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體寫作理論誕生于后現代文化語境中,它以反抗和顛覆男權文化秩序為目標。中國當代女性身體寫作從追求女性的精神解放與主體意識構建,經歷創作演變后,走向了兩性對抗、身體游戲和欲望消費。唯有理性地審視兩性和諧,將寫作疆域從狹小的私人生活空間擴展到廣闊的社會舞臺,身體話語才能得以詩意的棲居。
關鍵詞:后現代文化語境;身體寫作;男權文化秩序;女性主體意識
一、歷史視野:男權文化秩序的解構策略
在父權時代的漫長歷史通道里,男強女弱、男尊女卑的性別觀念以縝密的男女社會規范形式,浸透到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角角落落。處于社會主流地位的男性,把持書寫和界定女性特質的話語霸權,控制著女性的肉體,壓抑著女性的靈魂,使女性成為了歷史的邊緣人、在場的缺席者。在男權文化的居高凝視下,女性的經驗世界被層層的屏障所遮蔽,女性的性格和形象被肆意地扭曲和涂改,面目全非地囚禁在男性文本里。
走出男權文化的蕃籬,顛覆種種關于女性的假象是女性主義在當代提出的首要任務。但是在以男性為中心的文化語境中,由于女性并不擁有話語權,她們一旦涉入文本敘事就可能導致被異化的危險。如何克服這種異化來保衛女性自我言說的純潔性?女性主義者認為,惟一可以用來對抗的武器便是“身體”。這是因為,男權文化把男性劃歸于人和精神領域,把女性與自然及身體等同起來,女性要證實自身的價值,就必須要從“非理性”的層面入手,證明被男性否定的身體領域并不低劣于男性所謂的精神,從而達到證明女性生存價值的目的。
高揚“身體”的大旗,解構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漠視與控制,女性主義者奮勇前行的動力源自于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對身體的重新闡釋和思考。傳統哲學將身體看著與靈魂相對立的形而下之物,這種非理性認識直接生產了作為“人和精神領域”男性的話語霸權。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匍匐在上帝腳下的人不僅站直和舒展了身體,還要“以身體為準繩……因為身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1]繼尼采之后,從狄爾泰、薩特、福柯、巴赫金到詹姆遜、鮑德利亞,他們的一系列理論話語最大限度地回應了這個呼吁:身體的形象和意義愈來愈得以清晰地書寫,身體成為了人們認識和闡釋周圍世界的一個關鍵性范疇。
埃萊娜·西蘇借鑒后現代主義大師福柯的權力學說理論,把身體權力話語引進了女性主義視野。她以高昂、激烈的言詞指出:“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2]唯有如此,才能掙脫禁錮女性思想和行為的各種規范、訓誡,創造一種男權秩序無法攻破的語言。“婦女的身體帶著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通過粉碎枷鎖、擺脫監視而讓它明確表達出四通八達貫穿全身的豐富含義時,就將讓陳舊的、一成不變的母語以多種語言發出回響。”[3]在埃萊娜·西蘇看來,身體寫作為女性鍛制了一件解構男權文化的武器,使她們以筆為旗,通過女性獨有的經驗內容向男性話語發出示威和挑戰,建構著屬于自己的語言文化系統。這種激越的批判立場,不僅要徹底終結女性身體作為緘默客體的文本歷史,匡正被男性邏各斯支配和扭曲的女性形象及其意義,而且還要把身體寫作建構成女性文學的寫作主體,看成是一個關系女性主體自覺乃至女性生命拯救的重大問題。
二、現實之維:女性主體意識的艱難自覺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浪潮,推進了西方女性主義傳入中國的步伐和節奏,身體開始從文化關注的幕后走上了臺前。西方的女性主義理論無疑是我國女性身體寫作萌生的直接導火索,但其中也有深刻的社會歷史文化原因。一方面,隨著中國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深刻變化,千百年來婦女遭受壓迫和欺凌的境遇成為歷史,婦女的社會地位和主體意識顯著提高;另一方面,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市場經濟的確立和文化產業的轉型,文學卸下了啟蒙大眾的圣衣,進入了政治性減弱和商業性增強的交替時代。
女性身體話語的最初覺醒出現在1985年前后王安憶、鐵凝、趙玫等一批女作家的作品中。她們的筆觸深入到女性世界最隱秘的一角,勇敢地開啟了那扇千百年來幽閉的女性之門——“玫瑰門”,使女性從現代文學的禁欲主義形象中走出來,成為活生生的充滿生命張力的主體。但是由于她們的文化與生命雙重知性視角以男女兩性共同的性體驗為基礎,缺乏對男女身體權力不平等的深刻認識,因此在探尋生命孕育、生產之于女性燦爛意義的同時,男性的理性力量仍然在文本中占據了上風,成為了西方后現代主義身體寫作在當代中國的一次不徹底實踐。
