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套鞋

　　你還沒有得到幸福，是因?yàn)槟氵€沒有穿上一雙幸運(yùn)的套鞋。
　　——題記
　　
　　1
　　
　　“女人的童貞就他媽那么回事！”大家可能很奇怪這粗話從我這樣貌似淑女的女人嘴里說出來。
　　我說，在十七歲，我暗戀一位教我們化學(xué)的老師，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又高又瘦的，我看到他飄忽的眼神，就知他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課程上，當(dāng)然就全不把他的學(xué)生放在心上，更不會注意到我的單相思。但我依然覺得，他的每一個眼神和動作都帥得要命。只是他的課講得馬虎，底下也聽得亂哄哄，從這方面來說，他不是一位好老師。但這不妨礙他是一個相思的對象，一個好的情人，甚至于一個好的丈夫。所以，一年后，他娶了一位副縣長的女兒，調(diào)去了縣城。
　　那時，我失落了好一陣子，正趕上暑假，我與鎮(zhèn)上的一幫游手好閑的人成了朋友，與他們一起去看電影，有時是去縣里，有時就在鎮(zhèn)上，或者，是鎮(zhèn)子附近的鄉(xiāng)村。這伙人的頭兒叫唐元，一伙人都叫他“湯元”，我也跟著叫湯元。湯元的父親曾做過這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家境富裕，像這伙人中每一個一樣，就是不喜歡讀書，連初中都沒讀完。
　　有一天夜里，我又偷溜出去和他們看電影，那一次去的地方太遠(yuǎn)，在一個村子里，去時沒覺得，回來發(fā)覺路七扭八歪的，走得我暈頭轉(zhuǎn)向，眼看快到鎮(zhèn)上了，那伙人都跑了，只剩湯元。后來，我想這一定是湯元跟他們早就說好的。我還怪他們沒到鎮(zhèn)上就跑散了。“沒事，有我送你呢。”湯元說。
　　說著，湯元上前摟著我的肩膀，他時常這樣。這次，他親我的嘴了。
　　湯元喊著“紅柳、紅柳”，好像難以忍受似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我感覺他的上衣鋪在了我的身下，但旱了多時的土地很堅(jiān)硬，我的背和腰都被硌痛了，身體上的一陣疼痛強(qiáng)烈地襲來，我?guī)缀跻柽^去。
　　在這骯臟的地方，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而且是永遠(yuǎn)失去了，作為女人只有一次，無論我是多么不想它就這樣失去了。
　　然而，我跟湯元又單獨(dú)見了幾次，都是在他的父母不在家時，他送給我新衣服，買來好吃的零食。可能是跟他們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去想，可以輕輕松松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怕別人說三道四，我們是一個群體，不是某個人。
　　不久，湯元的那幾個朋友干了幾件偷雞摸狗的事，被鎮(zhèn)派出所的人抓進(jìn)來，幸好，那時暑假結(jié)束，我繼續(xù)上學(xué)了，沒有受到牽連；幸好，湯元利用他爹的關(guān)系救那幾個小子出來，但還是被派出所的人著實(shí)揍了一頓。我想，如果我在學(xué)校里被當(dāng)作女賊看會怎么樣，痛定思痛，我堅(jiān)決地中斷了跟他們的往來。
　　我想，我終究不是一個徹底的瘋狂主義者，我還是在乎別人的看法，沒有一副闖蕩江湖，傲視一切，視世俗若無物的境界。可是，我憑什么傲視世界呢？我不是金庸筆下的令狐沖第二。除非是一個真正的瘋子，或者是一個傻子。
　　后來，我終于走出了我出生的小鎮(zhèn)。一下子，我要開始新的人生，我的心里，小鎮(zhèn)就再也不存在了，包括那里我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就連父母，他們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守著一個寒傖的小店，在他們身上我找不出任何讓我敬佩的地方，讓我值得驕傲的地方。
　　在G大我愛上了一個也同樣來自某小鎮(zhèn)的石子靜，可能是同樣出身的原因吧，我們之間一開始就有一種親和力。我叫他石子，或者小石子。那已經(jīng)是我在G大的第三年。在這一年，湯元也曾來找過我，他那時已是縣里的首富，在我們的小鎮(zhèn)dJdUGgamuLQGMY6K1G4HYg==更是了不起，鎮(zhèn)長和書記也要高看一眼的人物。他來到J市，我沒答應(yīng)跟他單獨(dú)見面，他到了G大我的宿舍，顯然他想擺闊，給我同宿舍的每個人都買了小禮物。他看出我的冷淡，他就很落寞的樣子；但他臨走依然扔給我一萬塊錢，說讓我在學(xué)校里別苦了自己。我一下子覺得心里過意不去，看他裝作很高興地說明天就走。晚上，我在宿舍偷偷地摸著那捆整齊的鈔票，我出身微寒，從小到大還真沒有拿到過這么多錢啊，但我知道我不會要它們。第二天我送湯元去火車站，我向他揮著手，我在心里說，這個人，這個得到了我的處女身的對我還算不錯的男人，他從此就會在我的生活中永遠(yuǎn)地消失了，永遠(yuǎn)。他只是我未來生活中的泡沫，甚至連泡沫也不是。在我的手提包里就放著他給我的一萬元錢，它都把我的手臂壓酸了。
　　火車開走了，我轉(zhuǎn)過身就在離火車站最近的郵局里將錢全部寄回了他，我想他到家的那天差不多會收到它。后來，很久了，我偶然聽一個人說起，說有一天他收到了從G市匯來的一萬塊錢，高興得喝了個酩酊大醉，說這是怎么了，為這點(diǎn)錢湯元會高興成這樣子？
　　一年后，湯元進(jìn)了監(jiān)獄，又一年后他出獄了，據(jù)說，他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走在我們的小鎮(zhèn)上每一處，都引來人群注目：他穿著名貴的褲子、皮鞋和名牌襯衫，卻穿著一件稀松的西服上衣，他剃得光亮的頭從此成為這個小世界的時尚。小鎮(zhèn)上有一家人說了一句話成了當(dāng)?shù)孛裕荷赢?dāng)望如湯元，嫁女當(dāng)嫁如湯元。
　　有一天，石子宿舍的人全去看電影了，我進(jìn)了他的房間，他將房門插上，抱著我在床上手忙腳亂。
　　第二天夜里我們散步到一片樹影和花影下，真是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不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極力壓抑著的喘息聲傳來。石子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想說什么，就說呀。
　　他猶豫著低下頭，說，昨天我還以為要洗床單呢？
　　我將頭倚到他的懷里，說，昨天我的內(nèi)褲上……我的內(nèi)褲上——我還沒洗呢，不如你拿回去，留作紀(jì)念？
　　他說，還是你自己洗好放起來，我拿了別讓人看到。
　　真沒想到你這樣，這都什么時代了？既然你不相信我，以后咱們就不用再見面了。我說
　　他一連聲地說著對不起，一邊使勁地吻著我。
　　一開始，我還想，若他問起來怎么說，沒想到我還這么會撒謊。可是，我很難過，我心里是真地很愛他這顆石子，樸實(shí)、憨厚而又聰明英俊，未經(jīng)雕琢晶瑩剔透的小石子。
　　我們像校園內(nèi)的很多對情侶一樣，尋找著一切可以做愛的時機(jī)。在伊甸園的樹下先是校園文學(xué)，互相贈送的詩歌及矯情的贊美，然后就是性愛文化。
　　作為一開始的好奇，到放縱后的快感，無疑是校園性愛發(fā)展的原因。純粹的性還是很少，大多男女生都是因?yàn)橄鄲鄄湃L試性的。
　　到畢業(yè)時，我們大吵一場，那是我們第一次那么吵，都不留情面。他堅(jiān)持要回他的小鎮(zhèn)，說自己在家里是老大，應(yīng)該回去，他說我愛他就要和他一起到他的小鎮(zhèn)；我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離開Ｇ市的。
　　我不會回到我自己的小鎮(zhèn)，無論那里是否有一個湯元，這不成問題，我只是再不想回去；我也不會去他的小鎮(zhèn)，我不會讓自己從一個小鎮(zhèn)到另一個小鎮(zhèn)的。這是我們永遠(yuǎn)無法溝通的地方。
　　于是，我大叫，我說他要回去就回去，不用在乎我，我跟他第一次時就騙了他，我早就不是處女了，而他還傻得什么都不知道。
　　
　　上面這些是紅柳有一天跟她的好朋友方青說的。她在談自己的愛情經(jīng)歷。在G市的一家咖啡館里，兩個人邊喝邊聊。而方青呢，她是個作家，喜歡聽別人講愛情故事，然后再把別人的故事編成小說，就像那個清朝時的蒲松齡一樣。
