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慶祿,男,1954年生,山東臨清市人。現供職于聊城市教育局。以創作散文為主,曾先后出版散文集《冬天的樹》、《讀書的歧路》、《盒子里的日月》等。
鄉賢傅斯年先生
一
傅斯年陳列館建成有日,我身居聊城,卻沒去看過一次;今年四月,陪安黎先生看聊城風物,在海源閣遷延太久,到了傅斯年陳列館,又吃了閉門羹:到了下班時間,管理人員走了。這事在我好像是一個象征,我與傅斯年先生似乎缺少某種緣分。作為一個讀書人,我也喜歡收集一些鄉賢的材料。然而對于傅先生,這個這片土地上生長出的最偉大的頭腦,我卻一直有些隔膜。這在我是深為愧疚的。
與傅先生的相失,當然主要是政治上的原因。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大變故中,傅先生選擇了去海峽那邊,他的著作自然就在毀禁之列,我所能得到的關于傅先生的資料,至今不過三數種;二是傅先生作為一個研究對象,太復雜也太獨特。他的復雜也許是一種偉大,就像乍臨一道廣袤的大山,每每令我們覺得難以把握;而他的獨特,又不是隨便可以從歷史和現實中找到成例,以一個這個家那個家就可以概括。我發現,這種困難并不是我一個人遇到。包括傅先生的同時代人,他的師友,也面臨過與我相同的困境。他們對傅先生的評價,也往往見仁見智,你看到一條腿,他看到一段胸,到頭來,好像沒有人抓住根本。
我開始知道傅先生,是在與傅先生不相友善的人的書中。這對傅先生顯然不夠公平。當然,這些大都在傅先生魂歸道山之后,他已經不知道了。也許就算他知道,他也不在乎。
《新潮》時期,魯迅是表揚過傅斯年的。到了中山大學,傅斯年與顧頡剛同學同好,過從甚密,魯迅恨烏及烏,魯迅對傅斯年也就有所保留了,在給章川島的信中,認為“孟德固有齊魯方士夸誕之風”。以雜文筆法,將傅斯年的字“孟真”寫為“孟德”。魯迅的評價,固然有主觀情感在,但也似乎說出了一點傅先生的個性。知堂在為《亦報》寫的隨筆中,有兩三篇講到傅斯年,說傅是個“外強中干的人”。說實話,苦雨齋的文章,我一向認為寫得好,而這幾篇則是少有的壞文章。這倒不是因為他說了傅斯年的壞話,我還不至于那么不講道理。他先生一直反對在文章里太激動,以為呲牙裂嘴的樣子如潑婦罵街,實在難看。可在這兩篇文章中,他不光放下紳士架子,開口罵人,而且甚于打落水狗的無聊,未免恃強凌弱之嫌,讓人看了很不舒服;這種文格卑下的文章,如果不是收在他的書中,真不敢相信竟是知堂所作。知堂對于傅斯年,應該是老師輩的人,他討厭傅斯年,與數年前的一件事有關。1945年11月30日,即將出任北大代理校長的傅斯年在昆明發表談話,說“偽北大之教職工職員均系偽組織之公職人員,應在附逆之列,將來不可擔任教職工職。”知堂見報后在日記中寫道:“見報載傅斯年談話,又聞巷內驢鳴,正是恰好,因記入文末。”其悻悻之色可見。
傅斯年先生一直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有點像胡適之,“譽滿天下,謗滿天下”。這一點我覺得很好,也是他不平庸的表現。如果眾口一詞,都說好的一塌糊涂,那就沒了意思。傅先生有一個綽號,叫做“傅大炮”。說他好沖動,敢說話,聲音高。壞的評價,最嚴重的還當屬知堂所說:“羅家倫不失為真小人,比起傅斯年的偽君子來,還要好一點。”唐振常以為,傅斯年“是一有性格的血氣之人”;羅家倫則認為傅斯年“大氣磅礴”,“元氣淋漓”;蔣夢麟說:“孟真之學,是通學,其才是天才。”又說:“孟真為學辦事議論三件事,大之如江河滔滔,小之則不遺涓滴,真天下之奇才也。”朱家驊說:“孟真為人,磊落軒昂,自負才氣,不可一世。執筆為文,雄辭宏辯,如駿馬之奔馳,箕踞放談,怪巧瑰琦,常目空天下士。”李濟認為:傅先生有“高度的責任心”,“極端的認真”而且“沒有偏見”。在他的秘書那廉君眼里,“孟真先生是一位‘坦率’也可以說是‘天真’的長者”。