀鯚o法相信頂峰已經(jīng)如此之近。

我們采用行進間保護的方式，越過溝槽上方的巨大冰塊，由一處缺口翻上了東山脊。狂風頓時撲面而來，我們一邊緊緊抓住巖石，一邊探頭眺望另一側(cè)下方的Cerro Torre峰頂。在震耳欲聾的風聲中，我和保羅根本無法聽見彼此的祝賀聲，于是就躲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等待尼克和吉姆上來，兩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所有人聚齊之后，保羅深吸一口氣，開始繼續(xù)領攀下一段非常暴露的繩距，先是利用風蝕作用形成的細小巖片向上攀登，然后斜切回山脊北側(cè)避風的地方。他身上的裝備在風中飛舞著，繩子被吹出一道彎曲的弧線，遠看過去仿佛一個玩具小人正沿一架巨大噴氣式飛機的機翼向外攀爬。

回到山脊避風的一側(cè)之后，我們從溝槽上方斜切過去，前方就是最后一處山坳，從那里到頂峰再沒有什么技術難度了。看上去，這段路程似乎只需要幾分鐘，但我們很快到了無法繼續(xù)橫切的地方，只能向上爬回山脊。尼克領攀上去，但很快又退回來，因為強風讓他無法呼吸，更別說繼續(xù)攀登了。時間是下午四點半，我們擠在一起，眼看著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在這樣的風力下，登頂是絕無可能的。我又一次想到了下撤，但是其他幾人打算繼續(xù)等下去，如果次日一早風力減弱，或許就可以趁機快速沖頂。我知道巴塔哥尼亞的風暴經(jīng)常一連持續(xù)好幾個月，所以一想到要在這樣的地方再待下去，就感到頭暈目眩。

告訴別人你的妻子即將臨盆，真的是一件堪比“成人禮”的事情。就像告訴別人你剛剛完成了一次艱難的攀登一樣。這會讓他們知道，你真的是個男人。孩子的出生意味著你已經(jīng)變了，已經(jīng)達到了目標完成了生物學上的任務。惟的問題在于，我見到的那些父親們似乎都是些臃腫肥胖疲憊不堪百無聊賴的人，整天抱怨孩子毀掉了他們所有的夢想。人們會告訴我，我必須要安定下來，放棄登山，這就是孩子的出生帶來的變化。不會再有機會嘗試高難度的路線了。不會再有機會做那些我如此渴望的事情了。

我們倒攀回下方的冰面上，開始動手挖掘足夠搭建帳篷的平臺。擠進帳篷沒幾分鐘，第一陣狂風就襲擊了我們，把用冰錐固定的帳篷繃得緊緊的。風向變了，我們這一側(cè)成了山脊的迎風面，我們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只能等待風暴平息，或是風把我們連同帳篷從山上吹下去。帳篷的側(cè)壁瘋狂地抖動著，仿佛外面有一百萬只受驚的海鷗正在拍打翅膀，就連被我們的腳壓住的帳篷底邊也在不停地起伏，因為風已經(jīng)吹透了帳篷和冰面之間的空隙。風力還在增強，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狂吼。然后帳篷忽然被強大的力量舉了起來，我們的身體離開了冰面。那一瞬間，我想到了她的臉。那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東西。

曼蒂是在早晨開始流血的。當時她的孕期只有五個月。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我們那時住在倫敦，于是立刻去了當?shù)氐尼t(yī)院。曼蒂在急診室里痛哭流涕，她擔心胎兒已經(jīng)死了。我抱著她，努力克制著流淚的沖動。我必須要表現(xiàn)出堅強。

想到她的孩子有可能會死，我就感到

種深深的悲傷。我知道孩子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擔心她會崩潰，擔心我們的關系會永遠無法修補，擔心切宣告結(jié)束。

帳篷像怒濤中的沖浪板一樣翻騰著，我的耳朵里充滿了驚叫聲，然后意識到自己也在驚叫。我緊緊抓住身邊的保羅，心中覺得我們一定會被吹下平臺，一路滾下山壁，在陡峭的巖面上摔得粉身碎骨。然后我們又重重跌回平臺上。冰錐承受住了風的狂野力量。

醫(yī)生面帶微笑拉開了簾子，告訴我們一切都沒有問題胎兒非常健康，沒有任何擔心的必要。我一下子放下心來，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醫(yī)生的手。曼蒂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在她開心的時候，她看上去非常美。午夜。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無比可怖。每隔10分鐘左右，帳篷都會被風拋向空中。風的吼聲和帳篷布抖動的劈啪聲交織在一起，讓我們繃緊的神經(jīng)始終無法放松下來。在恐懼帶來的巨大壓力之下，我根本無法正常思考。我只能想自己是多么愚蠢，想她給我的愛，想我的死會給她造成什么樣的影響。我真希望自己能不再想下去，希望自己能足夠自私，不去想她。

