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故事新編》是魯迅生前最后也是寫作歷時最久的一部小說集,學界眾說紛紜。本文從知識權力學角度來分析,指出魯迅放棄對歷史的總體性陳述,實際是描述了一個個微觀空間中個體生命相互緊張的關系,揭示出藏匿于知識文化體系背后的意識形態與權力。這種張力既完成了小說的精彩敘事,也使小說成為知識與權力關系的象征體。
關鍵詞:《故事新編》;知識;權力;現代性
魯迅被稱為革命家,在《關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悼文中,魯迅這樣懷念他深為敬重的導師:“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并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魯迅重視革命甚至超越了學術。這一點,可堪比照的是汪暉曾指出:“中國的文學,要么是茶余酒后的玩物,要么是文以載道,魯迅開創的現代文學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空間,魯迅通過這個空間介入政治。”①想一想,薩特、加繆以及畢加索這樣的藝術大師都在介入政治,真正的知識分子不應該跳出世外,“知識分子的良心”就體現在他介入政治后,對生命個體的關懷。
福柯說:“知識分子的政治問題必須從真理與權力,而不是從科學與意識形態的角度來考慮?!雹跈嗔θ说闹涫侨轿坏?,并在權力的底部形成了微觀權力關系網絡,每個人都是這個網絡中的一點,人受權力制約,同時對權力進行消極或積極的抵抗。魯迅在《故事新編》中放棄對歷史的總體性陳述,實際是描述了一個個的微觀空間,通過一個個節點中的個體生命相互緊張的關系,悄然揭示了權力的運作模式。這種張力既完成了小說的精彩敘事,也使小說成為知識與權力關系的象征體。
《故事新編》的人們,又是怎樣在權力網絡中生活呢?魯迅善于通過細節闡釋意義,《故事新編》正好供他發揮所長,一切權力的關系都從微觀體現。比如在《出關》這則小說里,儒、道兩大學派創始人的爭斗僅僅是兩個小場景。
老子像一段木頭呆坐著??鬃觼戆菰L訴苦:我滿腹學問吶,但“去拜見了七十二位主子,誰也不采用。”
老子說了一番“你的話,可是和跡一樣的。跡是鞋子踏成的,但跡難道就是鞋子嗎?……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币馑际钦f你懂得多也沒有,因為你不懂我的道。
孔子好像受了當頭一棒,亡魂失魄的坐著,恰如一段呆木頭。
三個月后,孔子又來了,“老子仍舊毫無動靜的坐著,好像一段呆木頭?!?br/> “先生,您好嗎?”孔子極恭敬的行著禮,一面說。
“我總是這樣子,”老子答道。“長久不看見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罷?”
老子心知肚明,知道來者不善。
“那里那里,”孔子謙虛的說?!皼]有出門,在想著。想通了一點:鴉鵲親嘴;魚兒涂口水;細腰蜂兒化別個;懷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變化里了,這怎么能夠變化別人呢!……”
“對對!”老子道。“您想通了!”77fbdf7bce1a9b4a963a7c67e5fdec0b
大家都從此沒有話,好像兩段呆木頭。
大約過了八分鐘,孔子這才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就起身要告辭,一面照例很客氣的致謝著老子的教訓。