在妻子俞大綵看來,“孟真天性仁慈,最重感情”。傅先生與胡適之,誼在師友之間。胡適之對傅斯年的評價是:“孟真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他的記憶力最強,理解力也最強。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的本領。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最有組織才干的天生領袖人物。他的感情最有熱力,往往帶有爆炸性的;同時他又是最溫柔、最富于理智、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
好了,這么多人,七嘴八舌,叫人不知信誰的好了。
二
還是看看傅先生的小事吧。
最先知道的關于傅先生的瑣事,是傅先生的胖。不少的人叫他傅大胖子,他自己有時也這樣稱呼自己。我想,他的外號“傅大炮”,與傅大胖只是一音之轉,之間恐怕也有聯系。據回憶,一次赴宴回來,他的身高體胖,嚇跑了抬滑竿的,看后讓我樂了半天。從此在聊城的大街上,看見體胖的人,再也不敢小覷。傅先生的體胖,大概與遺傳有關。他的母親李氏就體胖,而且也患高血壓。俞大綵以其不宜食肥肉,不進肥肉,觸怒婆婆,傅先生只得從中曲于轉圜,以息事寧人。
傅先生胖,也有胖人常有的毛病,就是打鼾。一次與李濟先生從宜賓到重慶,乘船,與船員同住一室。第二天兩人相互抱怨,都說對方打鼾太響。后來,同住的船員告訴他們:二位先生的鼾聲都不小,害得我們一夜都沒睡好。一個胖人,而且打鼾,我覺得這很好。傅先生再也不遙遠,就像我們身邊的人了。
傅先生十三歲離開家鄉,二十四歲出洋,此后,天南地北,居無定所,但是,他一直保持著北方人的飲食習慣。他愛吃肉包子。這一點鄙人頗有同好,覺得傅先生確是知味之人。傅先生早年喪父,家道中落,他的食譜不可能像梁實秋《雅舍談吃》里那般精細,他的嗜好也符合他“大炮”的性格。他的夫人俞大綵女士出身名門,又是南方人,對他這種習慣印象極深。傅先生討厭狗,恰有朋友送給他兒子仁軌一條狗,一天午睡時,那狗舐他的手,醒而怒打,狗逃掉了,卻打碎了自己的眼鏡。夫人與之辯,三天不與交一言。然而三天之后,他起床,長揖到地,面有愧色,對夫人說:“我無條件投降了,做了三天啞吧,悶煞我也。”夫人取笑說:“用配眼鏡片的錢,買幾個肉包子吃,豈不更好?”
每個人都有他的西西弗斯,每個人都有他排解不掉的苦惱。我想,傅先生晚年最大的苦惱就是他的病與他的饞。他不講究衣著,不積蓄家產,我感到,他的愛好,讀書治事之外,就是吃點什么。吃東西使他體胖,體胖使他生病,病又使他不能大快朵頤,他難過極了。俞大綵夫人回憶說:“孟真因病忌食,只能吃米飯、無鹽的蔬菜、水果及少許甜食。我曾試以色彩悅目的盤碗,在餐桌上瓶中插幾枝鮮花,引起他的食欲。但面對如此淡而無味的飲食,誰能有食欲呢?他每日處理校務,勞累不堪,回家餓極進餐,看他以菠蘿汁拌飯,聊以充饑而難于下咽的神情,我好難過。”這期間,回家的路上,他偶爾就到路邊的小吃店,吃他愛吃的北方面食,并囑咐同行的那廉君秘書:“我是解饞,回家千萬不可告訴我的太太。”有一次,他在學校體育場魷魚攤吃了一碗魷魚羹,把煙斗忘在那里。秘書替他去取,他不讓,說還是自己來。后來有人看見,傅校長去取煙斗的時候,又補喝了一碗魷魚羹。那廉君回憶說,他為傅先生做記錄的最后一篇文章,是為臺灣大學大一國文課本寫的一篇短序。這篇目序言的特別之處,就是通篇以菜肴作比喻,“紅燒肉”、“炸丸子”一類菜名,全在其中。這篇文章已經找不到了,但是,我們從中不難體會到傅先生對一頓飽餐的渴念。想到這一點真是讓人黯然。
