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箱子巖》突破了單純構建牧歌式的湘西世界傳統模式,在記憶與現實的對比中展示了湘西具象世界的失落和生存狀態的頹廢,通過深情呼喚“劃龍船”的勁頭來重造湘西民族精神。《箱子巖》沈從文對重造思想內涵的形象詮釋,重造思想也使其散文創作呈現出深刻的精神世界和獨特的悲劇風格。
關鍵詞:沈從文;《箱子巖》;孤獨心態;重造思想;悲劇美學
自1917年行伍至1922年進京,青年沈從文在湘西沅水流域輾轉生活了五年,獨特的生活經歷,使他始終不渝地以湘西為創作題材,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奇觀,展現出其作品的獨特魅力。汪曾祺說:“沈從文在一條長達千里的沅水上生活了一輩子。二十歲以前生活在沅水邊的土地上;二十歲以后生活在對這片土地的印象里。”①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后期開始,沈從文的創作思想發生了轉向,其中最為顯著的特點是:牧歌式的湘西具象世界在其創作中悄然消逝,重造思想逐漸占據了這一時期創作的重要位置。《箱子巖》是沈從文散文集《湘行散記》中的一篇,創作于1943年。作品用厚重的筆觸揭示了雙重孤獨心態下的湘西具象世界,對湘西人的生存狀態進行了理性思考,并通過深情呼喚“劃龍船”的勁頭來重造民族精神,使沈從文這一時期作品呈現出獨特的悲劇美學意蘊。
一
沈從文“湘行集”散文一直在著力構建牧歌式的湘西世界。美麗奇特的山水,亙古淳樸的民風,原始粗獷的人性,自然與人性相諧的生存方式,無一不體現出沈從文“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該美一點”②的創作理念。因此,在沈從文的筆下,“以瀏亮明凈、瀟灑隨心的文字把湘西千里沅水和武陵山系十余縣的山光水色、風物人情,傾入藝術之杯,使人在看慣三十年代作品中豪華墮落的都會和動蕩分解的沿海鄉鎮之時,一睹‘化外之地’山寨和水碼頭上寧靜秀美而又古樸奇幻的風俗畫。”③散文《箱子巖》的開頭,沈從文一如既往地挖掘這種來自湘西世界深層泥土的詩化“原料”。十五年以前,作者“有機會獨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巖腳下”。作者在與箱子巖的不期而遇中,從三個方面對湘西具象世界的牧歌性進行了詩意描述:第一,對湘西自然風物的寫意。夕陽映照下的“青黛嶄削”、“夾江高矗”的石壁,“古代巢居者”的遺跡,“巖壁斷折缺口處”的茅棚與水碼頭,以及“石罅隙間”的懸棺,等等。奇特的自然環境使得山水相互映襯的湘西世界盡顯和諧與靜謐。第二,對湘西節日風習的拓印。三只最美麗的龍船,滿座的青年槳手和兩岸“大聲吶喊助興”的看船人;看船人的吆喝聲,婦女們的“尖銳叫喚聲”和小孩子的哭聲……熱鬧、興奮和歡欣交織的場景使得沈從文著迷于鄉土民俗。第三,對湘西民生狀態的傾心。這個“充滿了奇觀異彩的地方”與屈原放逐的歷史緊緊相連,這地方的一切“在歷史中照樣不斷的發生殺戮”,然而,“這些人又似乎與歷史毫無關系”,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竟好像古今相同不分彼此”。亙古不變的民生狀態展示出湘西人性的原始與粗獷。
沈從文對湘西風土人情的傾力挖掘和對湘西具象世界的詩意建構,一方面源于對鄉土故園的感情和在湘西生活的特殊經歷,另一方面則是沈從文的“鄉下人”心態在精神上的一種盡情釋放。其實,沈從文的“鄉下人”心態處于雙重孤獨之中。一方面,融土家、苗、漢血統于一身,具有湘西民族的秉性特質,使沈從文無法完全融入都市生活,對都市生存狀態產生了難以彌合的心理距離。把目光投向記憶中的湘西,開拓屬于自己的精神伊甸園,從那里獲得與抗衡都市的無窮力量和激發藝術天份的廣闊空間;另一方面,多年游離于都市生活之中,經歷了現代文明的沖擊和洗禮,使沈從文多了一份理性的思維方式,對現實的湘西世界表現出一種審慎的態度。站在湘西歷史與現代、記憶與現實的時空節點上,沈從文小心翼翼地調試著這種雙重孤獨的天平,思考著湘西的過去與未來。