　　紅柳對方青說，我這愛情經(jīng)歷太平常的。其實(shí)，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愛情，你看，我留在了G市，但卻他媽的分到了建筑公司，公司的頭兒又把我發(fā)配到了一個建筑工地。本來我也可以留在辦公室的，可是公司的頭兒溢滿油脂的臉上曖昧地笑著，說我有什么要求還可以商量。他媽的，真想給他的臉上來一拳，打他個鼻青臉腫、屁滾尿流。可我知道如果我真那樣做了我的日子會更不好過。我明白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
　　紅柳向方青伸出她的手，說，你看看我的手，還有我戴著頭盔在工地上的樣子，我在遭受風(fēng)吹日曬之苦啊，我就像那壓在五指山下的孫猴子，不知何時有出頭的那一天。她裝腔作勢像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哼唱著：我們等待勝利的那一天。
　　
　　方青說，看看，你才多大呀，一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
　　紅柳指著茶館周圍走來走去的人，窗外車流的海，說，這個世界就這樣轉(zhuǎn)吶，轉(zhuǎn)吶，我不想在原地，可萬般都是命，半點(diǎn)不由人。你感覺不到，你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紅柳說著又拉過方青又白又軟的手，看看，看看，咱們能比嗎？
　　像紅柳戲稱的一樣，她和方青可是兩個階級的人。至于這一個平民和一個貴族是如何成為好朋友的，她們是從以前另一位同性好友的聚餐會上認(rèn)識的。
　　方青說，“你說讓你這樣的美女跑工地，老天是不公平。你要等待的是一個取經(jīng)人。”
　　什么意思？紅柳問。一個好婚姻吶。方青說。你知道嗎，這世界上最難找的就是一個好婚姻，我不想解最難的謎題。紅柳說。也許很簡單呢？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方青說。
　　她朝紅柳眨眨眼，又淫邪地一笑，這笑會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她說，現(xiàn)在剛好有一個大好時機(jī)，你還等什么，我們開始行動吧。
　　紅柳一臉懵懂地，什么呀？什么事就要開始行動？
　　原來她所說的大好機(jī)會是Ｇ市日報(bào)社的總編輯黃文軒，方青的頂頭上司。他的老婆剛剛?cè)ナ馈７角嗾f，Ｇ市惟一的黨政機(jī)關(guān)大報(bào)，它的總編輯是正縣的級別。有多少人等著這樣的機(jī)會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當(dāng)紅娘給他找個老婆。
　　紅柳說，你是可憐我真想當(dāng)紅娘，還是想拍頭兒的馬屁，他可是剛死了老婆……
　　方青又笑了，說，你說的那兩條都有，剛死老婆怎么了，現(xiàn)在的男人還不是那樣。這是黃文軒的照片，看看吧，想想這樁婚姻會給你帶來什么！你現(xiàn)在唯一要考慮的是，如果他喜歡你了，你要做什么，關(guān)鍵是你要有積極的態(tài)度。
　　方青說，你知道嗎？安徒生有一篇童話叫做《幸運(yùn)的套鞋》，講的是幸運(yùn)女神在自己生日那天將一雙套鞋放在宴會的門口，誰要是有機(jī)會錯穿上它就會得到幸福，我看你現(xiàn)在就需要這么一雙套鞋。紅柳說，那你現(xiàn)在是在給我一雙“愛情套鞋”了！
　　紅柳將目光投向茶館外的世界，喧喧嚷嚷的，有多少人是以自己的意愿在活著？她想到了石子，心里的煩惱涌上來，她使勁搖搖頭，吐出一口氣，說，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童話？方青的臉上露出了詭秘的笑容。
　　
　　2
　　
　　不久后的一天，紅柳正準(zhǔn)備上班，方青打來電話，要她下午到市藝術(shù)館去，紅柳問有什么事。她說，還不是那天說過的你的婚姻大事。紅柳說，何必這么急，順其自然嘛。
　　方青氣呼呼地說，順其自然，再順下去，就沒你的戲了。
　　當(dāng)紅柳趕到市藝術(shù)館時，還帶著滿身的油汗，在一間大廳里，方青將紅柳介紹給一個四十多歲的，但身材保持得很好的女人，這是藝術(shù)館的舞蹈專家劉凡。
　　紅柳叫了一聲“劉老師。”劉凡就謙虛地說，“專家談不上，”她上下看看紅柳，又說，“喲，這姑娘，天生麗質(zhì)呀，就是不會跳舞，也會把男人迷倒一大片的。”
　　方青說，劉凡，麻煩你，你快點(diǎn)教她吧，她就這一下午的時間。
　　紅柳說，一下午？四點(diǎn)鐘我們頭兒要我們到公司集合開會呢。
　　方青說，讓你們那頭兒見鬼去吧，他再跟你啰嗦，你就告訴他，你根本不想在他那兒干了。
　　她想，我跟那個黃文軒連面還沒見呢，誰知道會怎樣呢。
　　她開始跟著劉凡在大廳里一、二、三地轉(zhuǎn)圈，
　　晚上八點(diǎn)，她們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Ｇ市電視臺旁邊的舞廳里。在這之前，紅柳知道了她有兩個主要的“競爭對手”，是“兩張”，即兩個姓張的女人，一個是張燕，據(jù)說，Ｇ市電視臺這次舉辦舞會，就是為了讓她跟黃文軒見面而安排的；再一個就是方青認(rèn)識并特別討厭的女人，她叫張平，方青對這個人頗有微詞，說張平是離了婚的女人，長得不算漂亮，性丑聞卻是很多，說她因?yàn)楦阈侣剤?bào)道早就跟黃文軒有特殊的關(guān)系，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而方青讓她參與這次競爭，也是因?yàn)檫@個女人。據(jù)說，當(dāng)黃文軒的老婆去世以后，張平從她所在的縣城趕來，住在了Ｇ市，就為了跟黃文軒黏糊。
　　方青跟紅柳分析過這“兩張”，她說最大的障礙是張燕，因?yàn)榉角噙€沒摸著她的底細(xì)；張平的危險(xiǎn)小一些，不過也不一定，誰知道現(xiàn)在的黃文軒是什么想法。方青讓她做到知已知彼，可她老覺得這樣做有點(diǎn)好笑。不過，方青很樂觀，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氣。方青說，你命好，有我甘心幫忙，不然，就你的脾性，什么好事也輪不到你頭上。紅柳說我是在等天上掉的餡餅正好砸到我頭上。
　　那天剛到舞廳，方青就指著那個叫張平的，說，“嗨，消息夠靈通的，她已經(jīng)趕到了，比我們還早，她旁邊的那個男人就是黃文軒。”
　　因?yàn)樗驈埰絺?cè)著身，所以，紅柳只看到他一個側(cè)面。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高檔西服，一看就是一個有身份的男人的樣子。不知為何，紅柳在心里咯噔一下，想，難道以后他將是我的丈夫？
　　紅柳還在考慮時，已經(jīng)被方青拉到了黃文軒和張平的眼前，方青說：“這是我的朋友紅柳。”紅柳在近處看到那個張平，她的臉明顯有些蒼老和憔悴。她想，就是她原來做過黃文軒的情人嗎？真讓人不敢相信。這樣想著，她才看著黃文軒。方青說他有四十六歲了，可她看著也就是四十歲的樣子，長相還不錯，屬于既不帥也不難看的一類，但有一種有身份的人獨(dú)有的氣質(zhì)。方青又把黃文軒介紹紅柳，說，“這是黃文軒黃總編。”
　　他們握了手。這時，音樂響起，方青搶先說，“黃總編請我朋友跳個舞吧，紅柳舞跳得很好。”
　　黃文軒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后，就對她說，“請。”
　　看到黃文軒張望，她想他是在找張燕，這個舞會就是電視臺為她預(yù)備的。事后，紅柳知道在他張望的這會兒，舞廳外正發(fā)生一件很有戲劇性的事兒。
　　第一支曲子就是她跟黃文軒跳，這讓方青很得意，事情進(jìn)行得順利，還讓那個張平氣得沒辦法。紅柳一邊跳，一邊想起劉凡教她跳時的話，她說，“別老是想著腳下，抬起頭，微仰著臉，在跟舞伴說話前，先天真地笑一下，并且眨一下會說話的眼睛，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很多男人會一下子就愛上你。”
　　她主動跟黃文軒搭話，“久仰黃總編的大名，還是因?yàn)槟愕奈恼聦懙煤谩！秉S文軒說，“你怎么知道自己讀的是我的文章呢？”
　　她說：“您的筆名不是凈一嗎？”
　　黃文軒點(diǎn)點(diǎn)頭。她又說：“叫凈一，不是因?yàn)槟欧鸾蹋窍矚g這種禪語的境界吧？”
　　黃文軒笑了，說：“你說得對，說得好。”
　　他們忘了時間，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他問起她是哪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她說我上的Ｇ城師范學(xué)院，他就說，那怎么會去建筑公司上班呢？