天亮了，風力不但沒有減弱，反而進一步增強了。我認為我們應該借著殘余的一點點體力嘗試下撤，但當我把這樣的想法大喊著說出來時，其他幾個人都不同意，而是認為我們應該待在這里。習慣了恐懼的壓力，我們反而放松下來，開始講述每個人經(jīng)歷過的攀登故事。我們都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活下去，把這一次發(fā)生的故事再講給別人聽。

又過了17個小時，我們的話題從攀登故事過渡到日常生活，然后又不可避免地過渡到女人身上。尼克開始描述他“艱難”的感情生活，包括他有一次去波蘭登山的時候，是如何在華沙遇到一位美麗的芭蕾舞女求愛。“她真的很美，但我在英國已經(jīng)有了女朋友，于是就告訴她，我不能對女朋友不忠。”“那你回到英國之后把這件事告訴女朋友了嗎?”吉姆問，這時風力減弱了幾分，周圍變得幾乎安靜下來。“我回到家之后，立刻打電話給她，想告訴她我是多么忠誠，結(jié)果她說她愛上了另一個人，跟我的關系就此結(jié)束!”在恐懼與興奮的雙重刺激下，我們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這時風變得比先前更強了，從外面撕扯著帳篷。我們笑得冒出了眼淚，不僅僅是笑尼克的倒霉，也是笑我們四個人在這種時候居然還有心思討論這樣的話題。就在那一刻，帳篷被風撕裂了。是我們家的房客約翰開車送我們?nèi)メt(yī)院的。曼蒂躺在床上，滿臉痛苦，而我在她身邊，努力保持著清醒。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還沒有任何生產(chǎn)的跡象。醫(yī)生和護士不時開門進去，檢查她的情況。我在走廊里踱來踱去，不時打量著旁邊那些疲憊的父親們，他們似乎都跟我一樣，對整樁事情并沒有太多的熱情。我走到大廳里給所有相關的人打電話通報情況，然后回到曼蒂身邊。我試圖跟她聊天像一個丈夫和父親在這種場合應該做的那樣，但她明顯沒有興趣于是我坐下來讀起了雜志。

上一個瞬間我們還縮在睡袋里大笑不止，下一個瞬間就發(fā)出了驚叫，因為帳篷里忽然灌滿了碎雪，然后就開始解體。我的睡袋幾乎是立刻堆滿了冰屑，我用盡力氣把它塞進背包，然后就鉆出帳篷進入了風暴當中，手里握著凍硬的繩子保持平衡。那感覺仿佛身處一艘帆船的甲板上，而船正在跟合恩岬的暴風艱難搏斗。風拼命地吼叫著，似乎充滿了擊敗我們的興奮。霜晶在一瞬間就蓋住了帳篷里的一切。我看著尼克從帳篷里鉆出來，后面是保羅和吉姆，三個人的臉都藏在好幾層套頭帽和雪鏡后面，身上全都穿著又大又厚的保護外套。現(xiàn)在，頂峰對我們已經(jīng)毫無意義，在似乎能讓重力逆轉(zhuǎn)的狂風里，我們需要考慮的是該如何倒攀下去。我們緩慢地沿來路倒退，盡可能抓緊我們能抓住的一切東西，朝山脊的缺口和下面的溝槽倒攀回去。我們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下降路線，所以別無選擇，只能原路下撤。在這樣的風暴里，沒有任何人會愿意回到如此艱難的路線上去，但這是我們惟一的逃脫機會。

我隨手翻閱著一本澳大利亞雜志，上面有篇關于冬季攀登Fitzroy峰超級溝槽路線的報道

那條路線正是我打算嘗試的。我對這趟旅程的前景有些緊張。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遠征。我不知道在山上跟尼克吉姆和保羅相處會是怎樣件事情，在此之前，我只在工作中跟他們接觸過。我直都想在冬天去趟巴塔哥尼亞，但卻從來沒遇到過跟我懷有相同目標的人。

直到有一次保羅來我的店里買新冰爪時，我對他提起了這件事情。他的叔叔曾在年冬天造訪過巴塔哥尼亞，回來后說那里的天氣在冬天比夏天穩(wěn)定得多于是我們就開始籌劃行程。冬季的巴塔哥尼亞，不管怎么說這終究還是個瘋狂的主意。我是隊伍里惟一一個做了父親的人，我不知道這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或許會讓我爬得更慢更小心翼翼?一個護士走進來，告訴我最好還是回家去等，因為我已經(jīng)24個小時沒有合眼了，而她認為曼蒂要到次日才會生產(chǎn)我很高興終于能有機會睡小覺，于是就溜出了房間。

