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狼,本名李國仁,詩人、作家,《荒原》文學雜志主編、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外散文詩學會理事、成都市文聯創作員,著有詩集《生命放逐》、散文集《回家的路》、長篇小說《農歷》等。
摘要:詩人峻冰是一個生、長于農村而在現代都市生活的人,詩人在他的詩集《鄉土與人生的戀歌》中,營造了優美的意境,同時也表達了一個游子內心對鄉情的難以割舍,對故鄉的父老鄉親以及那片土地的思念之情。
關鍵詞:峻冰;鄉土詩;《鄉土與人生的戀歌》
一
文學源于神話,來自于民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鄉土便是文學的母土,很早我們的文學創作就涉及到了鄉土,不管是創作的原始動因(或者靈性),還是背景和題材。就鄉土詩歌而言,在中國最早以漢語方塊文字出現的鄉土詩,恐怕還是《詩經》呈現給我們的。當然,隨著新文化運動之后新詩在中國的興起,鄉土新詩也漸成蔚然。在現當代,鄉土詩已在整個中國詩壇占據了半壁河山,且產生了許多高質量的作品,很受廣大讀者青睞。
對于詩人峻冰,之前筆者只知道他是一個詩人;對于一個在高校任教的峻冰,筆者也只清楚他是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廣播電影電視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但要把他與鄉土詩歌聯系起來,筆者一開始還持懷疑態度,因為不是所有很有才情的詩人都能寫好鄉土詩的。但是,讀了他早期出版的一本個人詩集《鄉土與人生的戀歌》(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之后,筆者才知道對他的這種懷疑是多余的。“遙遠的故鄉,在記憶的儲藏間里,已塵封為十年前的舊書……我的父輩仍然在那里堅守,以他們原始得透明的信念……我這顆飄落異地植根城市的種子,以我思維的藤蔓,把一片片凋零風中的落葉織成雖不艷麗但卻真誠的花環,獻給那片黑色的神奇的土地?!盵1]在這里摘錄詩作者的這幾句話,是想先讓讀者知道和了解詩人為何書寫鄉土,也就是說,他的鄉土詩歌的創作動因。
認識詩人峻冰并與他成為好朋友,還得感謝詩歌。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而且他的名字早已耳熟,但真正蒙面,還是那次中外散文詩學會、《散文詩世界》雜志社在長白山舉行的一個規模較大的詩歌筆會上。在來自全國各地共120余人中,除了一些老朋友,詩人峻冰算是筆者認識的第一個新朋友,他給人最初的印象是一個禮貌、對人友善、溫文爾雅、笑容可掬的謙謙君子。在一起回到成都后,我們就理所當然地有了頻繁的接觸,一同頻繁地參加省內外各種文事活動,同時,在讀了他的詩集《行吟韓國》(中國電影出版社2007年版)后,在心里更加認可了他的詩人身份。但是,從一個青年儒生身上,只能看出一個詩人特有的氣質,卻實在讓人看不出他與農村、與鄉土有什么關聯。不過,在筆者拜讀了他先于《行吟韓國》出版的另一本詩集《鄉土與人生的戀歌》后,才讓人對他有了更深的認識和了解。
峻冰,其實就是一個赤著鄉村的腳丫在大都市奔跑的人。
