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胡適,人們必會聯想到北京大學。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在今日北大卻幾無蹤影可尋。這情形終于有所改變,借著北大中文系建系100周年之機,胡適已登上北大的大雅之堂。
提起胡適,人們必會聯想到北京大學。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成就其思想、文化的偉業時,即任教于北大,后又長期任教于北大文學院。自1945年抗戰勝利到1948年底,胡適又曾擔任北大校長三年。在歷任校長中,他的大名恐怕僅次于蔡元培先生。所以,離開北大,胡適的生命就缺失了一大半;而離開了胡適,北大的光彩也必減少一大截。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在今日北大卻幾無蹤影可尋。比如,偌大北大校園內,沒有胡適先生的雕像。人們只能在北大圖書館南門入口右墻浮雕群像最后一排,看到兩巴掌大的胡適身影。有人曾熱心提議承擔經費在北大為胡適塑像,但被學校當局婉拒。
這情形終于有所改變,借著北大中文系建系100周年之機,胡適已登上北大的大雅之堂。北大中文系以胡適冠名,設立了“胡適人文講座”。2010年5月中旬,哈佛大學漢學教授宇文所安將作為“胡適人文講座”的首位受邀學者赴北大開講。北大作為一個具有特殊地位的學術重鎮,終于承認胡適,這象征著北大終于準備誠實地承認自己是從哪兒走過來;更廣泛地看,也象征著“民國學術”已逼近在大陸被全面承認,二十世紀前后兩個時代的思想、學術、文化的和解過程大體接近完成。
二十世紀上半期,具體地說,就是從胡適時代開始的一二十年,乃是中國思想、學術、文化最具創造性的時代。這個時代的先天、后天優勢是后世難以望其項背的。彼時現代社會正在建立之中,中學之根尚未中斷。后來成名的學者大多成長于傳統社會中,對古典中國的思想、學術、文化有親切體認。另一方面,這些學者多有負笈留學歐美日名校的經歷。如此成長經歷,注定了他們的心智極為開闊,他們有能力、也有意愿會通中西。
他們確實成就了一番大思想、大學問,不光開中學風氣之先,更能獲得西方學界承認。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陳寅恪、錢穆先生的史學,張君勱、吳經熊先生的憲法學,金岳霖、馮友蘭先生關于“道”的哲學,費孝通先生的鄉村社會學,張奚若、錢端升先生的政治學,蕭公權先生的政治思想史,瞿同祖先生的法律社會學,錢鐘書先生的文學批評等等,均具有典范意義。
可以說,這批活躍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學者基本奠定了中國現代思想、學術的“范式”。它不是傳統的,也不是對西方的照搬,它與中國傳統保持著內在的聯系,對西方傳統則進行了消化、轉換。中國傳統學術追求貫通的意識與西方現代學術之深度思考相互融合,中國傳統學術經世致用的傾向與西方學術的專業化彼此會通,甚至中國古典語文之典雅與西文表達之精準,也融合成一種特殊的思想、學術語言表達范式。這些思想、學術、語言范式,乃是“中體西學、資相循誘”的產物——而這恐怕是中國生產自己的現代思想、文化的最可取進路,此乃現代中國之正宗“學統”。
后來的學者就沒有這一兩代學者幸運了:中學傳統斷裂,國人只知西學,而不知《論語》、《尚書》;學者對古典缺乏切身體認,也很難具有中西溝通的意識。不過,大師們既已承先啟后,奠基現代中國思想學術傳統,后學只要沿著這些榛莽初辟的通路前行,即可以現代之我為本,上達古典,旁通西學,中國思想、學術的生命自可壯大。
可惜,上世紀五十年代后,大陸思想、學術與舊時代堅決決裂,陳寅恪、蕭公權、瞿同祖那一輩學者創造的現代中國學術范式無人接續,被刻意遺忘,人們不能了解它,更不得接受它。他們本人和弟子們反而被迫清洗頭腦,接受另外一套話語和思想范式。而這套范式具有高度的封閉性,缺乏再生產的潛力。在這種貧瘠的土壤上成長出來的當代中國思想學術,既無古典根柢,又無現代內涵,恰一似孤魂野鬼。
上世紀八十年代后,強加在人們心靈的外在禁錮逐漸放松,人們很自然地尋找能夠饜足饑渴心靈的思想、學術、文化產品。學界目光先是轉向五六十年代,隨后轉向國外時髦,最后才聚焦于二十世紀上半期。九十年代以來,學術、思想、文化界最為重要的現象,恐怕就是“民國學術”重新進入大陸學術場域。
最早,胡適、錢鐘書、陳寅恪、周作人、張中行、季羨林、張愛玲等人開始流行,他們都是民國的“孤兒”和“遺腹子”。從他們的文字、思想、學術中,人們發現了一個既熟悉又有點陌生,因而充滿誘惑力的世界。這些文化人物已經成為流行明星。陳寅恪、錢穆先生的著作被成套印刷,廣泛售賣。連帶著,在海外或港臺接續了這個傳統的牟宗三、唐君毅的第三期儒學,余英時、林毓生的史學,也成為大陸思想、學術界仰賴的權威。近幾年來,數家出版社甚至把民國學術經典當作通俗讀物推出。
不過,現代學術的回歸,如同胡適的回家一樣,依然面臨著某些看不見但頑固的阻力。比如,今日學術界已可自如對接民國學術傳統,如數自家珍寶,不過,這些杰出的思想、學術文化卻無法進入面向學生、普通民眾的教育體系中。由此,在當今人文社會研究圈與大眾文化圈之間,形成相當嚴重的隔閡,雙方的話語體系甚至也不相同。
該是克服思想、學術、文化之歷史性隔閡的時候了。人人都期待今日中國實現文化復興,文化復興的前提是思想、學術具備高度創造性。那么,當代中國思想、學術創造的出發點在哪兒?唯一的立足點就是二十世紀上半期形成的現代中國思想學術傳統,已融匯中體西學的新學統。為此,學者及學術領導人士,當打破橫亙在心頭的理念和歷史糾結,實現文化和解。胡適應當回家,陳寅恪、錢穆、余英時都應當堂堂正正地回家;反過來,通過體認他們,我們也能找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