看似平靜如水,其實兩派宗師已經過完了招,高手過招都是這樣,暗藏殺機,不動聲色。孔子用幾個比喻,暗示了道學不善變通的的后進性,變通即是我可以去適應社會,“是上朝庭的。”既然我已勝了你,天下的學術即歸我傳,你這個哥哥,以后就哭去吧。老子斗不過孔子,就只有乖乖地準備出關。魯迅在對《出關》的自評中稱:因道學不如儒學入世思進取,所以送老子出關。但是讀罷文章,老子出關并非是讓人高興的事,相反卻讓讀者生發許多同情。那就是因為后面發生的事情:老子出關并不順利,他本來想爬出關的,但卻沒“起重機”搬青牛,被關尹喜同志抓了個正著。“我們要請先生到關上去住幾天,聽聽先生的教訓。”
老子還沒有回答,四個巡警就一擁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簽子手用簽子在牛屁股上刺了一下,牛把尾巴一卷,就放開腳步,一同向關口跑去了。
這就是《故事新編》所特有的“請”,如叔齊伯夷被衛士們一推“請”到地上,老子的“請”則像被劫持,道家祖師在關官面前連發言的機會都沒有。關尹喜隨口一說,手下人就上來了。一切都在權力的掌控下,雖然是位“知名老人”,也不過是被請來請去。老子的講道、寫經并無自由可言,《道德經》成了換取自由的抵押品。魯迅盡管并不贊同老子的“柔術”,但對老子境遇的刻畫還是表達了對其被“囚禁”的同情。在《出關》中,一切人際關系都很虛偽,老子請孔子喝茶是虛偽,關尹喜請老子留下是虛偽。
老子走后,大家回到關上,好像卸下了一副擔子,伸一伸腰,又好像得了什么貨色似的,咂一咂嘴,好些人跟著關尹喜走進公事房里去。如此描寫,簡直入木三分。老子出關去走流沙,明明是死路一條,這是無人過問的。關尹喜冷冷的說“看他走得到。”人們關心的是老子的“手稿”能賣多少錢,在隨后的閑談中,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竟變成了對老子戀愛史的附會,因為他想亂愛(無不為),所以不愛(無為)。魯迅為什么突發奇想舉了個戀愛的比喻,戀愛不是人類很美好的情感嗎?盡管魯迅自言那是對老子的諷刺,但也許還暗示了真愛在人世間的難得,人們缺少的正是魯迅所最期待的拯救之方——愛。
《出關》正是表現了權力的底層空間,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猜疑、傾軋的復雜關系。這其實就是社會的縮影,它包括知識分子之間,知識分子與官員之間,知識分子與警吏之間,官員與警吏之間的各種關系。人們都積極地扮演著一個角色,甚至已沒有大人物小人物之分,都是在體制規則中行事,盡義務,行權力。老作家比年青人多分了五個餑餑,書記和帳房當著關尹喜的面發一些空論,居然談到自己的“頭”身上:如果能辭官就算得上個大人物了。一切都日?;?,像黃塵遮得半明暗的天讓人感到壓抑。筆者想起有人去函谷關旅游的經歷:走到道觀里,卻被人拉著上香,此情此景,和老子被逼迫寫經文也差不多少,莫非是千年前人們傳下的寶貴經驗不成?由此看,這種偶發性的事件恰恰就是歷史的本真,個人要想不“被”燒那一柱香還需要敢于抗拒。
從監禁意義上的權力學來看,權力巨網各節點上的人實行相互間的一種注視性控制。上層權力消隱并層層下放,在各個具體“監視所”默默發揮作用。錢理群指出魯迅非常注意“看客”這種特殊群體,中國人的好奇心借助《示眾》得到極大滿足,在《故事新編》中看客依然發揮著他們的功效。這些細節處處可見,甚至魯迅的寫法都有重復之感,但細讀下還是略有區別,如《采薇》里周王“恭行天罰”時,人們還是站著的,但肅然起敬,不動不響;大禹治水歸來又不同,人們是夾道相迎,大禹是從人群中擠過去的,這和莎士比亞筆下的凱撒回國的待遇差不多;到《鑄劍》里王出行時,人們紛紛跪倒,但是還在看車馬儀仗,等王車到時,就伏下身去;小說結尾一排長長的觀眾隊伍,人們瞻仰“大出喪”的盛景,看完靈車,看王后、妃子、大臣。當人們的自律越來越強,紛紛跪伏到地上的時候,注視的作用就發揮到最大,沒有人敢在眾目睽睽下站起來,集體無意識也成為現實?!皼]有必要發展軍備、增加暴力和進行有形的控制。只要有注視的目光就行了。一種監視的目光,每一個人在這種目光的壓力之下,都會逐漸自覺地變成自已的監視者,這樣就可以實現自我監禁?!雹圩屓藗兿嗷プ⒁暤迷胶?,權力的執行也就越輕松。在集中營和監獄,甚至學校,注視性控制讓人們遵守紀律,人們的主體意識喪失,終于變成了一具具聽話的肉體。