峻冰出生在安徽蒙城農村,從小在農村長大,后來隨著讀書、參加工作遠離了家鄉,脫離了農村,才成為了一個現代都市人。大概在他25歲以前都還脫離不了與鄉土的千絲萬縷的羈絆,他都還要依靠鄉土的養育或者供給而生存。所以,他就有二十多年的鄉村生活體驗,而這段人生經歷卻最讓他刻骨銘心。雖然他今天生活、工作在遠離鄉村的大都市,享受著都市人才能享受的物質生活與文化資源,但“洋裝雖然穿在身”,心里卻無法割舍鄉情,反而對故鄉那片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父老鄉親的思念之情越來越濃。這既是一個正常人在追尋生命之根自我反省時所自然表達的一種感恩之心,也是一個詩人的良知和最起碼要具備的社會責任感。所以,峻冰于1998年4月,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鄉土與人生的戀歌》,次年再版。
二
就峻冰的《鄉土與人生的戀歌》,筆者雖不敢妄自評論,但讀得很虔誠。因為鄉土,因為鄉土上同樣有我們的父親、母親,以及許多像我們的父親、母親一樣可親可敬的鄉民。因為他的詩歌又把我們帶到了有炊煙、泥土、汗水、陽光、莊稼的生命的根部,讓我們的靈魂找到了一個皈依之所?!把澬湮s之后/你把背弓成殘月/鞠躬向土地/借回沉重的日子洗凈/放進祖上遺下的豁鍋煮個半熟/咂盡日子的苦澀/歸還土地日子的香甜”(《鄉民》)。這確實就是鄉民的日子,詩句并不帶有濃厚的抒情色彩,而是幾乎以白描的手法和口語化的語言平實地道出了鄉民的生活境況,但一個“你”字,卻深情地表達了詩人對鄉民的敬意,體現了詩人對鄉民的深切同情和悲憫的人文情懷?!把澬湮s之后/你把背弓成殘月/鞠躬向土地”這既是從衣著外貌對鄉民的形象刻畫,又是對鄉民崇尚勞動、對土地的崇拜與信賴的內心活動的描寫。把“日子洗凈/放進祖上遺下的豁鍋煮個半熟/咂盡日子的苦澀”,這就是鄉民的生活態度,即好日子、歹日子或好年景、壞年景都得過。雖然常常寄希望于土地年年豐收,但很多時候都會“煮個半熟”,使日子過得“苦澀”。于是,“土地哭了/流落兩行金子般的淚水/匯成夏秋之河兩岸谷香襲人的風景/你心中的眷戀/溫暖了整個冬春”(《鄉民》)。即使如此,依然忠實于土地,不離不棄,并以不屈的意志和對土地的信賴,辛勤耕種,最終讓土地春華秋實。
如果不熟悉鄉村,不熟悉鄉民的生活,或者說沒有深切地鄉民生活體驗,就不可能用這么精準的詞寫出這么生動這么深刻的詩句來。因為筆者也是一個鄉民,或者說曾經是一個鄉民,所以很清楚鄉民是如何過日子的,特別是那些被“煮個半熟”的日子。
當然,這些都是曾經的鄉民生活,或鄉民曾經的生活寫照,那時整個中國農村的鄉民都無不是這樣過著日子的,于是,故鄉鄉民們的生活情形已經烙印在了詩人的心里。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過去式”“經驗式”寫作。而詩歌寫作,我們總是在表達方式、詩體形態、語言風格、意境營造等方面無窮無盡地探尋創新之路,卻很少回到詩歌的本質上。文以載道,詩以言志。無論哪種文體,雖然藝術的表現形式各異,但萬變不離其宗,首先是我們要表達什么,然后再說如何表達,這是筆者一貫堅持的觀點。詩歌要表達什么主題,即使非常含蓄的語言和特殊的語境,都應該要讓讀者領會?!拔覀兊淖髌分挥斜焕斫?,才能實現其藝術價值。應該是理解的人越多越好。”[2]這不僅是詩歌,而是任何文學藝術都要體現或者應具備的思想核心,即本質,在詩歌里面叫做“詩質”。《鄉民》這首詩,詩人所表現的和想表達的,相信讀者都很明了,并能夠在心中產生強大的共鳴。這就是因為詩人在創作中強調了詩歌的核心質,而并不是思維飄忽,讓人云里霧里找不著北。
