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初文人大致經歷了從最初的哭天搶地、隱居不出,到關注民生、獻計獻策,再到厭倦戰爭,感激帝王的心路歷程。文人的心態轉變過程,既與清前期歷代皇帝高壓、懷柔和宣揚臣節的措施有關,也是出于文人對幸福安定生活的渴望和保存文化的需要。
關鍵詞:詩歌;清初文人;心態;轉變
明清之際的社會更迭,對于數千年來受儒家“尊王攘夷”正統觀念教育的漢族文人來說,是一次天崩地裂的民族劫難。原有的社會秩序被摧毀,人們不得不經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磨難。有志之士吟詩作賦,自覺地以“詩中有人,詩外有事”觀念為宗旨,記錄時代動蕩,寫下危難流離中的真切體會,而文人心態之變化亦于詩中見之。
一、詩歌中的文人心態轉變
清朝是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清初詩人將民族感情引入詩歌,在傳統的故國之思中,加入了華夷之辨的理性意識,給性情這一古老的命題染上了全新的時代色彩。
(一)鋪陳家國、留連君父
自《詩經》以還,每個朝代的滅亡都給黍離之悲,故國之痛這一古老的話題,增加了很多感人的篇章。顧炎武、屈大均等奔走于山寨海島之間,追蹤宋季月泉諸老,登西臺而慟哭,見冬青而下淚,奏出了清初詩歌的主旋律。
遺民以志節受人懷念與尊敬。顧夢麟于明末結應社,倡程朱之學,明亡后與友人陳瑚隱居山間,絕意仕進。徐枋父親徐汧于清兵破徐州時投河殉難,徐枋終身不入城市,賣畫自給,被稱“海內三遺民”之一。明末給事中姜埰以直言下獄,遣戍宣州衛,明亡后削發為僧,臨死遺命葬宣城,以示不忘先朝之命。王揆《偕伯氏周臣過織簾先生故居同顧伊人訪陳確庵夜宿》、韓純玉《玄墓山遇明孝廉徐昭法即別愴然有懷》、朱彝尊《逢姜給事埰》將顧夢麟、陳瑚、徐枋、姜埰等人的悲涼郁勃之情和幽恨孤憤之心盡情托出。
對明朝的懷念是清初人們的共同心聲,楊繩武《孝陵》以異代子臣自比,葉舒崇《金陵有感》寫陵寢之蕭條,寓悲恨興亡之感。崇禎雖為亡國之君,但憂心國事,勤勉圖治,極具悲劇色彩。丁澎《望天壽山》和盧道悅《贈吳園次太守時僑居吳門》懷念君王,飽含深情。董俞《和王南州楊太常彈琴詩》中太常楊沂所彈之舊琴,陳維崧《顧尚書家御香歌》中顧尚書之御香,據傳皆為崇禎所賜。滄桑之后萬事皆非,而故物猶存,令人感慨。
(二)憂慮民生、貢獻智慧
清初社會飽受戰亂之苦,詩人們秉承詩騷傳統和儒家思想,心系蒼生,憂國憂民,寫下眾多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陸師愛惜民力,清廉自守,《禱雨自劾》一詩為祈雨,寧愿棄官歸去。沈元滄《夜雨與友人感賦》寫頻遇災荒,救人無術,只能撫時感嘆,“多事劉琨空起舞,雞聲誤卻半宵眠。”有心人常懷此念。汪洋《秋霖》面對數日不停的陰雨,也發出了“書生空有恤民心,無路排云叫閶闔”的哀嘆。佟法海《潯陽樓》將大臣心事借琵琶曲發揮出來,實乃仁者之言。