我們在山脊上只能倒攀或是放繩下降，不敢用繩子直接下降，否則繩頭立刻就會被風吹走。直到回到溝槽頂端，我們才開始第一段下降。在饑餓和疲勞的雙重壓迫下，我想像著我們即將下降到整個世界的邊緣之外，因為腳下就是云卷云翻的深淵。風撕扯著我們身上的衣服。我們非常清楚，狹窄的溝槽會把風力進一步放大，并且我們根本不可能躲過來自上方的落石或者雪崩。我想起了意大利攀登者吉諾·布斯卡伊尼(Gino Buscaini)拍攝的一幅暴風吹過溝槽的照片。我不知道下面究竟有什么樣的恐怖經(jīng)歷等待著我們，也不知道我是否足夠堅強，能挺過所有這一切。我們開始下降。

午夜。我剛上床15分鐘，電話忽然響了“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您必須盡快過來，您的妻子要生了。”我放下聽筒，把頭埋回枕頭里。電話又響了“柯克帕特里克先生，您出發(fā)了嗎?”這一次我強迫自己跳下了床。我回到曼蒂身邊的時候她正在醫(yī)生和助產(chǎn)士的幫助下分娩。分娩過程十分漫長，中間還出了幾次意外。我站在床前，想去握她的手，但她告訴我滾開于是我就站在那里默默地看著。我感到這一切似乎跟我毫無關系。我感到心中空空如也。

手表在低溫下無法工作，所以在緩慢的下降過程中，時間仿佛是停滯了一般，陪伴我們的只有自己心中的恐懼。我們都無話可說，并且就算誰開口說了什么，也很難蓋過風聲讓旁邊的人聽到。我們最遠只能想到下一段下降的情況，每下完一段繩距，順利把繩子抽下來的時候，心中都會感激上蒼。如果繩子被風刮走，卡在夠不到的巖縫里無法拉下來，或是被落石砸斷，后果可想而知。

我們盡可能避免沿溝底下降，而是冒險嘗試了一條更直接的側(cè)壁路線，這樣就需要在光滑的巖石表面上通過，盡管速度更快，卻也更令人緊張。我們只能猜測自己的位置，因為巖壁已經(jīng)完全被白色的霜晶所覆蓋，風卷著云霧讓能見度一直很低。在一處保護位置，我跟吉姆和尼克掛在一枚巖錐和一塊不太結(jié)實的巖片上，雙腳懸空，等待著保羅在下面設置下一段下降保護站。我們都知道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情況，所以倒也能安然接受。

疼痛讓曼蒂不由得呻吟起來助產(chǎn)土的臉上寫滿了焦慮，鼻尖沁出了汗珠。醫(yī)生回到房間里，跟助產(chǎn)士交談起來。我站起身試圖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柯克帕特里克夫人……曼蒂……我們認為臍帶有可能纏在了嬰兒脖子上，我們需要你全身用力，盡可能用力。

我開始哭起來。我緊緊握住曼蒂的手，全心盼望嬰兒快點生出來。她的臉漲紅了。我無法停止哭泣。我不希望我們的孩子死去。

四個人只用兩條繩子輪番下降，另兩條繩子則收在背包里備用，以免太早讓所有的繩子凍硬。我們從側(cè)壁回到溝槽底部，又橫移了一段，到達了一處尚能記起的保護位置。把繩子抽下來之后，我們不禁放松了一些，因為接下來的路線都是我們所熟悉的，盡管仍然有雪崩和落石的威脅。我掏出相機拍照，吉姆對著鏡頭露出了微笑。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還能活著看到這張照片。“我覺得從這里還要再下降30段。”尼克一邊說，一邊慢慢用繩子把保羅放下去，直至他的身形消失在風雪中。風忽然停了一瞬，大量的流雪立刻沿溝槽涌下來。流雪過去之后，我們?nèi)齻€人掛在保護站上，保羅則在下面尋找著下一段保護站的位置。所有人半個身子都埋在松垮的粉雪里。我提醒自己，不要想比下一段繩距更遙遠的事情。這樣的心理調(diào)節(jié)手段還算有效。

助產(chǎn)土催促著曼蒂盡量用力，嬰兒漸漸冒出了頭。我扭過頭去不敢看這血淋淋的一幕，不僅是因為我本來就膽小，也是害怕我可能看到的事情——或許嬰兒其實已經(jīng)死了