從在《箱子巖》這些特有的風物習俗中,我們更多的感受是沈從文“鄉下人”心態的這份雙重孤獨,即在作品中極力構筑詩化的牧歌世界的同時,又不斷通過各種內在和外在力量消解它的牧歌性,暗示這一世界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頹,為牧歌式的具象世界蒙上一層淡淡哀愁的面紗。沈從文里挖掘的詩化“原料”和打造的牧歌湘西,是一個過去的、記憶中的湘西,一個作為現實湘西參照物存在的抽象湘西。牧歌式的湘西是個“抽象的過去”,現實湘西在現代社會的侵蝕下正逐漸走向變異,“這個民族,在這一堆日子里,為內戰,毒物,饑饉,水災,如何向墮落與滅亡大路走去,一切人生活習慣,又如何在巨大壓力下失去了它原來的型范!”④因此,當重回故鄉,再去尋找當年的那個印象時,他觸摸到的卻是這個牧歌世界的失落。
十五年后,沈從文“應當經過箱子巖”,并且“要管船的不問遲早,把小船在箱子巖下停泊”,目的是“想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延續著十五年前的思緒,作者有意再訪箱子巖,卻發現“萎落”驅散了詩意,“破敗”吞噬了牧歌。“巖壁上藤蘿草木葉子多已萎落,顯得那一帶斑駁巖壁十分瘦削。懸巖高處紅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兒去了……從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擱龍船處看了一下,舊船已不知壞了還是早被水沖去了”。 氣候和情景的極大反差是湘西具象世界失落的顯性特征,當沈從文懷揣著不滅的鄉情,“把小船撐到巖壁斷折處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鄉下人過年以前是什么光景”的時候,雖然,從貧窮而安分的鄉親們身上,仍然感到了飯鋪柴火“快樂地燃燒著”,意識到那些在端午節玩龍舟的人,就是眼前這些打獵的、捕魚的、船夫、成衣匠。然而,他的鄉親們正“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看到那些創造出端午節日熱鬧場景的人物,在平日里,卻過著“簡單日子”。沒有了創造熱鬧場景的激情,失去了“劃龍船”的精神,“與無生命物質一樣”,“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伴隨著草木葉子的萎落,湘西人原始、粗獷、頑強不懈的生存狀態正在悄然抹滅,一生與都市對立著的沈從文,突然對自己曾經十分熟悉,并且一直苦苦追尋的鄉土變得陌生了。記憶中“劃龍船”的熱鬧場景一直是沈從文珍藏在記憶深處的一個彩虹似的夢,卻在十五年后一剎那被無情地揉碎,牧歌式的湘西具象世界已經悄然失落。
二
對牧歌式的湘西世界的是贊美與靜態,對牧歌性消解和具象世界失落的痛心與哀嘆,使沈從文的文學創作發生了轉向,重造思想的形成就是這個轉型期的重要標志。在一篇自傳性回憶散文中,沈從文提及“重造”思想:我于是依照當時《新青年》、《新潮》、《改造》等刊物所提出的文學運動社會運動原則意見,引用了些使我發迷的美麗詞令,以為社會必須重造,這工作得由文學重造起始。文學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這個民族被權勢萎縮了的情感,和財富壓癟扭曲了的理性。兩者必需解放,新文學應負責任極多。我還相信人類熱忱和正義終必抬頭,愛能重新黏合人的關系,這一點明天的新文學也必須勇敢擔當。我要么從外面給社會的影響,或從內里本身的學習進步,證實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可能。有人把這段話看作是沈從文關于重造思想的宣言。在《長河·題記》中,沈從文再次表達了“民族重造”的思想,“擬將‘過去’和‘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⑤對于沈從文的重造思想,張森認為其主要內涵是“美與愛”,⑥羅宗宇把它界定為包括“國家的重造”、“社會的重造”、“地方的重造”、“民族的重造”、“人的重造”、“文學(經典)的重造”等多個成員組成的思想家族。⑦
