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尺度

　　不知道是江北水城那片浩淼的湖水，滋養了這些作家，還是海源閣的脈脈書香，在這些人身上得到了延續。事實上，當我們閱讀他們的散文隨筆作品時，會看到七只色彩斑斕的鳥，他們或她們，用自己的方式飛翔著，或從容優雅，或質樸簡潔，或平淡自然，或寂寞憂傷，飛出了令人難忘的姿態。如果尋找他們的共性，能夠讓人聯想到幾個詞語：寧靜、深邃、內斂，還有灑脫。然而，在共性之外，他們還保持著可貴的多樣性和個性。
　　 散文隨筆作品在當下的處境非常尷尬，常常被人們當作報刊雜志的邊角碎料，一方面顯得比較熱鬧，另一方面卻又比較荒涼。說荒涼，是因為處在邊緣地帶，越來越多的人轉身而去，改寫容易引起轟動的小說和劇本。另外，還有一部分作家把散文隨筆當做串門的自由客棧，偶爾客串上一把。而且，散文寫作越來越出現困境，寫作題材的窄小化，寫作方式的模式化，讓散文寫作變成了一塊如鯁在喉的雞肋。不過，在這幾位作家那里，散文的領域被拓寬了，表達的方式也呈現出繽紛的景象，喚起了我們久違的閱讀欲望。當他們面對生命中復雜的處境時，無論是親人的離去、對庸常生活的質疑、對生命意義的追問，乃至讀書的苦樂、對大自然中一草一木的感受，都能平靜地審視和描述它們，在自己的作品中，把生命最大的可能性帶入一個無限開闊的地帶，用散文標畫出生命的尺度，帶給人心靈的滋養和潤澤。
　　在這七位作家中，寫作題材比較接近的是王西廣和譚登坤老師，他們把目光更多地投注到這塊土地上那些不為人們注意的事物，或描寫日常生活鮮活的細節，或關注平原上的季節物候，或滿懷深情憶及童年的人與事，靈敏地抓住魯西北地域中那些有著鮮明印記的生活符號，用豐富的語言描述這些珍貴的記憶，把鄉村生活變成了一個取之不竭的記憶之城。
　　 比如王西廣的《舊物漫憶》一文，把童年中常見的“滴滴金”、“煤油燈”、“粉連紙”、“石板石筆”，信手拈來，記錄它們產生的時代背景和在特定時代的作用，簡潔素樸的語言，充滿溫情的描述，把人們一下子帶入那個物質極端貧窮，卻又溫馨的年代。煤油燈點亮，母親在燈光里紡線、織布，做針線活；“我”在燈光里做作業，學珠算。這樣的場景就像一幅觸指可摸的畫，在許多家庭中都曾出現過，但對于許多作家來說，卻又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家人夜談，燈火可親，實際留在作者心中的還是不可磨滅的濃郁親情。像這樣的文字，圍繞故土的生活，西廣老師寫了整整一個系列，包括石碾、水井等村莊中常見的物什。讀到這樣的散文，會讓人覺得除了文學的價值之外，還有社會學和民俗學的意義。
　　譚登坤則喜歡描寫村莊、原野、莊稼、樹木，以及與村莊田野同呼吸、共生死，有著和諧之美的人。在他筆下，樹葉、樹根、花朵、草木，甚至塵土都是生命，在時間的河流里，他體驗著它們的永恒。他曾細心觀察過馬頰河十二個月份的點滴不同，并一點點記錄下來，寫出長達一兩萬字美輪美奐的詩意散文。在這樣一個時代，還有人能像一個淘寶者那樣埋頭于大地深處，一點點把原野樸素安詳的美呈現出來，讓植物、動物、人物、生活、歲月充滿如水的溫情，簡直是一種奇跡。所以當我們讀到這些美文時，心靈的琴弦便被天籟之音撥響，受到深深的觸動。這次所選的三篇散文，《那些揮之不去的日子》、《疼痛穿透歲月》、《耙上風情》，則描寫了作者對父親深深的懷念，以及自己的歉疚之情。父親是位熱愛土地的農人，正像作者的描述：“父親像一棵子實剛剛成熟的莊稼，像一棵高粱，或者一棵玉米，在葉子還蒼綠飽滿的時候，突然遭遇不測，轟然倒下。”這份疼痛深入骨髓，穿透歲月，讓作者和親人們終生不能釋懷。
　　和他們相比，譚慶祿和武俊嶺先生的散文則具有更多的知性。慶祿先生曾先后出版過《冬天的樹》、《讀書的歧路》和《盒子里的日月》三本散文隨筆集。《冬天的樹》一書文筆明快簡潔，字字珠璣，抒寫了他的草木情懷；《讀書的歧路》深邃曠遠，直面現實和歷史。像書中的《關于告密者》、《關于回憶》、《藝術的尊嚴》、《死亡后的逃逸》等篇什，在當代知識分子群體性精神逃亡、淪入書齋式的自我欣賞的背景中，這些振聾發聵真實的聲音就愈發可貴。其文筆的犀利，以及作為一個純正的知識分子的憂憤和思考讓人警醒，讓人肅然起敬。這次所選的幾篇文字，很能體現作者寫作的風格。《鄉賢傅斯年》一文，學者氣息濃郁，從人們對傅先生的不同評價、傅先生的生活小事、學術成就、書法造詣等幾個方面，刻畫出一個立體的傅斯年，從而把對鄉賢傅斯年先生的仰慕之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使我們對傅斯年先生所代表的那一代獨立自主的知識分子，產生了由衷的敬意。《聚書的苦樂》寫了一個讀書人因為喜愛讀書，收藏圖書帶來的煩惱，也寫出讀書人有書為朋的欣悅。《田野上的樹》則抒寫了作者對于草木的熱愛，他贊美樹木的獨立精神以及對世界的蔭蔽和哺育，同時又以一種審美的眼光，發現它們與其它物種迥異的美。多年前他在一篇文章中毫不隱瞞地說：“我認為世界上最美的東西就是樹，而且沒有一種樹是不美的。”植物世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投下了濃重的影子，他以一棵樹自居，其中的意象以及象征意義非常豐富。他的這些文字像曠野的風，自如而清新，既不矯揉造作，又不故作深沉，總是那樣娓娓道來，從容坦然，余味無窮。