筆者不是詩歌評論家,但一直在關注中國的新詩在當今中國新詩界將要被那些詩歌理論研究的權威人士引向何方,發現在壓根就沒有理順和搞清楚什么樣的新詩才是真正的中國新詩的前提下,就一味地忽悠創新求異,致使出現“不管什么樣的漢語言文字只要分行排列就是詩”這一現象。為此,曾經一度詩壇派別林立,各種“體”也相繼出現,不管讀者和詩作者自己懂不懂,也不管胡言亂語些什么,只要是“新派”“異體”,哪怕毫無一點詩味,都成了好詩,甚至有些還獲了大獎。所以,筆者早就懷疑,現在的許多詩歌還是不是詩歌,中國到底有沒有新詩?“既然新詩所使用的語言符號,仍然是漢民族的方塊文字,歷史的詩和現時的詩,就不可能沒有共通的東西?!盵3]所以,個人認為,中國的新詩應該是從中國的舊體詩中脫離出來的一種新的漢語言表達方式和新的詩體存在形態,是在保存舊體詩精魂的基礎上不受格律和句式的束縛而進行求新求異的,而不是與舊體詩毫不相干。舊體詩的精魂,就是詩歌表現出的音律的節奏美和意境美。
“走向遠方那盞紅紅的燈籠/牛/掮犁的農夫/以悠然的姿態/采一片云/畫一幅田園風景//那畫法傳承了幾千年/火紅的底上/牛 犁 農夫/成為剪影”(《晚歸》)。在這里,詩人在給詩歌的質以豐富和飽滿的基礎上,以牛、農夫、犁以及火燒云等客觀物象構建出一幅溫馨、恬靜的田園風景畫面,用這些意象營造出了和諧美的意境,既有情感的感染力又有視覺的沖擊力。詩人在這首新詩的創作過程中就特別吸取了舊體詩的意境構造。而他所描繪的這樣美妙的田園風光,不只是在對鄉土的贊美與歌頌,更主要的是在為自己的靈魂歸宿設置一個場所——“走向遠方那盞紅紅的燈籠”?;蛟S,詩人的內心世界里一直都有那盞“紅紅的燈籠”,他“這顆飄落異地植根城市的種子”,其靈魂一直就沒有離開過那個掛有紅燈籠的遙遠的故土。所以,他常常想家,想家又常常是孤身一人在雨夜的時候,“遠道而來的風/老屋門前棗樹的葉子是否落完/低聲哭泣的雨/這個季節還有沒有月圓”(《想家的時候》)。詩人將“風”和“雨”擬人化,視作自故鄉“遠道而來”的同鄉或者客人,向他們了解自己家鄉以及老屋的一些事情。表面看來語言平淡,心態平和,像拉家常一樣,但在藝術效果上卻與王維的“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有同工異曲之妙。1993年秋天寫《想家的時候》,當時的峻冰還沒有在城市扎下根來,遠離家鄉、遠離親人,只身一人在成都這個大西南最繁華的大都市里求學和尋找工作。一個孤家寡人,在異地他鄉,每遇一個像秋季一樣多愁善感的季節和像雨夜一樣多愁善感的時刻,就容易引發多愁善感的詩人的思鄉之情。
一個人對故鄉的懷念,總是和那些與自己過去的生活有密切關系的人、事、物聯結在一起。所謂“鄉思”,完全是一種形象思維,浮現在思鄉者腦海中的都是一個個具體的形象或畫面。《想家的時候》這首詩里的“棗樹”和“月亮”就是兩個具體的物象,詩人借物傳情,真切地表達了詩人對故鄉濃濃的思念,特別是“這個季節還有沒有月圓”一句,使人忍俊不禁地潸然淚下。有時往往一些看來很平常、很細小的事,卻最真實也最親切,就如這“棗樹”和“月亮”,它已蘊含著詩人童年時代和青少年時代在老家生活的情和趣,已不再是一般的自然物象了,而成了故鄉的一種象征。它們已經被詩化了。
三
讀峻冰的鄉土詩,時常會被一些精妙絕倫的詩句所深深地吸引,而不自覺地跟隨詩歌的情緒進入到了詩歌的意境之中。“穿過幽長的記憶/我的目光到達你的落寞和寂寥/一輛破舊的木板車/拉著日子/流浪了一個春秋”(《老屋》)。這些詩句不僅寫得美,而且詩意很濃,也很有質感和厚重感。