　　她想，這時，他已完全忘記了他該等的那個人，那個張燕，她手拿著一支玫瑰花，是千辛萬苦得到的。
　　當(dāng)黃文軒猛然想起時，才四下里找，看到了張燕。那個張燕長得很漂亮，但他只過去和她說了幾句話，并且給電視臺的臺長夫人打電話，道了歉，就又來到了紅柳的面前，他們倆一直在跳，直到舞會結(jié)束。
　　
　　3
　　
　　后來，紅柳才聽方青說起那個張燕在舞廳門口的奇遇。當(dāng)然操縱那場奇遇的還是方青。所以，事后紅柳曾大笑說方青是那臺舞會的總導(dǎo)演。原來，為了安排一個更為浪漫的會面，電視臺的臺長夫人作為紅娘，利用她的權(quán)力，不僅特意組織了一個舞會，而且，說好了，她這個介紹人不出面，只讓女方手持一支玫瑰花出現(xiàn)。
　　雖說巧也是巧，但也是人力所致，不過，那個張燕該著如此。
　　方青看到黃文軒請紅柳跳舞前，四下里張望了一下，就知道那個叫張燕的女人暫時還沒有來。她無意中信步走到舞廳門口，見一個漂亮的經(jīng)過仔細(xì)妝扮的女人正在買一支玫瑰花。而賣花的男人一直鼓動女人多買幾支，一邊老是啰嗦說花有多好。而那女人強(qiáng)調(diào)，她只能買一支，兩支都不行，這讓方青有些警惕起來，（聽到這里，紅柳就笑，說那個張燕啊，將要到手的未來老公都被別人搶跑了，還那么啰嗦）女人交上錢，拿著花款款地走向舞廳，忽然，她停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去了衛(wèi)生間，進(jìn)去之前，把花放在了洗浴池上。方青猶豫了一下，就將花拿起放進(jìn)她的手提包里，然后，她去到舞廳門口，喝斥賣花人趕快離開，說這里不許小商小販停留，賣花的男人磨蹭著不走，方青說，“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那人才不情愿地走了。
　　
　　那個張燕從衛(wèi)生間里慌張地出來，看樣子她想向她遇見的人問什么話，但沒有說。跑到門口看到賣花人不見了，才向正若無其事閑走的方青問，你看到剛才賣花的人哪去了嗎？方青裝作很茫然的樣子搖搖頭。那女人就往左邊追了出去。等她拿著花再次出現(xiàn)時，紅柳和黃文軒已經(jīng)跳了三支曲子，并且談得很投機(jī)了。
　　張燕的頭發(fā)明顯有些散亂，當(dāng)黃文軒向她走去時，她想向他解釋她晚來的原因，可是，她看到，黃文軒根本沒心思聽，她的眼睛里便含了淚。方青說，這些她都目睹了，當(dāng)時，她覺得有些對不起那女人；但想到有人要成功，就得有另一個人失敗。
　　沒辦法，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方青說，就像那首歌唱的：要把那失敗的教訓(xùn)留給對方。
　　紅柳說，還真是無毒不丈夫。
　　方青說，現(xiàn)在是無毒不女子。
　　
　　黃文軒開始和紅柳約會，他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紅柳和方青設(shè)計(jì)好的，當(dāng)然主要是方青，紅柳對于黃文軒能不能做丈夫，心里還是猶豫的。黃文軒不用司機(jī)，自己開車帶她逛商店，在商店里他不走電梯，而是小跑著走樓梯，她想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精力可以做她的老公，而不是年齡上的老爸。
　　他給她寫情詩，在藝術(shù)上這些詩雖然不是很完美，但卻滿足了她的虛榮心。但這種虛榮心沒讓她多高興一會兒，方青告訴她，黃文軒很愛他的前妻，跟他前妻也是因?yàn)樵姼瓒嘧R相愛的。紅柳對著方青慨嘆：他一定為他妻子寫過不少情詩，唉，男人啊！那個年代呀！
　　其實(shí)，任何年代的愛情都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你要為眼前的生活考慮；最浪漫的愛情不在于怎么去追求，而是怎么去想象。相信很多人在得到眼前的生活快樂與滿足的同時，會說愛情很完美。
　　有一天，黃文軒帶紅柳到他的家里，在那張雙人床上，她悄聲問，這床是否換過了，黃文軒說換過了，沒看到這是一張新床嗎？它等的是一個新主人。他們的身體相融在一起，她體會到了一種完美，出乎意料之外，他們之間像是曾有過一次性經(jīng)歷一樣，既熟悉得自然地進(jìn)入，又陌生得有刺激有放任。
　　他還帶紅柳去見了他的兒子黃巖，他已經(jīng)十七歲了，很乖很聽話的孩子，見過幾次之后，他就沒有一點(diǎn)敵意，還靦腆地喊她阿姨。
　　所以，當(dāng)他向她求婚時，她就決定嫁給他了。
　　黃文軒問她是否確定嫁給他，“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她說，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又反過來問他，是否真的確定要娶她，“我只是棵紅柳。”她說。
　　他說：“你沒見這個城市里，柳樹倒是不少，可紅柳就少見了。你是我的寶貝！”
　　
　　在一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日子里，紅柳出嫁了。出嫁之前，她被老爸罵了個狗血淋頭，但她無恥地說，沒辦法更改了，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了。老爸聽了氣得拿起掃帚疙瘩就要打她個鼻青臉腫，被她媽攔住了。雖然這樣，她的心情還是不錯，因?yàn)槿藗兛匆娝龑⑥o職書摔到建筑隊(duì)長的桌子上，看到他驚訝的樣子，別人怎么會體會得到呢？難道這些用青春用婚姻去換取還不值得嗎？況且，黃文軒還是一個很不錯的丈夫。
　　當(dāng)愛打聽事的方青，曖昧地問起那種事，鑒于她的婚姻全仗她幫忙，她只好支支吾吾地說了，說還湊合吧。
　　方青就緊張地看著她，說，真的？
　　紅柳說，說，她很棒的。
　　方青笑了沖她搖著食指，你呀，她說，這我就放心了，替你找個丈夫真麻煩，他不能只有地位，那代替不了一切，總不能讓你享受不了女人應(yīng)享受的東西吧？
　　她的臉紅了，說：“你怎么……”
　　方青說：“不要臉，是嗎？”
　　她也笑了，說：“跟你在一起，學(xué)不出好來。”
　　而方青罵她：“別揀了便宜賣乖。”
　　“說吧，要我怎么謝你這媒人？”紅柳問道。
　　“要謝嗎？”
　　“當(dāng)然。”紅柳真誠地笑著說，“沒聽人講——玉帝要和人皇對親，請?jiān)罹陆缯f親，人皇見了灶君，大驚：‘那個做媒的怎么這般黑？’灶君說，‘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
　　“那就讓你老公把我的稿酬多給一些就是了。”方青說。
　　其實(shí)紅柳知道方青并不在乎稿費(fèi)的，不是錢多得花不完，她就那個脾性，什么都不在乎。
　　只不過，在紅柳溫馨歡愛的家庭生活之后，躺在柔軟的床上，最終還是將她跟方青合謀的事告訴了黃文軒。黃文軒刮著她的鼻子，“我說呢，本來，臺長夫人讓我去見一個女人，沒想到半道里遇見一個小仙女；卻原來你們兩個小妖精搗鬼。”
　　“有上當(dāng)受騙的感覺？”
　　“我情愿上當(dāng)受騙，即使賭上后半輩子。”
　　她說：“你不用賭，我是你的人了，永遠(yuǎn)。其實(shí)真的應(yīng)該感謝方青，要不是她硬將我拖到你的世界里，就是咱們面對面走過，我也不會想到你會做我的老公，沒想到我會愛上你。”
　　黃文軒親吻著她，說，“小妖精，是真的？你真的愛上了我？”她使勁點(diǎn)頭，想著衣食無憂的未來，她好像確定自己真地愛上了他。
　　
　　5
　　
　　紅柳調(diào)到了電視臺工作，這沒把臺長夫人氣死就不錯了。她本想將自己人介紹給黃文軒，事情被紅柳攪了，她能有好臉色？不過，這沒什么，這電視臺是臺長說了算，臺長夫人的權(quán)威在她這里不起作用。慢慢時間長了，他們兩家聚會，她還是得管黃文軒叫大哥，管紅柳叫嫂子。“嫂子”，媽的，這詞真是太嚇人了，而且在滿是皺紋的臺長夫人的嘴里叫出來。不過，她就當(dāng)是一陣小風(fēng)，沒聽見好了。
　　臺長先是讓她學(xué)了編導(dǎo)，她就開始在市里的大大小小的場合出現(xiàn)，做一些現(xiàn)場報(bào)道之類的。
　　有一次，是“六一”兒童節(jié)，她去一個晚會現(xiàn)場作報(bào)道，例行的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然后節(jié)目開始，最后，他們?nèi)ズ笈_，那里亂糟糟的，他們把鏡頭對準(zhǔn)了一些孩子，他們就紛紛擠到鏡頭前，把她和攝影師擠得東倒西歪，他們還七嘴八舌地吵著要先說。她說，“你們講點(diǎn)秩序，無論誰先說，說之前要有條理，不然無法在電視上播的。”但她的話被他們的吵鬧聲淹沒了，她出了一身汗，很狼狽，回頭看看攝影師，攝影師說，“怎么辦？真是要命。”