自然生命觀與人性之純美是沈從文文學創作追求的永恒主題,也是其重造思想的核心范疇。在《箱子巖》里,作者精心描述了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活動——端午節劃龍船,展現了湘西傳統的生存狀態所蘊涵的民俗民風,揭示了這里的人民自古以來“應付生存的方法”及其所散發的人性之美。湘西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和獨特的文化背景,湘西人民經歷過歷史的坎坎坷坷,沅水流域也如中國其他地方一樣承載著歷史殺戮。然而,湘西人民那種凝煉、濃縮在賽龍舟盛況中的原始與粗獷,以及他們所散發的人類童年時期那種稚拙的熱情,和對殺戮爭奪、改朝換代的古今變遷保持的淡定態度,讓人感覺到他們的生存狀態似乎歷史無關。也正是這種看似與歷史無關的生存狀態顯示出這塊土地上所固有的頑強不息的自然生命力。這種自然生命力就是構成詩意湘西深層次內涵的重要要素,也是沈從文在創作中著迷和推崇的東西。站在湘西端午節這個特殊時空節點上,感受自然生存狀態下獨有的平和與靜謐,讓久在都市樊籠的沈從文無比愜意。“月下競舟的一切”使作者“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當作者“把這次水上所領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書本上的動人記載,全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發生任何驚訝了”。
早期進入都市,以“鄉下人”的自然存在方式為參照,沈從文對都市文明充滿失望,而如今當他以現代理性眼光凝視“鄉下人”存在時,他得到的同樣是失望。在過去與現在、歷史與現實的交結點上來審視湘西世界,是特殊的經歷所賦予沈從文的獨特藝術視角,也是他重造思想形成的基石。在《箱子巖》里,把湘西這種詩意般的生存狀態定格為“抽象的過去”,用返鄉者的目光洞悉現實的湘西世界在現代的侵蝕下,正一步一步地走向頹廢、走向變異。為此,沈從文從歷史與現實相聯系的角度出發,對形成湘西民族獨特而又復雜的社會人情(包括風俗習慣、心理素質、道德信仰諸方面)的生活底蘊進行了認真的思考與探究,對湘西人現實的生存狀態進行冷峻的思索。沈從文用返鄉者獨到的眼光看到,箱子巖這群“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負擔,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這里,沈從文用典型的議論替代了平和的敘述,用冷峻的思考替代了入神的描摹,用深邃的思想替代了詩化的寫意。當然,光有議論,顯然不能表現現實湘西的生命病態。跛腳什長就成了這種病態生命的縮影與化身。跛腳什長年紀很輕,才二十一歲,但其精神腐敗,卻極其嚴重,“這個正是青春年華的人物,被動地,身不由己地被抓去當了兩回兵,受了傷。”“他的生存狀態發生了幾個方面的變化:第一,斷了一條腿,成了殘廢。第二,臉上刻劃著一種兵油子的油氣和驕氣,身份特高一層。第三,令人震驚的是,他成了毒品販子。”⑧沈從文從這個人物身上揭示了不講科學、沒有道德、沒有法律觀念的生活,完全是按著生存本能,這樣一種齷齪的生活,在家鄉人眼中卻是高人一等,備受稱贊的。十五年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極盡生命的歡樂,如今卻變成了販賣毒品的兵痞,成了“可以潰爛這鄉村靈魂的人物”。沈從文通過對“跛腳什長”這個典型形象的描寫,揭示了湘西民族精神缺失的憂患與悲哀。正是由于發現湘西世界自由的生命滋長了齷齪的膿瘡,湘西人的生存狀態沒有了“明天”,才激活了沈從文潛藏在心靈深處的重造思想。