《故事新編》對于權力揭示有更深的層面,那就是魯迅追溯歷史,在對歷史“檔案”進行解密后,他告訴我們監禁不僅表現在注視上,還體現在聽說、傳說之間,在人們相互傳言時,規則建立,真相也開始扭曲,甚至讓人死后不得翻身。古書里伯夷、叔齊本是不食周栗餓死,但后來史料演變成二人出走后采薇,聽了別人言“普天之下,莫為王土”,而信仰崩塌,絕食而死,這個演變其實存在一個悖論,就是兩人正是被自己的信仰所害,信仰又來自同一部典籍,那么這部典籍是否就是矛盾的呢?魯迅的寫作就是讓話語之間產生離間、反動,我們再看一個例子,伯夷叔齊聽說商王無道,挖心砍腿等等暴行,叔齊說這“證明了商王的變亂舊章。變亂舊章,原是應該征伐的。不過我想,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變亂舊章——該伐,以下犯上不對——該伐,到底應該怎么做?死摳章法使二人陷入矛盾之中。士可殺,就在于其不知章法本身就是不合邏輯,自相矛盾的。王定王法,錯也是對,這才是根本原理。所以,深信王道的人必死。
《起死》中的莊子,以懷仁之心讓一個骷髏復生,卻被拉住要衣服包裹,莊子“方生方死“的大論在赤裸裸的現實面前變得異常被動,處于失語狀態的他被迫吹了警笛,巡士來了,竟把莊子認作劫匪,莊子只好搬出“我得趕路,見楚王去”的法寶。莊子得到了解脫,復活的漢子卻不得不與巡警扭打成一團,成了生不如死的尷尬見證。一場無法自圓的鬧劇竟輕松破解了莊子的齊物論。
再如《采薇》這篇小說的章末,假如魯迅不寫該部分,也絲毫不影響文本的完整性,增加這部分就是要強化人口相傳之間歷史真相的終結。阿金所說的話不過是古文字的翻譯,編一個上天賜的母鹿,連喂你們奶的母鹿都不放過,還想得寸進尺吃鹿肉,那么賢士之死就是罪有應得了。僅一個弱女子就能殺掉兩位“義士”,這實在是絕妙的諷刺。弱者憑借強大的制度利器“奴役”了強者,但阿金同樣是被奴役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道理她雖不懂,但只因為主子說了,她就附合地傳達,終于成為社會監禁行為的實施者,成為社會的幫兇。正如??滤f:“這個靈魂是一種權力解剖學的效應和工具;這個靈魂是肉體的監獄?!?
兩位義士與阿金再也無法逃出他們自己靈魂的“監獄”。制度殺人于無形當中,看似戲謔的《故事新編》背后深藏了讓人產生切膚之痛的悲劇意味。
如是細節,在這部歷十三載春秋寫成的薄薄小說集中俯拾即是,魯迅幾乎是漫不經心地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一次全面反思。這無疑是獨具匠心的。福柯告訴人們:權力的關系無不與知識的組成有關。而魯迅則在半個世紀前以文本實踐的形式完成了一個“專業知識分子”的工作,揭示出藏匿于知識、文化體系背后的意識形態與權力。當人們因小說中的戲謔而會心一笑時,那座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公理大廈已開始動搖、坍塌。更重要的是,人們會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像而動搖自己的心理習慣、行為和思維方式,繼而反思知識背后的深層次因素。最后借用《非攻》里墨子說的那句話:“我用愛來鉤,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④那這也許是《故事新編》的“新”的真諦所在,解構是為了建構,深沉的批判后面是愛與尊重,這是魯迅式現代性的終極目標。
參考文獻:
?、偻魰?魯迅:一個真正的反現代性的現代性人物[A].陽敏.南風窗[J].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