傅先生是個山東漢子,好沖動,而且不憚于與人打架。“五四”運動,他是游行學生總指揮,但是第二天,“北大學生集會,群言紛亂,”有一人失去理智,傅斯年與之“言語沖突終至動武互毆”。從此不再參加學生會的工作。朋友笑他,“你這大胖子怎能和人打架!”他說:“我以體積乘以速度,產生一種偉大的動量,可以壓倒一切。”一次在巴黎,胡適見他大罵丁文江,說:“我若見了丁文江,一定要殺他!”后來在北京,胡君介紹他們認識:“這就是你當年要殺的丁文江。”不久他與丁成了好朋友。與魯迅一樣,傅斯年反對提倡中醫。他認為血液循環發明三百年以后,還要把人的身體分為上焦中焦下焦三段,簡直是對人類知識的侮辱。有一次,為中醫問題反對一項議案,與提案人孔庚辯論了一場,孔辯不過,氣急而辱罵傅先生,傅先生生了氣,說:“你侮辱我,散會之后我和你決斗。”會后在門口攔住了孔庚,見孔庚七十幾歲,身體非常瘦弱,他很失望,兩手不禁立刻垂了下來:“你這樣老,這樣瘦,不和你決斗了,讓你罵了吧。”傅先生這副悵然若失的樣子,讓我覺得很熟悉,也好生喜歡。遇事不退縮,得勢也讓人,是魯西人的行事風格,又暗合了“費厄潑賴”的精神。
三
對傅斯年先生的學問,老實說我是不懂。以前,看到過有名的“歷史學就是史料學”的話,感覺不到有什么好。后來年事漸長,經歷日多,加上這些年的撥亂反正,對于世間之事,有了一些體悟,回過頭來再看傅先生的這些話,才覺得真是不同凡響。
傅先生對于材料的強調,不厭其煩。他認為:“史學只是史料學”,“史學本是史料學”、“史學便是史料學”。“擴充材料、擴充工具、以工具之施用,成材料之整理,乃得問題之解決;并因問題之解決,引出新問題,更要求材料與工具之擴充,如是伸張,乃向科學成就之路。”更進一步指出:“(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進步;凡間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創造之系統,而不繁豐細密的參照所包含的事實,便退步。(二)凡一種學問能擴充他研究的材料便于工作進步,不能便退步。(三)凡一種學問能擴充他所研究時應用的工具的,便于工作進步;不能的,便退步。”“總而言之,我們不是讀書的人,我們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他的這些議論,初讀讓人覺得未免過分,但細想之,就會知道其中頗有深意。中國的史學傳統一直不能讓人滿意。魯迅說,一部二十四史,不過帝王將相的家譜。又說其方法,不過是瞞和騙。胡適也曾慨嘆,文人有夸飾的習慣,深感“紀實傳真”之難。懲于以往的傳統,出于對西方現代史學方法的了解,提出所謂“史料學派”的宣言,其意義可謂大矣。想一下近幾十年出現的所謂“御用史學”和“陰謀史學”,想一想人們曾經如何刪改歷史和虛構歷史,就覺得傅先生好像有先見之明似的。特別是他說:“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這些話如果不是說在幾十年前,聽起來就像是對今天某些人的耳提面命。沉下心來一想,就知道傅先生是個目光如炬的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通人。
傅先生的一生,一直熱切地呼喚和推進國家的現代化,反對中世紀主義。從新潮時期以后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反對拿中古時代的思想來誤國誤民。這一點我覺得很重要。國家應該如何建設,應該向哪個方向走,這確實不是一件小事。
傅先生的思想里,還有一個見解讓我感興趣。他認為,世界上沒有東方、西方之分,他從來不用什么東方文化、西方文化這類名詞。他認為真理只有一個,發現這真理的人,不管西方人,還是東方人,都是一樣的。他的這個觀點,看起來十分簡單。比如,有人說餓了就得吃飯,說的人是西方人,我們也不能說他說的不對;若是有人說,人餓了應該喝水,就算說的是東方人,甚至是中國人,我們也不能真的去效法。傅先生說的是大實話。如果連這一點也不承認,那就真的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