　　正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這些孩子就安靜了，她都沒聽清有人喊了什么。
　　她理理頭發(fā)，抬頭看說話的人，原來那人是李暢。他是她的同班同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了市教育局，現(xiàn)在已是一個小科長。而在李暢的旁邊還有一個人是石子靜，在大學(xué)里的她的“小石子”。
　　“是你！”紅柳很驚訝地喊。
　　攝影師問，你們認(rèn)識？她趕緊說，都是我的同學(xué)，沒想到會在這里見面。
　　石子看她很慌張地向人解釋，就笑了；她覺得他的笑容里有以往沒有的東西，就像武俠小說中所說的殺氣一樣。她未假思索，說，你怎么在這里？石子又笑了，說，怎么？這市里我不該來嗎？他指著剛才那些孩子，他們都是我的學(xué)生，代表我們那個縣來匯報(bào)演出。
　　若是以前，她會開玩笑，說怪不得這些孩子沒見過世面，原來是你那個小鎮(zhèn)里來的。可是，不知為什么她心里發(fā)虛，就只是說，你把他們組織好，我們先進(jìn)行完我們的工作。
　　拍完，攝影師說你們聊，然后就先走了。石子走向前來，說，老同學(xué)，不請客嗎？何況又是中了頭彩。她一時沒有回過味，說“什么頭彩？”然后，她生氣轉(zhuǎn)身就要走，李暢趕緊來打圓場，說，紅柳，石子，你看我們也是難得見面，就一塊吃頓飯吧。
　　她和他們一起去飯店吃飯，她想李暢一定早將她的一切都告訴石子了。看著石子，雖沒有恍若隔世的感覺，但他們理應(y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一會兒，她覺得像欠了石子什么，一會兒又認(rèn)為自己并不欠他什么，只有他欠她的。說到感情的事，那是他不肯留在G市，去小鎮(zhèn)后又沒有一點(diǎn)消息來。現(xiàn)在自己已是別人的妻子，而讓誰做丈夫，那是她自己的私事，別人無權(quán)說三道四，想到這里，她的心才略微平靜，抬頭用毫不在乎的眼光看著石子。
　　
　　可是飯吃得沒有一點(diǎn)滋味。石子呢，他要不好長時間都低頭不看她一眼，要不就眼睛盯著她不動。李暢現(xiàn)在自己辦了一個公司，一邊當(dāng)公務(wù)員一邊做生意，很是得意。李暢要石子到G市來，說石子可以先到他的公司上班，這時，石子說，恐怕，現(xiàn)在有人不喜歡我到這里來。
　　紅柳想，當(dāng)初你是死活不肯留在G市，事到如今，說這話，比桌上的飯還沒滋味。她扭過臉去，心里說，別讓我看扁了你。
　　
　　后來證明她還真是看扁了他，那天晚上石子喝多了，李暢幾乎是把他背回了自己家里，第二天，也沒跟她打招呼，人就回小鎮(zhèn)了。沒想到，一個月后，他竟無聲無息地殺回了G市，就像為了一場戰(zhàn)爭而突然襲擊一樣。
　　有一天，吃過晚飯，紅柳和黃文軒坐在藤椅上，陽臺的窗戶敞開著，讓黃昏的風(fēng)吹在身上，很涼快很愜意。他們閑聊著，黃文軒抽著一支煙，他說起報(bào)社招聘記者的事，說經(jīng)過考試有三個人成績都不錯，但不相上下，他想星期一讓他們都來面試。她隨口問，都有誰呀，讓你都不停地說好。他說了三個名字，當(dāng)他說出“石子靜”這個名字時，她不禁驚住了。她脫口重復(fù)他說的：“石子靜？”黃文軒說，看你吃驚的，你可能認(rèn)識，是跟你一個學(xué)校畢業(yè)的。她想，這石子靜搞的什么鬼。她干脆說，何止是認(rèn)識？我們同班的。黃文軒笑了，說，那好啊，也許看在你的面子上，明天就要他了。她說，她是了解他一點(diǎn)，挺有才華的，可說不準(zhǔn)，若有其他人比他強(qiáng)呢。你秉公辦事吧。
　　星期一的中午，黃文軒打來電話，說不回家吃飯了，報(bào)社為了歡迎新人加入，開了一個小型的宴會。他在電話里還加了一句，紅柳，猜一下被錄用的人是誰？她問，是誰？黃文軒說，回家再告訴你。
　　還告訴什么，分明已經(jīng)說出了，那一定是石子了。她感覺到石子的必然到來，不知為何，有一種難以說清的預(yù)感，讓她心神不安。
　　原來，那天的面試，黃文軒，還有報(bào)社的幾位副總編，都一致認(rèn)為石子最出色，所以，只有他一人被報(bào)社錄用了。
　　
　　6
　　
　　一天深夜，在夢里，紅柳仍能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大雨還在下著，于是，她夢見一個大樹林，開始在那里找黃文軒，不知為什么就是找不到，然后，她要找的人變成了石子，她喊著石子的名字。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夢。她迷迷糊糊地去接電話，“喂”了一聲，那里竟然是石子的聲音，她想，不可能的，我一定是在夢里。她心里想的話是否說出來了，反正她聽到電話里在說，“你沒有做夢，是我，我是石子。”
　　紅柳一下子清醒了，她想，現(xiàn)在幾點(diǎn)了，這小子怎么這時候打來電話。她回頭看看，黃文軒翻個身又接著睡了。她對著電話說，你要死呀，深更半夜打電話。
　　我就在你的樓下，你下來見我，不然我不走。石子的話有些含混不清。
　　放你媽的屁，你喝醉了吧？我才不去見你。她盡量壓低聲音，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她悄悄躺回床上，又側(cè)過身看看正熟睡的丈夫。心想，石子也真是膽大包天了，難道不怕老板炒了他。這時，她才聽到窗外的雨依然在下著，雖然不像睡著以前那么大，但還在稀里嘩啦地響著。她又悄悄下床，想看看那臭小子是不是真的在樓下。她掀開窗簾，窗玻璃上流下來小溪般的雨水，透過難以辨認(rèn)的迷惘視線仔細(xì)看著，昏黃的的路燈下站著一個人。她用窗簾擦拭玻璃，再看，她知道那人真的是石子。她放下窗簾，又躺回床上。
　　她躺在床上，心想，石子到底什么目的，先是應(yīng)聘到報(bào)社，后又以拜訪領(lǐng)導(dǎo)的名義找到我的家，現(xiàn)在居然深更半夜打來電話，要我去見他。
　　雨聲沒有停，她再次下床，走到窗前，他還站在那里。她披上衣服，悄悄走出臥室，在客廳里找到兩把傘。
　　她將其中的一把扔給被雨淋濕的石子，不容他說話，她說，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你怎么做都沒用的，還是省省吧。要怪怪你自己，你當(dāng)初不肯留在G市，回去后又很長時間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現(xiàn)在在雨里等我，打電話，沒用的！
　　石子沒等她說完，就將傘扔掉，它在風(fēng)雨中趔趄著，而石子一下子就撲上來，抱住她，他濕透的衣服將她也弄濕了，他用冰涼的嘴唇親吻她，她聞到了他嘴里的酒氣，他一邊吻著她，一邊重復(fù)著說“我愛你”，有一刻，她迷惘了，任他親著。這時，樓上窗簾在動，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他們抱在一起，時間一下子停止了。
　　然后，她推開他，拿著她的傘跑上樓，在樓門口，她聽到他清晰的聲音在說：剛才在電話里你不該罵“放你媽的屁，這對死人不敬的。”紅柳不禁停腳步，問，什么？我不明白。石子說，我剛畢業(yè)回到家，我娘的病就重了。我之所以堅(jiān)持要回去也是因?yàn)槲夷锷眢w一直不好。治療了幾個月后，她就死了。今天是她的百日。
　　好久，紅柳說，對不起！你該早告訴我的，在我們畢業(yè)前。
　　石子說，那時，我們一直忙著吵架，而且，我不想你過早地替我家的事?lián)摹?br/>　　紅柳走回來，將那把在風(fēng)雨中來回旋轉(zhuǎn)的傘放到他的手上：“會著涼的，回去吧。”
　　回到樓上，透過窗玻璃，她看到石子慢慢走了。她躺回床上，睜著眼睛到了天亮。她知道雨在幾點(diǎn)小了，又是在幾點(diǎn)停的。
　　
　　7
　　
　　其實(shí)，紅柳這人很小心，從不用別人忌諱的詞，平常情況下也不用粗話，像“他媽的、媽的”之類。那天晚上不知為何就罵了石子“放你媽的屁”。而對著黃文軒的兒子黃巖，紅柳更絕少提到“媽”一類的詞，也一直讓他喊她“阿姨”的。
　　不過，就像俗話說有了后媽就有后爹，紅柳想，正是世上有了“后媽”這個概念，才真正必然地有了后媽，有了后爹。
　　黃文軒的兒子黃巖上了大學(xué)回來就不一樣了。其實(shí)，在這之前，紅柳就有點(diǎn)感覺。黃巖的外公和外婆，當(dāng)著黃文軒的面，他們對她很熱情，還囑咐外孫要聽她的話，但是她偶然遇見他們，在商場或者是菜場，他們都對她愛理不理的。有一次，她走過去，仿佛聽到那老太婆說：“一副狐貍精樣。”她回頭看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正盯著她的背影，看到她回頭，他們才鬼鬼祟祟，裝模作樣地走了。