與上述幾位女性作家介入生活方式明顯不同的是,90年代中期陳染、林白、徐小斌等不約而同地將女性話語從向男人的傾訴轉換為自我內心的表白,從極其私人化的,為小說傳統敘事所陌生的,甚至是絕對禁忌的女性自我之軀、個體生命成長中一些非常隱秘的經驗,開始對女性自我生命形態及其意義的追尋與拷問。這里的身體不再是男性眼中溫順服從、缺乏活力的軀體,而是通向靈魂的金光大道,是期待喚醒的那些掩埋和阻隔在睡夢中的久遠的記憶,集結了女性關于性別救贖、自我解放和精神超越的文化建構與審美功能。不過,由于普遍采用男/女二元對立的排他性思維方式,將男性丑陋化、漫畫化,將女性英雄化、神話化,從而使本應和諧相處的兩性世界失去平衡,駛進了女權霸權化的危險境地。
到了90年代中后期,被稱為美女作家的衛慧、棉棉在商業主義的精心謀劃下,以前所未有的無所顧忌方式完全敞開了身體的神秘大門。她們承接了私人化的寫作套路,內容與個人生活密切相關,但卻與平常生活相去甚遠,沒有了廣泛的時代特征,也無法理性地表達真實的社會生活。在她們的敘事文本里,宏觀的社會背景被微觀的酒吧、歌廳或私人寓所置換,身體被貼滿了消費文化的標簽,充斥著消費社會的瘋狂欲望。繼之而出現的九丹、木子美們更是進一步墮入了消費主義和菲勒斯主義的陷阱,使“性”由追求解放的方式變成了肆意放縱的手段,成為滿足男權文化窺探欲望的工具。由此,始于解放的身體寫作,徹底放棄了女性主體意識的構建,途徑掙扎又重新投入了男權文化秩序的懷抱。
三、理性反思:身體的話語何以詩意棲居
“一個性別壓迫另一個性別的歷史已經太久太久,我們期待的目標絕不是這歷史的另一重翻版,雙性和諧共同發展已成為真正關心這一問題的人們的共識。”[4] 90年代中后期以來的中國當代女性身體寫作恰在這里誤入歧途。它在解構男性中心話語、沖擊既定文學生產制度的過程中,時時泛濫著對女權主義的曲解和強烈的性別對抗色彩,而失控的肉欲敘事又表征為對消費文化的媚顏迎合,加速推進了身體寫作喪失社會批判理性、遺棄公共關懷的步伐。
人是二元性生物,兩性的劃分讓男人和女人都成了“人類孤獨而純粹的形象”,他們之間永遠處在不斷尋找、互為補充的生命狀態。如果一味強調男權或是過于彰顯女權都很容易走上性別歧視、形象錯位的不歸之途,只有在堅持兩性都充分發展和彼此尊重的前提下,相互之間和諧互愛才能夠營造出合乎自然、真正幸福的生活。女性主義運動的文化意義,決非是要以男權文化為參照,去創造出女性化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而是要以認清女性的自身品質作出發點,為已有文化增添全新的女性內涵,使人類文化的主體方面在品質上不同已往。因此,作為女權主義運動重要組成部分的身體寫作并不意味著在意識形態領域與男性相對抗的文化姿態,也絕對不是在顛覆了男權話語中心之后再建一個新的話語中心,“而是喚醒公民注意歷史和現實性別文化的殘缺,參與全人類合理化生存的文化實踐”[5]。
身體是物質與精神的復合體,不僅具有肉體和欲望等生物屬性,更是文化意識的載體。對身體生物屬性的關注是現代審美的重要特征,它表明人類對自身整體存在的全面關懷,體現了社會的文明和進步。但是,如果僅僅關心個體欲望的實現與兌付,將精神從肉體中剝離,極度消費身體的生物屬性,無視或扼殺身體的文化內涵,最終只會導致對身體的踐踏和對尊嚴的蹂躪,成為商業運作和消費文化的幫兇而遭到世人唾棄。
因此,走出當前女性身體寫作的困境,需要作家在物欲橫流的浪潮面前保持清醒認識和高度警覺,堅持深刻的社會反思與批評精神,以博大胸襟審視兩性和諧,從身體話語的言說中構建一個自由、平等的文化環境。要根植于女性世界的沃土,將寫作疆域從狹小的私人生活空間擴展到廣闊的社會舞臺,關注女性改變生存環境與狀態的現實思考。正如著名詩人鄭敏所說的那樣:“只有當女性有世界、有宇宙時才有真正的女性自我。”[6]同樣,也只有當女性作家有世界、有宇宙時,身體的話語才會得以詩意地棲居。
參考文獻:
[1]尼采.《權力意志》[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p37-38。
[2][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A],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p201。
[3][法]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A],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p201。
[4]潘延.《歷史、自我與女性文本》[A].《蘇州鐵道師范學院學報》,1999,(2)。
[5]萬蓮子.《二十世紀中國女性文學發展的誤區》[A],《湘潭大學學報》,2001,(1)。
[6]鄭敏.女性詩歌研討會后想到的問題[J].《詩探索》,1995(3)。
(作者單位:青島理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