在這片土地走出去的讀書人,近百年來,傅先生可以說是最好的了。這一方人對傅先生的了解,還遠遠不夠。當然這與傅先生無傷,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們。
四
終其一生,傅斯年先生似乎從沒想過做一個書法家。
他那一代人生逢其時,風云際會,有更重大、更精彩的事情等著他們去做。不僅如此,年輕時代,他甚至還曾說過廢止漢字一類的話。當國門初開之際,率先感受世界之大勢,兼之曾經沐浴歐風美雨,將世界引向中國,使中國走向世界,是天將降于斯人的大任,于是,造就了他們一批風云人物。
然而,他們畢竟屬于“過來”的人,從其所受教育看,特別是少年時代,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中國的,傳統的,如傅先生者,十三歲時,已經能夠通背《十三經》。中國傳統文化深深地積淀在他們身上,就像長江黃河流淌于中國的大地,這決定了他們既是西方的,又是中國的,既是現代的,又是傳統的。“五四”文學革命的健將們,當初倡導白話,反對文言最力者,如魯迅、周啟明、郁達夫、林語堂、俞平伯、葉紹鈞等,到了晚年,也都開始了舊體詩詞的寫作。當然,寫白話文章他們是一流的,而作起舊詩,寫起文言,照樣也是高手。
書法也是一樣。
與當今一些活躍的書法名家相比,傅先生的書法也許不無可議之處,從純技法的眼光看,或許有某些不足。這一點都不奇怪。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傅先生的書跡,也多是一些信函手札,以及文章草稿,于不經意間寫成。唯其如此,其長處也顯而易見。
最吸引人的,是這些作品的自然氣息。對于傅先生那一代人,中國人手中那枝已歷數千年的毛筆,依然是主要的書寫工具。他們使用毛筆,就像我們昨天使用鋼筆和今天操作電腦一樣,自然而然。毛筆是他們身體的延續,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們用毛筆寫字,就像我們吃飯使用筷子一樣從容自如,這就使他們寫出的作品,絕無當今某些書家們揮之不去的刻意。蘇東坡曾云,“瓦注賢于黃金”,“無意于佳乃佳”。傅先生書寫之時,不覺得自己在從事書法創作,就沒有面對筆紙的心理緊張,以自然的心態,從容寫來,如泉水之涌,如江河之流,看去就像自然萬物,稟之于陰陽之氣,沾夫雨露之澤,發芽抽條,讓人覺得本來就應該如此。自然乃藝術的生命,書法肇始于自然,其發展路途之中,又無時不得自然之惠。書法失去自然之品質,便意味著其藝術生命的枯竭。
傅先生之書寫,從不想炫耀于人,故而顯現出一種自在的精神,一種自信的氣度。這一點對于藝術,尤其重要。創作之中,藝術家其實就是值班的上帝,他與美溝通對話,擯棄所有非審美因素的干擾,只有這樣,才會于作品之中完整體現人的精神,藝術的精神。文懷沙先生曾言,書法與其他藝術形式一樣,“是一種生命形態。”然而,當今某些書家,其心態復雜得很:既要考慮流行風氣,又要考慮評委好惡,還得考慮公眾認可。這也照顧,那也考慮,八面玲瓏,處處作揖,討好或許有效,結果呢,喪失了自我。與傅先生一輩人的書作相比,判若霄壤。語云:書如其人。作者是書法作品永恒的主人公,其精神氣度,才是作品魅力之源泉。由于自信,傅先生的書法常常于不經意間,顯現一種磅礴的大氣。為董作賓先生所篆《平廬》,及其行書長跋,古雅肅穆,有一種崇高之美,與跋文之意蘊互為表里。具備了書寫時的自信,其從容與高貴也就存于其中了。