　　黃巖上了大學(xué)一年級，暑假里回家來就要一萬多塊，說是學(xué)校里讓先交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剛一開學(xué)，又要了一萬多，說不習(xí)慣大宿舍，要租一間好一點(diǎn)的房子，房東要定金。
　　聯(lián)想到他最近的反常，她有些懷疑了，就給大學(xué)里打電話詢問，果然是黃巖在騙人。學(xué)校里說一開學(xué)已經(jīng)交夠了全年的，根本沒有再讓交學(xué)費(fèi)，而黃巖也根本沒在外面租房子。她把所有這一切都給黃文軒說了，黃文軒把兒子叫回來訓(xùn)了一頓，而黃巖的外公和外婆聽說后，竟找到家里，說黃巖沒有錯，孩子大了自己存點(diǎn)錢應(yīng)該的。
　　紅柳說：“怎么說他都是孩子，再說，他真要用錢家里從來沒有都有求必應(yīng)，干嗎要騙家里。難道不是一家人了？”
　　后來，黃文軒說，黃巖的外公和外婆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怕她這個后媽將來對他不好。她就說，“好啊，我當(dāng)‘后媽’也是他們逼出來的，以后這個家不歡迎他們。”
　　黃巖回來過假期，也許是那次的揭發(fā)讓他對紅柳心懷不滿，每次吃飯總是挑三揀四的，還吃得磨磨蹭蹭的。紅柳說，誰最后吃完誰洗碗。黃文軒居然替兒子洗碗，她就說，不行，說好的規(guī)矩不能改。黃巖聽了，推開黃文軒自己去洗碗，還對紅柳說，“你不就是想在這個家里發(fā)號施令，讓我們都聽你的嗎？”她對黃文軒說，“你聽聽他說的，你還不說他？”黃文軒只是上前來拉她回客廳，說，“他小孩子氣，跟他一樣干什么？”這一來，像是只有她的心眼小，氣量小似的。在洗碗時，黃巖還故意打碎碗，說是不小心，就是成心氣她。而且，有時候，黃巖說飯菜不好吃，就不吃了，黃文軒就重新給他做。她說，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會餓著他？
　　
　　這些，在外人眼里都得因?yàn)榧t柳是后媽，是在虐待丈夫前妻的兒子，人們一般都會同情那個兒子的。
　　她把這些說給方青聽。她說，“我沒處去說，只好悶在心里。整個假期氣得我肺都要炸了。”
　　紅柳跟方青講家里的煩心事，說黃文軒勸她跟他兒子搞好關(guān)系。紅柳說，“你以為我不想嗎？誰想家里有個仇人？可是我想跟他和解時，看他那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紅柳當(dāng)然也知道黃文軒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但她最終還是忍不住了，她跟黃文軒吵了一架，說要我就別要他。于是，假期里黃巖回他外公家住了。她可不管別人怎么說，后媽就后媽，歷史上繼往開來也不是就她一個后媽。
　　方青說：“看吧，這就是給人做媒的結(jié)局：好事不找你，壞事好像都得媒人擔(dān)著一份。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我才不管呢。不過，我勸你一句，你只要跟黃文軒好好的，就萬事大吉。”
　　誰不想萬事大吉，方青說的紅柳都明白，她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當(dāng)然，可以輕松地就事論事。
　　一天下午，黃文軒打電話來，說晚上有應(yīng)酬，讓她自己吃飯，不用等他。
　　下了班，她想了想還是自己到海洋大酒店去吃海鮮，那里有大廳，花錢不多，既實(shí)惠又吃得好。走進(jìn)大廳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來晚了：大廳里是滿滿登登的人了，數(shù)都數(shù)不清。她一邊嘟囔著“這里生意好得真讓人嫉妒”，一邊找位子。好不容易才看到拐彎的角落里的一個小桌，坐下，點(diǎn)上兩樣菜，開始四下里打量，正好她能看清別人，別人看不清她。一下子，她愣住了，她看到了黃文軒，旁邊是他兒子黃巖，還有黃巖的外公和外婆。紅柳站起身就走，不管上菜的服務(wù)在后面喊。剛氣沖沖走到大廳門口，就看見了石子，他正往里走，看到她，他說，這么巧，你已經(jīng)吃好了。她說，你跟誰來的？他說，我自己呀。她說，這里沒位子了，我們換個地方。
　　她氣沖沖地走著，石子在后面緊趕慢追的，他說，你走慢點(diǎn)啊，這是怎么了。
　　他們喝酒時，石子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她說了在海洋酒店里的事。石子笑了，說，“嗨，我還以為是你老公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呢。”
　　她說：“比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還嚴(yán)重。他們專門將我排除在外，分明把我當(dāng)作外人，他們才是一家人。那你說，我算什么？”
　　你是黃文軒的老婆呀。沒想到你這么小氣？
　　你也說我小氣！她說，用手打他一下。
　　那一晚他們喝酒很多，都有點(diǎn)醉了，石子讓她參觀他租住的房子。房子很小，一室一廳，石子將她放到沙發(fā)上，一邊說，“叫你別喝這么多。”她說，你比我老爸還啰嗦，你才喝多了，我聽到你說話舌頭都短了。他說，你也一樣。你……你干嗎說你老爸啰嗦？大家都說老媽啰嗦的。
　　紅柳笑了，說，是我老爸一直反對我嫁給黃文軒，整天跟我嘮叨個不停。
　　石子說，嫁給黃文軒是你一生最……最大的錯誤。
　　她說，不是，我喜歡嫁給他，他有錢有勢，有什么不好。
　　石子說，是，我現(xiàn)在是真的明白了，權(quán)力和金錢是多么美好又多么殘酷的東西！
　　紅柳說，別這樣憤世嫉俗，那不好；可是，你知道嗎？我老爸以前也說過我嫁給黃文軒是個錯誤，可后來就不同了。
　　怎么了？石子問。
　　紅柳說：“有一次，我跟同學(xué)聚會后回娘家，你猜怎么著？我老爸正在客廳里手舞足蹈呢。看我回來，他醉醺醺地說他跟縣長一起喝酒了，要不是有這么一個在市機(jī)關(guān)做總編的女婿，他怎么有資格跟縣長喝酒呢？況且，這之前，黃文軒還讓縣長把他不爭氣的兒子安排到一個好單位工作。他醉得話都說不利索，還是不停地說，還是你選擇的好，我是老古董、老眼昏花、老氣橫秋了。”
　　老爸他是完全忘了，忘了他曾經(jīng)老羞成怒，怒發(fā)沖冠，慷慨激揚(yáng)地痛罵她。那一天，是她最惡心想吐的一天。他在縣里那些頭頭腦腦們面前不知什么樣的情形呢。她罵黃文軒，認(rèn)定是他故意讓她老爸出丑的，他一定是還記恨老爸當(dāng)初曾反對她嫁給他。黃文軒直叫冤，說他一心為了她，他比竇娥還要冤吶。她說，現(xiàn)在全國人民一說自己冤，就都說比竇娥還冤，我看是誰都冤，只剩下那竇娥她不冤了。
　　石子傻笑了起來。他說：“其實(shí)，我沒嘲笑什么，沒憤世嫉俗，我知道權(quán)力是這么好這么有力的東西，怪不得有人要得到它，越多越好，就連我親愛的紅柳也拜倒在它的腳下。”
　　紅柳說，是，就是這樣，我不怕你說我勢利。”
　　石子說，他不嘲笑女人對物質(zhì)生活的要求，他說，他娘死的時候，對他說，她很想讓爹帶她去城里，吃一碗餛飩。石子跟娘說，娘，你快好起來，我?guī)闾焯烊コ抢锍责Q飩。她說，她想穿上那件最好看的絲綢衣裳，她只有這一件，一直舍不得穿，她就穿著那件衣裳，讓爹像年輕時候一樣，那時候石子還沒出生，爹會牽著她的手去吃餛飩，那餛飩要熱得燙嘴。
　　紅柳說，別說了，說得我都要落淚了。你爹跟你娘，他們很恩愛吧，一輩子？
　　石子說，他們過的都是苦日子，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若不是爹死得早，真的可以想象，爹會帶娘到城里去吃餛飩，娘會穿上那件惟一的絲綢衣裳。
　　紅柳說，是，人生就是這樣，能一起吃碗餛飩就覺得幸福，這才像愛情。她在石子的房子里來回走著。他的柜子里還有酒，她拿起酒瓶，說，咱們接著喝酒。
　　石子說，“嗨，說到幸福，你還記得《幸運(yùn)的套鞋》嗎？”
　　紅柳說忘了，但好像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作品，干嗎提到這個。
　　石子說，故事里，有一家人在開晚會，賓客云集，在放客人們的鞋子和手套的前房，幸運(yùn)女神將一雙幸運(yùn)的套鞋混在里面，她說若是誰錯穿了它，就會變得幸福。
　　紅柳說，那是誰錯穿了它，該不是我吧？
　　石子說，你真聰明，就是你呀。
　　是，幸運(yùn)女神選中了我，更不如說是該穿錯的人，注定穿上了，經(jīng)意地去求也求不來的。她一邊說一邊大笑著，與石子碰杯，大叫人生如夢，對酒當(dāng)歌。
　　石子也大笑著，舉起了酒杯。
　　半夜，紅柳頭疼欲裂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石子的懷里，他們都全身赤裸著。她趕緊推醒他。她說，這算什么？你是故意讓我喝醉的。別不講理，石子說，是你先躺到我懷里的。那你應(yīng)該知道我喝醉了，更不該乘人之危。我就要乘人之危，你本來就是我的。石子用手撫摸她，她推開他，穿上衣服，說，看幾點(diǎn)了，我得趕快回家。