作者在《長河題記》中也曾經談到過當時重返湘西的感慨:“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素樸的人情美,幾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之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這種“庸俗人生觀”和病態生活使沈從文對湘西的“明天”表現出絲絲恐懼和陣陣隱憂。要改變現行生存狀態,就必須重造民族精神。讓人性復歸到十五年前,喚醒深藏已久的“劃龍船”精神,是沈從文重造思想在《箱子巖》中的具體表現。于是,沈從文筆鋒一轉,把這個馬夫賀龍和傷兵“跛腳什長”的人生聯系起來,表現出沈從文重造湘西民族精神的深沉含義和良苦用心。“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舟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
三
沈從文在現代文學史上之所以如此獨特,主要在于他的創作為現代文學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文學世界”。在這個自稱“鄉下人”的文學世界里,沈從文對于湘西社會的理解和藝術想象來自于土地的感情與對自己生活經驗的忠誠。沈從文創作《湘行散記》和《湘西》的態度是積極的,用心是良苦的,首先他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有感而作,即有感于湘西乃至國家“變化中的墮落趨勢”,立意在“民族精神的重造”;其次是他寫作的目的,不是為了“戀舊”,而是積極干預當時的時政,把“過去”和“當前”對照,希圖為國家創造和爭取到一個好的“未來”;第三是他在對故鄉人事的具體描繪中,不是稱贊腐朽,歌頌反動,而是以“一種燃燒的感情,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以及對愚蠢自私極端憎惡的感情”去歌頌真善美,抨擊假惡丑,從而引起人們“對人生向上的憧憬,對當前一切的懷疑”。
沈從文所寫的并非單純的田園牧歌,更是一曲曲溫婉、悲涼的挽歌。讀沈從文只讀出了恬淡明麗的,還不曾讀懂沈從文,一切的美麗均由沈從文悲憫的淚水釀制,他無意粉飾太平,在那寧謐、平靜的畫面背后,常有出其不意的悲涼悄悄漫上。沈從文對湘西那種揮不去的淡淡的哀愁隱藏在作品的字里行間。在《箱子巖》里,他用了1/3的篇幅編織一個詩意橫溢、精美絕倫的湘西具象世界,然后又在近2/3的篇幅里把這種美一揉碎,讓讀者回頭望去,總有物換人非的感覺,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悲劇美學風格,這種美學風格以恬淡明麗為其表,以悲憫熱烈為其底里,這種表里強烈對立構成了一種極大的張力和沖擊力,悲劇的不可避免性增加了湘西世界的美麗,而美麗的不復存在又加重作品的悲劇意味,二者在相互制約中彼此強化力量,強大的力量有進一步更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
注釋:
①[美]金介甫:沈從文傳(M),符家欽譯,北京:時事出版社,1990年版,第1頁。
②沈從文:沈從文全集 (第16卷) (Z),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頁。
③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04頁。
④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1卷)(Z),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75頁。
⑤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0卷)(Z),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⑥張森:論沈從文的生命重造思想[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第119頁。
⑦羅宗宇:論沈從文的“重造”思想家族成員及其關系圖景[J],社會科學輯刊,2009年第3期,第208頁。
⑧孫紹振:在自由的生命和齷齪的膿瘡之間——讀沈從文的《箱子巖》[J],福建論壇(社科教育版),2007年第7期,第8頁。
(作者單位:淮陰工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