傅先生的書法最為重要的特征,就是其濃郁的書卷氣。這種淵雅的氣息,充溢于其間,揮之不去。當然,這主要得益于傅先生無與倫比的字外功夫。書法作為中國的傳統藝術,是中國文化最為精微的部分,從東方文化最純粹最充分的地方浸淫出來,書法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說到底,是本與末的關系。傅斯年先生學貫中西,他的書法,是其深厚的學養的自然延伸,其學養如肥沃的土壤,而他的書法,則是從中生長出來的藝術之樹。他的歷史學建樹,有如橫空出世,令人高山仰止。這種學術上的不朽地位,讓我們在面對其書法作品時,感受到豐富的想象空間。當然,在其書卷之氣的流瀉之中,我們也時時感受到其峻拔的骨力。這與傅先生的人格息息相關,一脈相承。于臺大校長任上為黃得時先生所書“歸骨于田橫之島”條幅,于堅韌卓絕之中,流露出苦澀蒼茫之感,睹之令人黯然傷神。
2002/9/1
東坡的個性
蘇東坡天賦極高,個性優美,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人。《漫浪野錄》記載:“蘇子瞻泛愛天下士,無賢不肖,歡如也。嘗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悲田院乞兒。子由晦默少許可,嘗戒子瞻擇交。子瞻曰:‘吾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此乃一病。’”東坡又是一個詩人,其運用語言的能力,古今很少有人能及,無論是書面的還是口頭的。他的愛說話也是很有名的,眼中所見,心中所有,不說出來,那就不是東坡了。《曲洧舊聞》卷五:“東坡性不忍事,嘗云如食中有蠅,吐之乃已。” 他才學超絕,又辯才無礙,平時談笑風生,議論縱橫,常使他的論敵感到頭痛,也令他的朋友為之擔憂。他的弟弟子由,是最為他擔心的人。“子由監筠州酒稅,子瞻嘗就見之,子由戒以口舌之禍。及餞之郊外,不交一談,唯指口以示之。”東坡交友極廣,愛東坡者亦眾,故提醒或勸誡東坡的人也多。
《石林詩話》卷中:“熙寧初,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文)同在館閣,未嘗有所向背。時子瞻數上書言天下事,退而與賓客言,亦多以時事為譏誚,同極以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聽也。出為杭州通判,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文與可年稍長于東坡,與東坡甚友善,后人因誤以為東坡之表兄。文與可勸誡東坡,宜也。畢仲游少東坡十一歲,也曾對東坡的言論表示擔憂,作《上蘇子瞻學士書》,其中有云:
“孟軻不得已而后辯,孔子欲無言,古人所以精謀極慮,固功業而養壽命者,未嘗不出乎此。君自立朝以來,禍福利害系身者未嘗言,顧直惜其言爾。夫言語之累,不特出口者為言,其形于詩歌,贊于賦頌,托于碑銘,著于記序者,亦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則見是者喜,非其所非,則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濟君之謀,而怨者或已敗君之事矣。天下論君之文,如孫臏之用兵,扁鵲之醫疾,固所指名者矣。雖無是非之言,猶有是非之疑,又況其有耶。官非諫臣,職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觸諱以游其間,殆由抱石救溺也。”對于文與可的話,東坡不能聽,但是畢仲游的議論,據說令東坡“得書聳然,竟如其慮”。
文與可的勸戒,應在任杭州通判之前。至入朝之后,入獄之前,仍不能改。在此期間,晁端彥數以忍事箴之。《曲洧舊聞》卷五:“晁美叔(端彥)每見,以此為言。坡云:‘某被昭陵擢在賢科,一時魁舊往往為知己,上賜對便殿,有所開陳,悉蒙嘉納,已而章疏屢上,雖甚剴切,亦終不怒。使某不言,誰當言者。子之所慮,不過恐朝廷殺我耳。’美叔默然。坡浩嘆久之,曰:‘朝廷若見殺我,微命亦何足惜,只是有一事,殺了我后好了你。’遂相與大笑而起。”美叔的默然,東坡的浩嘆,足見他們不是沒有看到殺身的危險,只是箭在弦上,身不由己而已。最后,東坡與美叔開的玩笑,差不多已經夠得上黑色幽默了。不久,東坡為御史中丞李定,御史舒? ,何正臣等鍛煉成“烏臺詩案”,派“中使皇甫遵到湖州勾攝蘇軾至御史臺”,讓中國最有才華的詩人遭受牢獄之苦。