　　石子堅(jiān)持要送到她家的樓前，她說，不行，別讓黃文軒看到。他說，沒事，有那么巧。她說，我到了，你回去。石子走向前來，說，“紅柳，跟他離婚，我們才是一對。”他又要吻她，她推開他，說，“你少來，我不會跟他離婚的。”
　　這時，她不知道她家的樓上，窗前的簾子動了一下。
　　
　　
　　8
　　
　　跟石子喝醉酒的那天晚上，紅柳回到家里時，客廳里電視還開著，黃文軒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找了個借口說是同學(xué)聚會。
　　在班上，想起昨晚的說謊時，自己只慶幸黃文軒沒有懷疑自己，卻沒意識到自己開始說謊了，這么輕易地。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辦，跟黃文軒，還有石子。一個是丈夫一個是舊情人。
　　正想著，同事喊，紅柳，你的電話。她接過電話，是石子。她嘴里有些發(fā)干，問，干嗎？他說我在阿芬茶館，你過來一下。
　　阿芬茶館就在電視臺旁邊，電視臺的職員如果有朋友來，或者有聯(lián)系的外單位的人來談業(yè)務(wù)，談稿子，一般都不在辦公室，都是到這阿芬茶館來，一來是安靜，二來是不用自己替客人沏茶了。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安靜，所以，這茶館竟好像是專門為電視臺開設(shè)的。現(xiàn)在正是半上午，茶館里幾乎沒別人。紅柳發(fā)現(xiàn)自己將木板的樓梯踩得咯吱響，整個阿芬茶館只有這一種響聲，但她還是很擔(dān)心有同事來，看到她跟石子在一起，說不定就傳到臺長那兒，然后再傳到黃文軒那兒。
　　
　　她說，有話趕快說，我手頭還有事。石子說，什么事比咱們的事還重要嗎？她說，當(dāng)然有，很多。石子就說，那你是不愛我了，是吧？她看看他，又將目光移開投向別處。石子接著說，不，那是不可能的。
　　她低下頭喝茶，心想，我還愛石子嗎？這我真的得好好想想，特別是有了昨夜的事。
　　石子還在一個人說著，他說他剛開始知道她嫁給了別人時，真想殺了她，可他理解了她，也原諒了她，就像昨夜喝醉之前他說的一樣。他說他還像以前一樣地愛她，并且讓她確定地說她也依然愛他，不愛黃文軒。
　　紅柳說你既然理解我就別逼我說什么。他說，你跟他離婚。她說，你以為那么好離婚，他不同意怎么辦？石子說，你就給他慢慢磨，我會一直等著你。她說，干嗎？你這樣好的條件，會找到一個比我好比我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真地找了，你一點(diǎn)都不嫉妒？
　　她沒有說話，依然低頭喝茶。她想她心里從沒想過要和黃文軒離婚，因?yàn)辄S文軒對她很好。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心里的鬼在作怪：自己真地不想拋棄舒適的生活和工作，而且，她很喜歡她現(xiàn)在的工作，采訪，制作節(jié)目，跑來跑去的，符合她的性格，讓她特別有成就感。所有這一切都是黃文軒給予的，她想在離婚的同時，這一切都會消失。
　　石子一再要求她說“我愛你”這三個字，這時一個電話救了紅柳，說臺長要她談一下剛制作好的一個片子。她匆匆離去，一邊心里想，也許該說實(shí)話，告訴石子自己不可能離婚，讓他死心，讓他放棄幻想，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姑娘。可是，她卻什么也沒說。這連她自己事后回想，也感到有些詫異。
　　難道是她并不真心希望石子找個女孩？他若找了，如同他問她的，她會嫉妒嗎？
　　越是心中的難題她越是不愿解，總想也許明天就會改變，就會有辦法，何必現(xiàn)在就著急解開呢？就這樣亂糟糟過了幾天，石子每隔一天就打來電話，非要她明確表示愛他才行。他讓她心里很不耐煩，可是她又缺乏勇氣說自己不愛他了。有時，在心里對自己說，如果石子下次再打來電話，我就說不愛他了，而且說反正這是他逼我說的。
　　紅柳的生日到了。早晨上班前，黃文軒說要給她過一個很隆重的生日，她問，“干嗎要很隆重。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黃文軒說，“以后每年你的生日，我都會讓它很隆重，沒有別的，因?yàn)槲覑勰恪！彼f：“那你什么是時候不愛我了，我怕會沒有隆重的生日過。”他說：“傻瓜，我只會越來越愛你。”他說她的生日禮物，會在晚上接她吃飯時讓她驚喜。他真地讓她很感動，這種讓人寵愛的感覺，在她的父母那兒從沒有得到過。她在家里是老大，下邊四個兄弟姐妹夠父母忙活的了，他們根本沒時間也沒財(cái)力寵她，為她花錢過生日買禮物。
　　她盼著下班的時間到，盼著黃文軒開車來接她。然而，電話響了，卻不是黃文軒，是石子，他又在阿芬茶館等她。
　　一見到她，石子就把一束玫瑰花遞給她，滿面綻開笑容說，“這是二十四支玫瑰，你該還記得四年前，你二十歲的生日時，我說過，每年你的生日會送跟你年齡相同數(shù)目的玫瑰。”
　　是啊，她怎么會不記得自己二十歲的生日時，石子送給她的那一朵玫瑰花呢？
　　那時，他們還在讀大三，她跟石子已經(jīng)談過半年的戀愛了。那時，大學(xué)校園里有一片玫瑰園，花兒是紅色的，像火一樣的顏色，但它們被人用鐵絲圍了起來，學(xué)生們都只能隔著柵欄觀賞。越是這樣，他們越覺得只有那里的花漂亮，而其它那些五顏六色的花兒不好看。可不久，它還是讓很多人漸漸失去了隔欄觀望的興趣，有人就罵，這真他媽的有病！為什么非要把玫瑰花圍起來？他們罵的是管理這片園子的園丁。只是他們大家都沒見過他，大概在他們上課時他才去那里工作，他顯得很神秘。紅柳和石子還是經(jīng)常去看，她說我就是喜歡這一片玫瑰花。石子就說：“嗨，這園丁是什么樣的人呢？總該不是掌管愛情的命運(yùn)之神吧！”
　　于是，在她二十歲生日那天，快深夜十二點(diǎn)多了，石子敲她宿舍的門，她聽到石子低沉的聲音，她起床穿衣服，一邊隔著門縫小聲說：“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說嗎？”宿舍里有人翻身嘟囔，不滿地說，“真是的，還讓人睡覺嗎？”她打開門，走廊里燈光昏暗，石子卻兩眼放光，說：“你猜我給你帶來了什么？”她打了個哈欠說：“不知道，都半夜了你讓我猜什么猜！”石子就從背后拿出一樣?xùn)|西，說：“祝你生日快樂！”她一看是一支玫瑰花，看到石子期待她驚喜的目光，她只好笑笑說：“謝謝。”
　　“這么輕淡描寫，我這是從那片鐵絲網(wǎng)里摘到的，”石子說，“我爬過鐵絲網(wǎng)，只摘到一朵，那個園丁就喊著出來，他罵我是賊呀！你猜怎么著？他是個瘸子，看我跑開，還一拐一拐地追我。”
　　她也被他逗樂了，說，是嗎？真的？石子說，真的，要不，你再跟我去看。她說，別去惹人家了，真是傻瓜，你去買一朵，就不用爬鐵絲網(wǎng)了。石子說，不，就是那里的玫瑰花才能代表愛情，代表我對你的心，你說那個管愛情的命運(yùn)之神，他是個瘸子這多有意思。她說，事情有時就是這樣。她和石子都不停地笑著，不是嘲笑園丁，而是笑他們自己。
　　就是在那天夜里的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石子的手用紗布包裹著，他還怕讓她看到，但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原來他的手是昨晚爬鐵絲網(wǎng)時被鐵絲劃破的，就是在那天晚上的約會中，她將自己完全給了他。
　　接過石子手中的這二十四支玫瑰花，紅柳說，我當(dāng)然記得，現(xiàn)在想來都覺得好笑，那園丁不讓人動他的花，偏碰上你這樣的人非得要他那里的花。
　　石子說，我偷了花就一氣跑進(jìn)你們的宿舍樓。
　　她說，我開門時你興奮得兩眼放光，像狼的眼一樣。
　　石子說，我那時是一只饑餓的狼，想要吃了你。
　　她說，我們一直又說又笑，忘了是夜里十二點(diǎn)了。
　　石子說，結(jié)果整個樓道里的人差點(diǎn)都被我們吵醒。
　　她和石子說著說著又笑起來。想到這是在茶館里，這里不允許喧嘩才住了口。
　　他們正說笑著，黃文軒來了電話，說他已開車到了電視臺。她說我在阿芬茶館，現(xiàn)在就回電視臺。他說不用，我立刻就開車過去接你，說完不等她說話就掛了。她對石子說，你千萬別露面，我現(xiàn)在到茶館門口去。石子看著她慌亂地收拾著小包，說，我是忘了，現(xiàn)在有人給你過生日了。這花，你還要嗎？
　　她拿起玫瑰花看了看，石子說，這雖然不是爬鐵絲網(wǎng)摘到的花，但一樣很香。
　　看她把花帶著一起走，石子又說，不怕你老公問你花從哪里來的？
　　她說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多話，一邊向茶館門口走去。