清初政局動蕩,對漢人及宗室實施嚴刑酷法的情況普遍存在。丁澎作為親身經受打壓的漢官之一(順治十五年任河南主考官時,“以違例被劾”,流戍尚陽堡五年),對酷刑之弊深有體會,《風霾行》針對秋官濫刑,以風霾之變而極言之,提起統治者注意。顧岱進駐贛州興國縣時作《奉委進江背洞駐軍赤坎招安賊三萬有奇》,認為應優待俘虜,不可太過殺戮。嚴允肇《送宋荔裳按察四川》和顏光敏《送宋觀察荔裳之蜀》送宋琬任四川按察使,望其明恕活人,治之以寬嚴相濟之道。
清朝王業基于武功,顏光敏《諸將雜感》以“三藩之亂”為覽,提出宜屯田守御,永固疆圉。劉獻廷《懷古》指出農民沒有文化,兵士不事生產之弊,主張恢復“兵農合一”,“士農合一”模式。馬維翰《南行漫興》關注邊防安全,由邊韁武備廢弛而擔心意外之變。此外,李必恒《乙丑紀災詩(序)》和潘耒《河堤二首》以宏大篇幅陳治河要領;潘耒《荔枝盆》望帝王愛惜民力,罷貢荔枝;馮廷櫆《論史》批評俠義之風對國家生民之危害;嚴允肇《哀淮人》反對災后停售糧食、苛浚富戶的做法,皆拔本塞源之論。
(三)厭倦戰爭、感激帝王
清初的數十年戰亂,使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飽受戰火擾攘的文人們,無不痛恨厭倦。尤侗《聞鷓鴣》以鷓鴣之辛苦,傳出征人之苦。王昊《黃州杜于皇兵阻客婁賦此慰之》勸慰友人,不勝凄涼。李念茲《登浮山》與黃云《梁溪舟宿聞吳歌》寫江南風景勝地,于兵燹戰亂之余殘敗不堪,令人聞歌傷懷。章靜宜《汴梁行》、徐乾學《北征》、洪升《衢州雜感》、徐蘭《雨阻黑河》極形亂后之蕭條冷落,如置身古戰場間。尤其前兩首寫崇禎十五年李自成決黃河,引水淹開封城之事,極為慘烈。此外,徐蘭《關山月》、毛張健《寄衣曲》、吳襄《秋吟》、周龍藻《隴頭水》寫戰亂中的滄桑、漂泊之感和百姓對安定生活的渴望,充滿厭兵之情。
康熙三十四年(1695),山西平陽府發生地震,江南水災,朝廷體察民情,減丁徭,折漕米,分省輪捐,大得民心,陳學泗《紀事其一》詩中自注道:“去歲吳地水災,柯黃門力請蠲賑,得免丁徭之二,漕米亦從折色。”秦松齡《荊南春日感懷》兩首寫對“圣主”的感激和對“三藩之亂”戰事的憂慮,誠摯懇切。郁植《觀燈行》回憶“去年”之愁慘景象,對“今年”朝廷減租的政策感激不已。
清初政法苛嚴,詩人們批評政事,將矛頭直接對準各級官吏,但對最高統治者皇帝,卻推崇有加。徐昂發《夏寒》寫農業欠收,民生艱難,施政者卻恣意征求,刑峻斂急,但罪惡的根本卻不在皇帝,“方今國用寬,陛下甚明圣。比歲膏澤降,兇札憫萬姓。”而是下級怠慢上令,“毋乃群有司,下意慢上令。”沈樹本《大水嘆五首》詳寫百姓被災情形,卻并不責怪君王,“吾皇仁如天,湛恩垂渙汗。舊稅與新租,全蠲豈惟半。”只是推行其事者不能貫徹圣意,“奈何奉行者,天語敢輕玩。公然肆追呼,不顧人愁嘆。”沈德潛也說道:“值圣朝愛民如子,而民尚不被澤,是誰之咎歟?”[1]
二、心態轉變的各種因素