東坡以詩入獄,入獄之后,仍不能罷手。作詩二首,托獄卒梁成以遺子由,其詩題為:“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出獄后,次獄中寄弟轍韻,又賦詩二首,《孔氏談苑》卷一:東坡出獄,貶黃州團練副史,“獄卒曰:‘還學士此詩。’”“既出,又戲自和云:‘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子瞻以詩被劾,既作此詩,私自罵曰:‘猶不改也。’”
牢獄之苦對于東坡來講,是刻骨銘心的。《善誘文?子瞻以己諭雞》:“赦罪放免回家,每見庖廚有活物,即令放之。嘗有言曰:‘吾得罪處囹圄,何異雞鴨之在庖廚,我豈復忍殺彼之生命耶!’”然而作為詩人,往往忍不住技癢。貶到黃州,已是戴罪之人。所作詩文很少,更少外傳。元豐五年作《赤壁賦》,六年,友人傅堯俞(欽之)有使至,遂書《赤壁賦》以寄之。在跋語中,東坡囑咐說:“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來,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活脫再現了一個詩人對于言與不言的矛盾。
元豐八年,蘇軾被召回朝,后司馬光舊黨執政,東坡漸被重用。初,東坡為禮部郎中。《宋史·蘇軾傳》云:東坡舊善司馬光、章子厚。“時光為門下侍郎,子厚知樞密院,二人不相合,子厚每以虐侮困光,光苦之。軾謂子厚曰:‘司馬君實時望甚重,昔許靖以虛名無實,見鄙于蜀先主,法正曰:“靖之浮譽,播流四海,若不加禮,必以賤賢為累。”先主納之,乃以許靖為司徒。許靖且不可慢,況君實乎?’子厚以為然,光賴以少安。”
然而東坡與司馬光之間,遭貶謫時,有更多的一致性,一旦同朝共事,也不是沒有分歧。有了分歧,未必當面有所表示,背后卻免不了發泄發泄。《鐵圍山叢談》卷三:“東坡公元右時既登禁林,以高才狎侮諸公卿,率有標目殆遍也,獨于司馬溫公不敢有所重輕。一日,相與共論免役差役利害,偶不合同。及歸舍,方卸巾弛帶,乃連呼曰:‘司馬牛!司馬牛!’”及司馬光死,朝廷命程頤主其喪事。程頤泥行古禮,蘇東坡每戲之,遂致與二程及其之徒結怨。《二程集·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一:“溫公薨,朝廷命伊川先生主其喪事。是日也,禮明堂禮成,而二蘇往哭溫公,道遇朱公炎,問之。公炎曰:‘往哭溫公,而程先生以為慶吊不同日。’二蘇悵然而反,曰:‘塵糟陂里叔孫通也。’”
東坡不改故常,不為當政所容,不久,出知杭州。前輩重臣文彥博再次提出忠告。《明道雜志》有云:“蘇惠州嘗以作詩下獄。自黃州再起,遂遍歷侍從,而作詩每為不知者咀味,以為有譏訕,其實不然也。出為錢塘,來別潞公,公曰:‘愿君至杭少作詩,恐為不喜者誣謗。言之再三。’……又云:‘愿君不忘鄙言。某言老悖,然所謂者希之歲,不忘也善之言’”可謂語重心長。是一個前輩對一個后輩的關愛,也是一個老人對一個曠世天才的珍惜。然而,天生東坡,不容他發言,就像一只鳴禽,不允許它啼叫;就像精金美玉不允許它發光,或者一架鋼琴,卻令它不要發出聲音。
東坡黃州之貶,作為一個舊時代的文人,懷抱兼濟天下之志,應該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然而東坡不這樣想。六年之后,他接到復其朝奉郎,知登州軍州事的任命后,給友人王鞏(定國)的書簡中說:“謫居六年,無一日不樂,今復促令作郡,坐生百憂。正如農夫小人,日耕百畝,負擔百斤,初無難色,一日坐之堂上,與相賓向,便是一厄。”