在農村生活過的人都知道,鄉村的老屋雖然不是很神圣,卻是祖輩留下來的祖業,是祖先艱辛創業和壯大家族的一種見證。它作為一個姓氏繁衍后代延續血脈的圣殿,既承載著生命在自然規律中新生的快樂和死亡的痛苦,又記錄著前人和后人的人生經歷,可以說,它也是一個家族的一部歷史。相信很多從農村走進城市而父母高堂至今還住在農村的人,都對自家的老屋有著很深的感情。峻冰在書寫他的老屋時是飽含深情的,即使老屋在今天是那么的“落寞和寂寥”,即使記憶是那么“幽長”,他的目光也能到達。因為老屋給了他生命,他在追思和尋找自己的生命之源。只是老屋在進入他的詩境之后,已不再是物質的老屋了,而是一個象征符號。一個家族在承受許多苦難之后依然在有陽光、有風雨的日子里經受歲月的洗禮,象征著生命的韌性。所以,詩人把老屋比喻成“一輛破舊的木板車”,“拉著日子”在歲月里“流浪”。
筆者在這里不能片面地給詩人峻冰冠以“鄉土詩人”的名號,是因為他在詩歌創作中不單只涉足鄉土。但是,就他的這本詩集來說,許多篇什都值得去細細品讀。例如《深冬的北方原野》里有這樣兩節:“漫長冷酷的沉默/襲你一身白袍/想掩蓋生命/一兩株倔強的白楊/刺破沉默/揚起獵獵的旗//饑餓困惑的狗/在你白嫩的肌膚上噬咬/早起拾糞的老人/筐和鏟鄭重的低頭/表達了一位農夫真實的崇敬”。初讀這兩節詩,有畫面,有情節,有深遠的意境,而且詩中把他淮北老家原野的冬天真實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但細細品味,詩人在這里并不只是在描繪北方冬天的景象,而是通過對冬天雪景的鋪設重點突出鄉土上的生命。上節寫挺立于風雪中的白楊,下節寫在野地尋食的狗和“拾糞的老人”,而且重點突出的是老人。這個冬天的北方原野,表面看來是“漫長冷酷的沉默”,“想掩蓋生命”,但卻蘊藏著無窮的生命力。如此,便增加了詩歌的厚重感和閱讀的想象空間。
每一個詩人都是熱愛自己家鄉的。峻冰對家鄉的熱愛、對鄉土的依戀,用情之真之深,從《鄉音》這首詩里足可以品出?!鞍涯銙煸谧爝?就把故鄉掛在心頭……有你伴隨/我不會在符號橫行的城市走失/依你的指引/我一次次將迷途的羔羊找回//你是我尋根的向導/你是我回鄉的路燈……”常把鄉音“掛在嘴邊”,“就把故鄉掛在心頭”,其實就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記故鄉,不能忘記自己的根在何處。身在大都市,哪怕住著商品房,開著小轎車,出入在各種體面場合,但詩人沒有忘記給予自己生命、哺育自己長大的鄉土,沒有忘記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血管里永遠流淌的是善良、質樸的血液。所以,他在作為一個詩人的時候,便自覺地常常用詩歌來抒發自己對父親母親、對鄉民的感恩情懷,用詩歌去回饋那片鄉土。
四
或許筆者與峻冰一樣都來自農村,都對鄉村懷有一種無法割舍的感情,所以才更加關注他以及他的鄉土詩。讀完他的整本詩集,感受很多,受啟發的也很多。除了以上提到的,還有諸如《雪地里的母親》《父親》《三輪車夫》《黃土高原的背影》《小村》以及長詩《家》等篇什,都寫得很有深度,也很感人。對他的鄉土詩總的感覺是:厚重、沉郁、蒼涼,無論是情緒還是詩歌營造的氛圍,與鄉土都非常映照。此時,筆者忽然發現,我們都有過大致相同的人生經歷,至少在鄉村度過了漫長的童年時光,所以對曾經的苦難和生命的終極意義都有共同的感受和認知。
所以,現在可以這樣說,不管峻冰是不是一個鄉土詩人,但成就他成為一個詩人的確實是鄉土,是鄉土為他的詩歌點亮了一盞溫暖的燈。
注釋:
[1]峻冰:《鄉土與人生的戀歌》(自序),四川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2][3] 曹紀祖:《批評與思考——中國新時期詩歌》,四川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頁、第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