　　她坐上車，看黃文軒神采奕奕的，他開玩笑地說，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你看我渾身上下收拾得還行嗎？她笑笑說，很好。
　　黃文軒用肩膀提提自己一身新的名牌西服，說，我說了要隆重，就得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完美。
　　而她的腦中在想著，石子怎么樣從阿芬茶館里出來，背著那個牛仔藍(lán)的帆布包，包在他的身后晃蕩著，他的目光緊盯著黃文軒的奔馳車開遠(yuǎn)，他的舊情人就坐在那輛車上，與他隔成兩個世界。
　　那天半夜，突然電話響起，黃文軒接起電話，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她問怎么了，他放下電話，說石子在一家酒店喝醉了，口口聲聲非讓人打這個號碼，讓人來接他才肯走。她一聽就出了一身汗，想石子怎么這樣，黃文軒一定會懷疑的。這時，黃文軒說，我去一下，把他從酒店接回去。她說，我也去，他是我的同學(xué)，他怎么這樣騷擾咱們？黃文軒擺手說，不用你去，今天是你生日，在家好好休息。
　　紅柳一直擔(dān)心，心里亂亂的，既擔(dān)心石子，又擔(dān)心石子酒后吐真言，把他們的事全都說出來。黃文軒終于回來了，很累的樣子倒在床上，看著從床上坐起來的紅柳，說，還沒睡？總算把他弄回家了，你看，有我這樣的老板嗎？我的屬下喝醉酒，我還得負(fù)責(zé)處理后事。
　　
　　她裝作自然的口氣說，是啊，哪有這樣的事？就算跟我是同學(xué)，也不能喝醉酒麻煩自己的上司呀，過天我一定好好罵他。唉，他喝醉了，一定亂說話，他說了什么？
　　黃文軒說，他醉得話都說不清了，誰知道他要說什么？不過，他酒醒了，我還真得把他單獨(dú)叫辦公室去，好好克他一頓。
　　
　　9
　　
　　石子所說的《幸運(yùn)的套鞋》，她找出來到看了。其實(shí)《幸運(yùn)的套鞋》中，每一個無意中穿上它的人，他們原來盼望的好運(yùn)，得以實(shí)現(xiàn)了，但最后他們又都希望回到原來的位置，當(dāng)幸福輕而易舉到來時，卻并不像他們以為的那樣快樂。安徒生的那雙“幸運(yùn)的套鞋”，其實(shí)是這樣，夢想的東西一旦得到就不再具有夢想的力量。
　　紅柳穿上了幸運(yùn)的套鞋，當(dāng)然是用一個婚姻，去獲得一個好工作和優(yōu)越的物質(zhì)生活，她卻在婚姻和愛情之間難以抉擇。
　　幾個星期以來，黃文軒不回家里午睡，卻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湊合著躺一躺，這都是后來她聽他自己說的。有一天他醒來就感冒了，本以為吃點(diǎn)藥就好了，卻越吃越嚴(yán)重，整天咳嗽。她讓他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拖了很長時間，他才去找他的老同學(xué)，市立醫(yī)院的陳院長，安排做檢查。第二天，陳院長將電話打到了紅柳的辦公室。他說要跟她見一面，談關(guān)于黃文軒的病情。她聽了心撲騰亂跳，想事情一定很嚴(yán)重。果然不錯，陳院長對她說，千萬別讓他知道真情，他的肺部上、中、下各有一塊，已經(jīng)不能做手術(shù)了。她說，那進(jìn)行化療時，他能不猜到嗎？陳院長說，我會讓醫(yī)生配合好的，他會深信不疑。
　　黃文軒住院幾個月，卻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肺積水特別嚴(yán)重，親友來看他，他總向人講述在他的肺里抽出了800CC的積水，又因?yàn)槿顺赡旰蠓尾肯装Y要慢，要很長時間用藥，才能吸收治療好。當(dāng)然這些都是醫(yī)生告訴他的。他的情神狀態(tài)還不錯。紅柳卻是心力交瘁，陳院長說不用陪床，黃文軒也讓她回家，但直到他的侄子來陪他，她才休息了兩天。
　　紅柳躺在床上幾乎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打電話到醫(yī)院，黃文軒說她不用過去，他的侄子也說，他沒事，可以再陪他幾天。她說，那我就明天去。夜里，天又開始下雨，她獨(dú)自躺在大床上，一想到，也許，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一個人躺在這里，心里充滿了恐懼。她打開窗戶，涼風(fēng)和雨一起涌進(jìn)來，她趕快又關(guān)上了窗。
　　紅柳想著她生命中的這幾個男人，湯元、石子、黃文軒，我更愛哪一個。她想，應(yīng)該是石子吧。可是，黃文軒呢，我愛不愛他呢？也許，這段時間婚外性生活的內(nèi)疚，好像讓她與他的感情更深了，但她知道這份感情里更多的有報(bào)恩的意思。
　　事情想不出頭緒，心里覺得孤單，她起身想打個電話給石子，她拿起又放下，走到窗前，掀起窗簾，她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就是石子說是他母親死去百日的晚上，也是在下著雨，石子就站在樓下，要她去見他。她禁不住往樓下張望著，在原來石子站著的地方，她的幻覺中出現(xiàn)了石子，他正在雨中，雨絲細(xì)織密密地灑到他的肩膀上。她放下窗簾，可就在一剎那，她突然覺得那真就是石子，不是幻影，她看到了他向上仰望的臉。她將要放下的手又抬起來，伸頭重又向下望去，真的是他：石子。
　　石子還濕濕的頭發(fā)觸到她的胸上，隔著睡衣，她感覺我的乳頭顫動了一下，她推開他，說，不行，咱們說好的。他嘆了一口氣，重新仰面躺下，她想轉(zhuǎn)過身去，卻看到他在脫自己身上僅穿著的內(nèi)褲。她說，不行，咱們說好的。他說，你可沒有說不許脫光了睡覺吧。喔，她含糊應(yīng)著。看著他光著身子，說話時那種說不清的笑容和曖昧的眼神。她趕緊轉(zhuǎn)過身去。然而，她的背上感覺到了他的鼻息，他從背后攬住了她的腰，他說，你沒說不許我抱著你睡覺吧。
　　她一動不動。但他更靠近了，整個身子都貼著她，還有他突出的器官。他掀起她的睡衣，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他英俊的臉被情欲扭曲著。她說，我知道你的想法，可那對黃文軒不公平，他躺在醫(yī)院里呢。
　　石子說，那對我就公平了。她想，是啊，一個害怕空虛和恐懼的女人讓一個男人來陪她，與她躺在同一張床上，況且他們之間有過性關(guān)系，卻不許他做愛。
　　她盯在他的臉上和眼睛上，他們互相看著。然后，他以極快的速度進(jìn)入了她的身體。因?yàn)樘欤c以往長時間的親吻后的做愛不同，因?yàn)樘鼻校幌伦佑辛颂珡?qiáng)烈的快感，禁不住尖聲叫起來，他更加用力地動著，直到高潮將她完全淹沒；直到她的腳趾和手指尖都像是麻醉了，像不是她自己的了，他才呻吟著倒在她的身體上。
　　石子倒在她的身旁，他說，和我結(jié)婚吧。你別皺眉，我是說等不了多長時間了。我不能給你房子和錢，還有出人頭地的榮耀，但現(xiàn)在我們等到了。這該是最好的結(jié)局吧。她沒說話，只是睜大眼睛望著黑洞洞的房子四周，她想，他們這些想法太可恥了，她就像那個謀害親夫的潘金蓮一樣。她向上望著宇宙空空的地方，在內(nèi)心懺悔著。
　　石子見她沉默，問在想什么？
　　她說你說我們是誰，我是那個在跑工地的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嗎？等著戀人來將她娶走？還是那個嫁給了黃文軒，生活中什么也不缺乏，工作輕松的女人，跟丈夫和舊情人都保持著性關(guān)系的女人？兩個人都叫紅柳嗎？而你呢？石子，你又是誰？
　　石子嘆了口氣，說，是呀，我到底是誰？我在等待一個曾讓我刻骨銘心的女孩，但她的心仿佛早已讓很多東西腐蝕了。以前我那么了解她，但現(xiàn)在我再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說，你們都不要愛我，我虛榮又自私。
　　石子說，不，我就是要愛你。他們說著說著，她的眼淚禁不住流下來，石子擦一下她臉上的淚，說別哭，他扭過臉去，她在淚光中看到他也哭了，她撲到他的懷里，他們相擁大哭起來，沒有什么再能擋住他們眼睛里的淚水。
　　
　　10
　　
　　紅柳給黃文軒辦好出院手續(xù)。這時，也快到五月了，街上的樹葉已經(jīng)濃密了。車子從街上駛過時，黃文軒禁不住感嘆，說，我在醫(yī)院里住的時間也太長了。紅柳說，是啊，不過現(xiàn)在好了。他說，我住院時還在下雪，現(xiàn)在到處是綠葉鮮花了；不知道老家的槐花有沒有開啊。紅柳說，醫(yī)生說你可以到處走走，只要注意別累著。
