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有一句傳世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他個人的抱負,也是儒家學者的共同理想。這么崇高的目標,恐怕不容易達成。我們更關心的是:他如何找到這樣的目標?他又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而做過什么努力?
張載是陜西人,陜西古為關中之地,而他的學派也稱為“關學”。他年輕時熱衷于軍事,曾想呼召同伴取回被西夏所占的洮西地區(qū)。二十一歲時上書范仲淹,暢談兵學。當時范仲淹受宋仁宗任命為陜西經(jīng)略安撫副使,也是一位著名學者。范仲淹見他器宇不凡,就提醒他:“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同時勸他讀《中庸》。
他當時讀了《中庸》,但覺得有所不足,于是又念了佛教與道家的數(shù)據(jù),然后再回到《六經(jīng)》。三十八歲時,他在京師“坐虎皮,說周易”。對其他學者的期許是:“孰能少置意科舉,相從于堯舜之域否?”
他拜訪當時推行新法的王安石,但相談不洽,因為他的政治觀已經(jīng)深受孟子影響,主張“法三代,仁政必自經(jīng)界始”,居然想要取法古人的示范,并以畫分田界作為推行仁政的第一步。這其實也是先拚好經(jīng)濟,改善百姓生活,然后再實施教化的構(gòu)想。他五十歲回歸老家,學問漸成系統(tǒng),教導學生“知禮成性、變化氣質(zhì)之道。”他的氣魄日益開闊,他說:“學必如圣人而后已。”并且認為:秦、漢以來學者之大蔽正是:“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
他所謂的“為往圣繼絕學”就由此展開了。首先,往圣是指孔孟,而絕學是感嘆儒家之道久已失傳。學術(shù)不能復古,若要繼承就必須“接著講”而不能只是“照著講”。這時挑戰(zhàn)有二:一是要由儒家立場批判當時流行的佛教與道家;二是要重新詮釋儒家與人生各種問題的關聯(lián)。
針對佛教,張載的對策是“立氣破空”。佛教主張四大皆空,以“心”作為天地起滅的主宰,否定了物質(zhì)世界的實在性;同時,佛教還“以空為真”,認為人生人死皆是幻妄。如果這是真實情況,那么死后輪回又是怎么回事?張載的意思是:萬物的原始質(zhì)料是“氣”,氣的屈伸即是鬼神:“鬼者,歸也”,“神者,伸也”。他說:“氣于人,生而不離,死而游散者為魂。”這是從《易經(jīng)·系辭傳》得到的理解線索。
針對道家,張載的對策是“以有破無”。老子的思想是“有生于無”,由此可能導入消極無為,甚至避世頹廢的后果。張載認為,有與無都只是“氣”的聚與散,這兩者是一體之兩種面貌,并無本末之分。
接著,讓人好奇的是,這種“氣化一元論”(用氣的變化來解釋萬物的存在與發(fā)展)真能代表孔孟的思想嗎?讀過道家《莊子》一書的人都知道,莊子在描寫生死時,明白宣稱那是“氣之聚散”。那么,張載如果堅持宇宙萬物的本源是“太虛”,而“太虛即氣”,那么他就必須說明人性的特殊結(jié)構(gòu),否則又如何接得上儒家所強調(diào)的道德修行?
張載認為:人有氣質(zhì)之性與天地之性。前者是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可以經(jīng)由學習而改善的。這兩者都是人性的組合部分。他的說法是:“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意即:人誕生于世,有了身體,那么氣質(zhì)之性隨之出現(xiàn)。這種氣質(zhì)有清有濁,有剛有柔,但總是有所偏執(zhí)。如果“善反之”,好好回溯本源,譬如讀書明理,反身而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身上還存著天地之性。
天地之性又稱“天理”,氣質(zhì)之性則代表了“人欲”。孔孟立“天理”,但其學說失傳,以致后人“滅天理而窮人欲”,陷入人欲橫流的不堪之境。因此,人生只有一條路,就是“存天理,去人欲”。這種觀念成為宋明儒學的共識。于是問題成為:人皆有人欲,但人欲必然是惡的嗎?答案是:把人欲當成私欲或物欲,那么必然以私害公,造成社會災難;但是人欲也可以經(jīng)由修行而成為大公無私而不再以自我為中心,那么這時就顯示了“天理”的作用。所謂讀書明理,學做圣人,其關鍵全在此處。這種說法不是沒有困難。譬如,既然“氣”是萬物的本源與實質(zhì),那么氣與天理的關系如何?為何物質(zhì)性的氣,會給人以道德上的要求?人為何一方面要隨順氣的變化,如張載所云:“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而同時又須致力于成為完美的圣人?
宋明儒者凡是主張“存天理,去人欲”的,大概都無法回避這一類質(zhì)疑。現(xiàn)代人固然要學習明白天理(人生的應行之道),但同時也知道自己既然是人,就不可能擺脫人欲的束縛。人欲未必是束縛,它也是真實人生的軌道。就像孟子說的,圣人之中,有“清者、和者、任者”,以及像孔子一樣的“時者”。清、和、任三者,都離不開特定的氣質(zhì)軌道;“時”則難上加難。宋儒之可貴,未必在其學說,而在其理想高遠而心境平和,是即孔子所謂“君子坦蕩蕩”。
人物小傳
張載(1020-1077)北宋大儒,哲學家,理學家。字子厚,大梁(今河南開封)人,徙家鳳翔郿縣(今陜西眉縣)橫渠鎮(zhèn),學者稱橫渠先生。張載為程顥、程頤的表叔,封先賢,并與周敦頤、邵雍、程頤、程顥,合稱“北宋五子”。張載是北宋時期一位重要的思想家、關學的創(chuàng)始人,理學的奠基者之一。其學術(shù)思想在中國思想文化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以后的思想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張載著有《崇文集》十卷(已佚),《正蒙》、《橫渠易說》、《經(jīng)學理窟》、《張子語錄》等,明嘉靖間呂柟編有《張子鈔釋》,清乾隆間刊有《張子全書》,后世編為《張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