但只要我沒看見，就用不著接受這樣的可能性。

時間畢竟還在流逝，天漸漸黑了。我們的世界局限在頭燈微弱光芒的范圍里，周圍完全是一片漆黑。我們早就忘了這究竟是第幾段下降。我的身心都已經(jīng)陷入了麻木狀態(tài)。我想像著下到冰川、回到帳篷時的情形，但這樣的想像完全是一種折磨，似乎我們距離營地并不比開始下降時更近。我想，或許我們已經(jīng)死了，而這就是所謂永恒的來世。

我站在那里，無法移動，只能等待這一刻自己過去，讓該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而后塵埃落定。如果嬰兒死了，那我們就只能接受事實。我們還有時間還可以再度嘗試。天哪，我究竟是怎么了?我為什么感到如此疏離，如此恐懼7在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心中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下降14個小時之后，我開始一個人向下倒攀，因為身上實在太冷了，我覺得自己無法堅持到輪到我下降的時候。我不知滑墜了多少次，然后又險險制動住，頭燈的光芒已經(jīng)變得十分微弱，這時風的吼聲忽然又大了起來。我停了下來，等待著這陣狂風過去。那聲音帶來的是絕對的恐懼，讓我想起了小時候有一年圣誕節(jié)，我被風暴激起的巨浪沖進海里的經(jīng)歷。

我身體前傾靠在坡面上，好讓腰背的肌肉休息一下。不知道這里距離冰川背隙還有多遠。就在我的頭還半埋在雪里時，又一陣流雪忽然襲來，徹底把我淹沒，讓我根本無法呼吸。更看不見任何東西。恐慌中我失去平衡在粉雪包裹中向下快速滑去。我在緊貼背隙的地方停了下來，艱難地爬到一邊。疲勞得根本沒精神去想自己方才是多么幸運。我努力想站起來，但每一次都被風吹倒下去，最后只能手腳并用，趴在雪地里慢慢朝下爬。吉姆把我扶起來，然后繼續(xù)向下走去，消失在視線之外。另外兩人也越過了我。我跟在他們身后，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下跋涉。

助產(chǎn)士開口說“等一下”，但已經(jīng)太遲了，嬰兒已經(jīng)脫離子宮，落到了她手上。我不由自主地扭過頭來看——我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助產(chǎn)士低著頭，輕輕撫摸著手里灰色的，毫無生氣的小小身體。我看見她流下了淚。我第一次想假如這個嬰兒能長大的話，會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把他／她當成個人來思考過。我不知道他／她究竟會長得最像誰

頭發(fā)和眼睛會是什么顏色，笑起來會是什么樣子開口說的第一個字會是什么。我開始想像自己可能會成為

個什么樣的人，想像自己跟他／她相親相愛會是什么樣子。

我被幻覺包圍了。我看見拿破侖時代的士兵們在我身邊跋涉，沉重的步槍拖在雪地里。我飄飄忽忽地想，如果一個人心中清楚自己無論多么努力都不可能回到家鄉(xiāng)，那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折磨啊。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還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他歸來。我加大了步子。還好，另外幾個人留在雪上的腳印還沒有被完全掩埋。每走幾步，我都會被風吹倒在地，但我知道它已經(jīng)輸了，它已經(jīng)不可能殺死我了，我才是最后的贏家。我還保留著足夠的體力，我以前也經(jīng)歷過很多次這樣的下撤，但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空虛。沒有感情，甚至沒有自我意識，仿佛五臟六腑都化成了一團團虬結(jié)的肌肉。徹底的空虛。行將就木。

現(xiàn)在是風吹在我背后推我前進，把我推往營地的方向。那里有帳篷，有熱茶和餅干，有溫暖和光亮，我們可以為這次瘋狂的攀登而開懷大笑。我想到了家。

我用力眨著眼睛，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然后又更加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因為我看見了轉(zhuǎn)機。這一定是真的，必須是真的。嬰兒的身體逐漸由灰轉(zhuǎn)白，然后又變成粉紅色。小小的嘴巴張開了，小手顫抖起來小小的身體在助產(chǎn)士懷里搖擺著。助產(chǎn)士抬起頭悄聲告訴我，是個女孩。我的女兒。艾拉。午夜。我們在雪地里跪作一圈。我們的帳篷曾經(jīng)搭在這里，現(xiàn)在則已經(jīng)被風吹走，或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殘骸。剩下的只有幾片破碎的尼龍，在風中劇烈地翻卷著，像斷裂的肢體。我的身體已經(jīng)脫水很嚴重了，流不出眼淚，何況冰凍的眼皮只會增加我的痛苦。我想到了艾拉，她還太小了，不能理解我在哪里，但她知道我不在她身邊。我想到那些拖著槍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士兵，他們沒有生氣的軀體橫陳在荒原上。我想到人生，新的，舊的，變化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