　　黃文軒提到老家，她就想，人不是都有潛意識嗎？他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也不愿承認(rèn)的預(yù)感。她說，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當(dāng)他說五一假期里要去上海，并且讓石子也一同去時，她小心翼翼地問，干嗎讓別人也一塊去？黃文軒說，“方青也去。他們捎帶著工作任務(wù)，采訪幾位企業(yè)家，另外，還能陪我們一塊走走。”
　　說到方青也一塊去，她放心了，她還以為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在上海期間，她發(fā)現(xiàn)黃文軒精神特別好，當(dāng)石子和方青外出采訪，他們就在住的酒店附近走走，等到他們有空了，他們才一起行動，游覽一些當(dāng)?shù)孛麆俟袍E。黃文軒對石子特別好，在飯店里吃飯時，他都特別地要問他喜歡什么菜。她心里很感動，越是這樣，心里的內(nèi)疚越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和石子的關(guān)系，她早就告訴過方青，所以，從旅程一開始，她就囑咐方青不要把她跟石子的關(guān)系說出來。方青和她在賓館用早餐的樓上，看石子從一樓的大廳里走進(jìn)來，“小伙子是不錯，長相英俊又有才干，我如果年輕幾歲，也會愛上他。”方青說，“不過，現(xiàn)在的情形不用我說什么，我想你會有分寸的。”她說，“你想哪去了，過去的事我都忘了，我們只是同學(xué)了。”“那就好。”她說。
　　有一次，天快黑了，走在街上，他們被一群搞商業(yè)宣傳的隊(duì)伍沖散了，實(shí)際上石子是有意拉她跟他們走散的，他們跑到了一個小酒巴里，紅柳說，咱們這樣不好，他們會懷疑的。石子說，我太想你了，我天天能見到你，可是卻連你的手也摸不到；我快要發(fā)瘋了。他摟著她跳舞，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她說，不行，你這樣不行的。后來，他們走出小酒巴，在一個較隱蔽的街角，他要親吻她，她堅(jiān)決地推開他，他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回去吧，紅柳說。她在前他在后，走向他們住的酒店。
　　
　　路上，石子用疲倦的聲音說，你變了。
　　紅柳說，我不想討論這樣的問題。聲音里帶著無動于衷，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了。難道是對黃文軒的愧疚讓我產(chǎn)生了愛，想到他的就要永遠(yuǎn)離去心里很痛嗎？
　　回去后，紅柳跟黃文軒解釋，說我們走散了，怎么也找不到你們。黃文軒說，我和方青在原地沒動，等了你們很長時間。你打手機(jī)不就行了。紅柳說，你看，我都忘了，光想著最后都得回賓館。黃文軒上前摟著她，笑笑說，反正你都這么大了，又不會走失，何況還有石子呢。
　　她看了一眼方青，方青并不說話，只是看著她說話。看著她，紅柳心里想，什么也不會瞞過她的。
　　
　　11
　　
　　旅行回來后，黃文軒說回老家走走，卻不讓紅柳陪他，說有黃巖陪著就行了，他讓她還是到班上看看，一定攢下不少活了。黃文軒住院這么長時間，她對黃文軒的照顧，黃巖雖然沒有一句感激的話，但她看得出他開始信任她，無論大小事都跟她商量。她心里非常高興，后來又想，我干嗎這樣，這不是賤嗎？忘記以前，他們都不拿我當(dāng)自己人看待的時候了。
　　她給黃文軒收拾東西，說，“有黃巖陪著你，我就放心了。”
　　紅柳在樓上向他們父子招手，看黃巖讓爸爸先進(jìn)車，將車門關(guān)好，他背著的一個布包在背上來回晃著，也鉆進(jìn)車?yán)铩＼囬_走了，她想起她和黃文軒出門這段時間，他們一起坐船，一起在他鄉(xiāng)的街道上悠閑地走著，黃文軒用大手摟著她的腰，他看她的眼神，一往情深。她能感覺到，仿佛這一切就要離她遠(yuǎn)去，再也不見了，心中隱隱有些發(fā)痛。
　　晚上，石子跟隨在紅柳的身后，穿過綠樹環(huán)繞的住宅區(qū)，石子說，你看，他現(xiàn)在還是生龍活虎的。紅柳說，你別這樣說。你還是回去吧，真的。石子說，你愛上了他。是嗎？她說，咱們別再討論這些，我心里很煩。他跑到她的前面，直接面對她的臉，那是我說對了，是嗎？最后他肯定地說，對，你是變了。她繞過他，繼續(xù)向前走，她說，如果我讓你上樓，就是沒變，那你就來吧。
　　她在樓梯上走著，后面是石子猶豫而沉重的腳步。她打開房門，他們進(jìn)屋。她將包扔在沙發(fā)上，她坐下，石子也坐下。沉默了許久，石子說，這樣毫無意義是嗎？
　　紅柳說，我給你說得很清楚了，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見面。
　　不，我不能不見你，我要天天見到你。石子說著，過來要擁抱她。
　　正在這時，臥室的門竟然開了，黃文軒走了出來。他的手中還拿著一把獵槍，它本來一直在儲藏室里的。石子還在抱著她，他們吃驚地望著黃文軒。
　　黃文軒并沒有將手中的槍舉起來對準(zhǔn)他們，但她感到石子的手抖動了一下。她推開石子，對黃文軒說，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記得下雨的那天晚上嗎？你接到了石子的電話？黃文軒說。
　　她想，原來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在他的掌握之中。哦，這么早，她真想笑一下，說，你很精明，一直按兵不動，直到現(xiàn)在這樣。
　　黃文軒將端著的槍放下，說，其實(shí)，我只是想說，你們?nèi)羰钦嫘南鄲郏F(xiàn)在就走吧。
　　石子看看他手中的槍，黃文軒也看看它，然后將它扔掉，它在地板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黃文軒說，對不起，我拿著它，只是跟你們開個玩笑。
　　石子過來，拉著紅柳的胳膊，說，有這么開玩笑的嗎？咱們走吧。
　　黃文軒的臉上有奇怪的笑容，它有用，或者說我想看它還能不能用，說不準(zhǔn)它可以留給我自己。
　　紅柳望著黃文軒堅(jiān)定的眼神。
　　你不用玩花樣。石子說，一邊催促她跟他走。
　　黃文軒擋到她面前說，等等。我們不用離婚，我的病我都知道。我會把財(cái)產(chǎn)分一半給你，另一半給我的兒子黃巖。
　　紅柳的眼淚淌下來，我不會要，走了一步，她回頭說，是我對不起你。
　　黃文軒攔在她的面前，他說，你得等我把話說完，你們不再乎再多等一會兒吧？他吸口氣說，自從方青告訴了我，你們在大學(xué)里就相愛，我就想成全你們。
　　她想方青果然跟他說了。
　　黃文軒說，你不用怪方青，是那次你們兩個單獨(dú)走散，我逼方青說的。
　　黃文軒說，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紅柳，我雖然沒有說過我愛你，但我確實(shí)非常愛你，而且，這種愛，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dá)的。
　　紅柳看著黃文軒，他說，紅柳，我愛你，真的，即使到現(xiàn)在，即使你離開我，至死，我都會愛你。還有你，石子，我也一直是很喜歡你，我相信紅柳的眼光。可是，紅柳，我還是希望你留下來。
　　她的眼淚一直不能停下。石子過來，拉起她，對不起，不可能的。我們走吧。
　　不，我不走，你走吧，石子。紅柳說。石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說你說什么呀。
　　她清楚地說，是的，你走吧。我不會走的。
　　石子站立了很久，他向后退著，我明白了，你真的愛上了他。他大笑著說，然后打開門跑了出去。
　　黃文軒上前去握紅柳的手，她讓他握著，沒有說話。然而，僅僅幾分鐘后，她覺得身上一陣疼痛，然后就聽到住宅樓前有一聲巨響，她跑向窗前，掀起窗簾，向外望去。
　　已經(jīng)有很多人從樓里出來，聚集，觀看一場車禍，一個男人倒在了一輛汽車前！她看見倒下的人穿著她極熟悉的駝色茄克衫，還有那長長的頭發(fā)。她想笑一下，但她的臉很僵硬。她的腿也是僵硬的，她想下去看看，可是她的腿就是一點(diǎn)兒也動不了，她只是站在窗前，大聲地尖叫著。不知過了多久，等她踉踉蹌蹌跑下樓去，她不知是怎么擠進(jìn)人群的，然后看著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將躺在地上的人抬進(jìn)了120的白色面包車?yán)铮缓笏麄兩宪囮P(guān)門，車開走了，剩下的人群唏噓著，說，這么年輕啊，真可憐之類。紅柳一下子癱坐到地上，冰冷的仿磁磚地面像她的心一樣涼。
　　正在這時，她聽到背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怎么？以為那是我嗎？還說你可以放棄我嗎？
　　紅柳回過頭，她滿臉的淚水中，眼睛里是已經(jīng)模糊了的石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