東坡是一個灑脫的人,官爵的高下,俸祿的厚薄,對他來說是無關緊要的。他可以在最困苦的日子里獲得別人錦衣玉食不能換來的快樂,他的達觀,令他只是在最小的程度上依賴于外物。如若以這種東西讓東坡苦惱,不啻緣木求魚。所以想讓東坡變成一個鄉愿,那也是不可能的。《西余瑣錄》敘東坡知登州,未幾被召,“道中遇當時獄官,甚有愧色。東坡戲之曰:‘有蛇螫殺人,為冥官所追,議法當死。蛇前訴曰:誠有罪。然亦有功,可以自贖。冥官曰:何功也?蛇曰:某有黃,可治病,所活已數人矣。吏收驗,固不誣,遂免。良久,牽一牛至,獄吏曰:此牛觸殺人,亦當死。牛曰:我亦有黃,可以治病,亦活數人矣。良久,亦得免。久之,獄吏引一人至,曰:此人生常殺人,幸免死,今當還命。其人倉皇,妄言亦有黃。冥官大怒,詰之曰:蛇黃,牛黃皆入藥,天下所共知,汝為人,何黃之有?左右交訊,其人窘甚,曰:某別無黃,但有些慚惶。’”
《論語?衛靈公》:“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依照孔子的說法,蘇東坡算不上一個知者。然而,“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東坡就因為從來就不是一個有機心有韜略的人,所以他可愛。
2001/11/11
田野的樹
一
我喜歡樹。北方的田野上,總是寸土必耕,舍不得讓一尺半尺土地閑著,難得種上一株兩株的樹,這未免讓我有點失望。好在北方的樹大多不是什么珍稀的種屬,有著很強的生命力,只要有一截枝條,或者一粒種子,遇著水土,它們就會生長,所以,田野上總還是有一行一行,或者一株兩株的樹的。特別在莊稼收割之后,那樹也就更加清晰地顯現出來。
田野上的樹不同于城市的樹和村莊里的樹。城市的樹,為了踵事增華,一般都經過慎重挑選,多是珍奇名貴的品種。但是,它們雖然生在都市通衢,有園林工人四季的服侍,看似尊貴得很,其實不過是城市的裝點,難脫仆婢的地位;鄉村的樹要好一點,以其略近自然,“桃李羅堂前,榆柳蔭后檐”,那樣的樹我喜歡。生長在一起的樹,就是所謂的樹林,在田野上尤為難得。試想,一大片樹長在一起,如果是種類繁多的雜樹,而且都已經長得很大,那很好。一片樹林兀立于平闊的原野上,打破糧食或經濟作物的一統天下,那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奇跡了。林木秀,則鳥雀至焉。風雨至時,樹林發出聲音,那是很雄渾的。等到農閑無事之時,一個人,或二三好友走進樹林之中,也比走進農田的感覺好多了。
不過,平原上除了一小片一小片的果樹,是很難得有所謂樹林的。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看看那不能成林的樹了。而不成林的樹,一排排的站立于路邊或者溝沿的,以及一小方一小方的幼樹,像出操的學生,或是過去上工的社員,很守紀律的樣子,我不怎么喜歡。若是遠遠看去,我以為似乎還是一株株獨立的樹更有意味。陶淵明詩云:“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望時復為”,陶公也喜歡獨立的樹。這叫我覺得很有意思。
二
田野上的樹一般都長在井沿上,或者長在墳地里。不過也不盡然,也有就在田野的中間憑空長起來的。唯其稀少,才更加可貴。
井沿上的樹是人們有意栽種的。井沿是一塊必要的空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一株樹,此其一;人們在井上澆水,往往時間很長,有一株樹就是一柄綠色的傘蓋,避免太陽直射,此其二也。不過,有時候井沿上也舍不得種榆槐楊柳之類,而是種上一株棗樹。作為遮陽之具,棗樹的葉子是嫌稀疏了些,卻也少爭奪一點莊稼的陽光,而且秋來還多了一重收獲。田野中的棗樹不同于村里,因為較少有孩子攀折,它的枝柯往往垂得很低,顯得較少提防之心,看了讓人感到舒服。我在棗樹之下搖轆轤澆過水,那淡淡的樹蔭似乎也能拂去一些太陽的毒辣。到了棗熟時節,早熟的棗子也會落入井中,等隨著水斗升上地面,吃起來就多了一份清涼。