　　武俊嶺的散文別具一格，表達方式常常出人意料，慣于雜取種種筆法，有時以雜文辛辣之筆反諷世事，頗有入木三分之感。峻嶺愛文多年，曾在《散文》、《美文》、《散文百家》等全國各級報紙、雜志發表大量散文。他在《箴言800字》中自謂曰：“年過不惑，猶存赤子之心。世譽平平，無妨裕如居身。塵土功名，何關內心幸福。惜時如金，恨無長繩系日。溺于經卷，時發會意笑聲。敬畏死神，緊緊擁抱生命。日日充實，摒棄憂生之嗟。手不釋卷，愈讀愈覺無知。經營文章，企望行云流水。亂涂墨字，驚美漢之簡牘。”這可以說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其達觀和恬淡的人生態度躍然紙上。對于散文的創作，他亦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比如他談到散文有三難，一是難在博觀而約取；二是難在表達自己的創見；三是難在很難看清歷史與現實的真實，需要一雙慧眼。難雖然難，但峻嶺可貴的恰恰是知難而進，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標準去寫作，絕不媚俗，因而寫出許多佳作。只要讀到《文人的自白》等文章，讀者自會體會出峻嶺文章無可替代的好。
　　水城的三位女性作家，也各有自己的特點。葉春華的文筆細致委婉，常常言說女性特有的細微感觸，因為她深受古典文學的熏陶，每每在散文中為讀者營造出一種令人心動的意境。在她的散文集《生命是塵世溫暖的風景》中，基于個人真實體驗的溫婉訴說，此在的疼痛和追問，遍布全書。讀春華的文章，讓人想起卡夫卡的一個比喻：“……作家總要比社會上的普通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他對人世間生活的艱辛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更強烈。對他本人來說，他的歌唱只是一種呼喊。藝術對于藝術家來說是一種痛苦，通過這個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而只是生活這個牢籠里一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斕的鳥。”春華的疼痛不僅是寫作上想要成為自己的疼痛，更主要的是面對現實生活時，想要朝著更高更遠的美好理想飛翔時，所產生的思想與精神的壓力。所以她的一篇文章名字就叫《為文字徒勞，為生活漂泊》，當她思念遠方的親人——深愛她的丈夫時，內心的猶疑、焦灼，以及對愛的牽掛，真誠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而《蟬蛻》則像一份成長檔案，描述了一個女孩每一次脫變的過程。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經歷過一次次鳳凰涅槃般的重生之后，春華的生命會更加豐滿、更加美好，她的文字也會因為貼近生命的本真而被讀者牢牢記住。
　　淼淼的散文清新、明麗，而且非常自由、舒展，這大約與她早年曾經傾心詩歌創作有關。近二十年的創作經歷，讓她收獲頗豐，不僅在《人民日報·副刊》、《綠風》、《作家報》、《時代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而且出版了一本詩集和一本散文集。她的散文既有對田園生活的淺吟低唱，同時也不乏對人世苦難的觀照和悲憫，無論從凡世的細節出發，還是從對親情的懷念入手，最終的取向仍然是精神的向度，所以她的散文在清寂中飽含著溫暖的情愫，在對自我的確認中尋找到了精神的尊嚴。《音樂的魔力》一文寫了她對音樂的認知和理解，當一個人把音樂放到與心靈平行的位置，音樂就有了嶄新的意義。《蟬聲如雨》則把匍匐于地下多年，而一旦蛻變則以高亢的聲音歌唱短暫生命的蟬，作為主角描述，從中生出了深沉的哲思，發出了聯想豐富的感嘆。
　　與以上兩位女作家的表達方式有些迥異的是李明芳的散文，她的文字，質地堅硬而稠密。從《視覺筆記》系列中，可以看出她對繪畫藝術有著良好的把握能力和感悟能力。她的作品缺少當下女性作品的性別特征，似乎少了些細膩和情感的激蕩，但卻具有女性少見的穿透力。比如《螞蟻，螞蟻》這篇寫異己力量的作品，在她筆下，呈現出另一番夢幻般的圖景。作品不再陰郁，飄忽，讓人捉摸不定，而是顯示出了一點明朗和趣味。但這僅僅是作品的風格，其敘寫內容的可怕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作品的寓言性也就更加明顯。作者看上去在寫螞蟻，實際上是寫對我們生活的闖入者，甚至是所有可怕的入侵者，一種給我們正常平靜的生活構成威脅、造成傷害的強大異己力量。相比之下，作為人的我們卻顯得那么渺小，對之束手無策，所以作者有理由對自身的處境和前途表示疑慮和擔憂。她賦予所寫之物的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對外部世界、外部力量的恐懼也寫得入木三分，甚至達到了一種驚心動魄的效果。
　　總之，這是一批有特色的散文作家，如果說散文的書寫有自己的尺度，那么這個尺度一定是散文家穿著適合自己的鞋子，走自己的路。水城的作家們，這樣一個豐富多樣的群體，現在，不妨讓我們注視他們靜靜飛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