順治末至康熙初滿漢關系緊張,使漢人的社會參與積極性受到嚴重挫傷。康熙親政以后,社會風氣逐漸由嚴變寬。陳維崧出身氣節世家,父親陳貞慧“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余年。”[2]師友故舊黃道周、陳子龍、吳應箕等,皆死于抗清斗爭,但從順治十二年(1654)至康熙六年(1667)十三年間,先后七次參加科考。陳恭尹少年時因父親陳邦彥舉兵抗清,全家被害,后又因涉嫌參與“三藩之亂”下獄半年多。出獄后轉變人生態度,與高官權貴交游酬唱,并鼓勵朋友、兒子求取功名。畫家石濤(朱若極)有著朱明皇家血統,卻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和二十六年(1687)兩次親自迎接南巡圣駕。其它文人學者也紛紛進京應選,躬食皇糧,“一隊夷齊下首陽”成為當時的真實寫照。可見遺民對清廷由敵視向認同的心態轉變,應與以下因素有關:
(一)清廷的各種政策
1、高壓清初的江南,是抗清情緒最強的地區。大順、大西軍余部,南明政權,鄭成功的海上勢力一直延續了幾十年。黃道周抗清被殺,劉宗周絕食殉節,方以智遁入空門,朱之瑜流亡海外,呂留良、顧炎武、黃宗羲拒不出仕,飽受儒家“夷夏之防”思想熏陶的江南文人,以不同的方式矢志殉明。清廷為鞏固統治,以各種鉗制手段給文人以血的警示,“嘉定三屠”、“揚州十日”、剃發令、通海案、《明史》案、《南山集》案、奏銷案、科場案、哭廟案,文字獄接踵而至,無不與血腥屠殺和鎮壓緊密相連。文人在一次次殘酷的政治打壓中,民族情緒逐步減少。
2、懷柔為迅速統一全國,鞏固清朝統治,清廷以感召和拉攏政策利誘知識階層,順治二年即開科取士。順治四年全國錄取進士298人,江南多達88人,占了近三分之一。[3] 康熙親政后,開博學鴻詞科,開《明史》館,尊重漢族原有習俗,祭禹陵、祭孔、祭明太祖陵,厚葬前明帝后,錄用降臣,同時蠲除三餉加派,遷免租賦。尤其是康熙十八年的“博學鴻詞”對轉變文人思想影響重大。彭孫遹用語冒犯,朱尊彝、潘耒、施潤章等人音韻不通,都被錄取,連落榜的孫枝蔚、鄧漢儀等七人也被授內閣中書。嚴繩孫考試時稱眼疾,故意未答完卷,被選為日講起居注官,作《春日蒙恩予假南歸》詩云:“不是恩深便拂衣,涓埃生死報應稀。"感激之心,溢于言表。朱彝尊曾云“釋此歸飛鳥”望放歸,任翰林院檢討后亦寫下不少“紀恩”詩。
3、宣揚臣節清初歷代帝王都提倡程朱理學,宣揚綱常名教,康熙帝作《君臣一體論》,雍正帝作《朋黨論》,強調君臣之義。乾隆四十年(1775),設館編纂《歷代通鑒輯覽》,駁“夷夏大防”論,論清朝之正統。四十一年,對明代忠臣義士大規模賜予謚號,編纂《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貳臣傳》褒獎殉節志士,貶斥降清失節之臣,倡導忠義,激勵臣節,宣揚對本朝的忠誠。
這種籠絡與鉗制并舉的政策,起到了很好效果,原來高堅壁壘的遺民情緒已經在社會中分化。而生于清朝,長于清朝的新生代詩人也在不斷成長,越來越多的人在名利的誘惑和生活壓力下出仕。在清前期歷代帝王百余年的努力下,文人們的心態正在部分地偏離于“華夷之辨”的主干道,而逐步向歸順與臣服之路靠攏,不難看出清前期倫理綱常教育所發揮的作用。
(二)對安定生活的渴望
雖然終清一朝,各種打著“反清復明”旗號的抵抗活動一直沒有停止過,但社會的主流仍是安定團結。清初歷經半個多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