知堂以為,楊樹宜種于丘墓之間。也許南方是那個樣子,北方據我所見,墳地里一般是種一些松柏,那是大戶人家的墳地,一般的,我倒是看見種上一株兩株的柳樹。墳地里的樹一般長不大,就被別人芟去了。
在我們村的東南方向,鄰村的土地上,遠遠可以看見有一株樹生在地里。那樹生得高大茂盛,整整一個春夏,都是一個巨大的綠色樹冠,在晴空之下,顯得很是觸目。它雖然就在目光所及之地,卻難得有機會走近它。聽走近過那株樹的人說,那是一株平原上少有的核桃樹,據說,核桃的果子并不是一開始就皺巴巴如老太婆的臉,也是青綠渾圓的,收獲之后,埋入土中,讓外面的青皮腐爛掉,剩下的才是我們常見的核桃。核桃這種奇異的經歷。更增加了我們的對那樹的向往。可是,一直到我離開老家,也不曾走過去,結識那株大樹。這可以說是我一個小小的遺憾。
三
人在路上走,看到田野里一株一株獨立的樹,心總是難免為它所觸動。秋天里,莊稼都已經芟割回家,田野更其空闊遼遠,一株樹孤零零站在那里,有如一個孤獨的人。特別是一株小樹,恰像一個孤獨的少年,尤其使人牽念。一株獨立的樹是自足的,它不依賴于別的什么東西而存在,它本身就是一個世界。
昨天,我在車上走,看到了幾株孤獨的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一種樹長在遠處,我叫不上它的名字。當然,我叫不上它的名字只能怪我,不能怪樹。這樹長得很有意思。它的樹冠從一個中心向四圍輻射,像是凝固了的綠色爆炸,或者像凝固了的焰火。它的周圍沒有別的樹,也沒有什么莊稼,它就孤單地自己站著,持久地演示著綠色輻射的特技。白楊一般總是作為行道樹,給栽在大路的兩邊。站成一排的白楊很是威風。行道楊樹長到很大,也很有看頭,不過還不如單獨長著的白楊更有意味。茅盾曾說,白楊是一種力爭上游的樹,又說它的枝椏決不旁逸斜出。我想,他的白楊,是在新疆和河西走廊看到的,所謂的新疆楊,與我們這兒的楊樹不同。我們這兒的白楊,也是有一根主干,努力地向上伸展,下面的枝椏如何,它好像就顧不上了。楊樹的干是很直的,不過那不是幾何學意義上的直線,遠遠看去,它像是書法名家筆下的線條,極有意味,又富于變化。它的樹枝細而且短,向左向右參差地伸展,樹葉也稀稀落落,漫不經心。這不要緊,只要有了那條貫通上下的主干,這株樹就顯得極有章法。直說了吧,單獨長在大野里的一株楊樹,那是很美的。
不過,最讓人感到震撼的還是那株梧桐。
我在冠縣東北部的蘭沃鄉看到一株梧桐。蘭沃是水果之鄉,地里多是梨樹,路邊都植白楊,那株梧桐顯得很突兀。我老遠就看見了它,并驚異于它的沉著和大氣。這株梧桐異常高大,異常雄偉。已經是晚秋天氣,它還披掛齊整,似乎尚未感得秋的來臨。它的樹干很粗,很直,也很高,樹冠也很寬博,枝杈一層層地堆疊著,充分使用著每一寸空間。那綠色是秋之綠,是不可摧折的生命力的體現,是歷盡蒼桑的波瀾不驚。它自然達觀,心平氣和,不驕不矜,不怨不怒,如一個歷盡憂患,火氣消盡的老人,又像一個無憂無懼,心胸博大的樹之王。
四
看到田野上孤獨的樹,一般都是在晴好的白天。到了傍晚,或者遇到雨雪的天氣,人們都要回到屋頂之下,剩下那樹在地里孤單單地站著。我沒有觀賞過風雨之中,那孤獨的樹是一種什么樣的姿態。不過我想,那美麗的白楊和沉著的梧桐,應該是不怎么懼怕風和雨的。即使再嚴重的境遇,我想,那樹也會坦然承受,至少不會失態。
與成片的樹和成排的樹相比,孤獨的樹更能體現個性,因此更易讓人辨識。我喜歡獨自生長的樹,原因就在這里。我覺得,孤獨的樹一般都顯得落落寡合,也很是謙虛,這我很喜歡。我真希望自己能有陶淵明的悠閑,提一壺酒,走到田野里的一株樹下,將酒壺掛在枯枝上,或席在而坐,或干脆就躺在樹下,那種時光真是叫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