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綁架罪與非法拘禁罪區分
《刑法》第238條第3款規定,“為索取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非法拘禁罪的規定處罰。如何區分綁架行為與非法拘禁行為,一直是刑法理論與司法實踐中的難點。一種觀點主張,非法拘禁罪與綁架罪區別在于:前者的目的是以扣押人質的方法使被害人履行其合法債務。如果為了索取非法債務(如賭債等)而非法扣押。拘禁他人,則應以綁架罪定罪處罰。也有的論者表述,《刑法》第238條第3款規定的“為索取債務而非法扣押、拘禁他人”,指的是合法債務,為索取非法債務如賭博債而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應以綁架罪定罪處罰。債權債務關系不明的。行為人確系出于索取合法債務的目的而實施綁架行為的,應以非法拘禁罪定性。但是,對于行為人與他人有債務的目的而實施綁架行為的,應以非法拘禁罪定性。不過,對于行為人與他人有債權債務關系而綁架、扣押人質的案件,也要認真考察行為人的真實意圖,行為人綁架、扣押人質的目的并不在于索取債務的,對行為人仍要以綁架罪定罪處罰。
為了解決司法實踐中綁架罪與非法拘禁罪的區分,2000年7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對為索取法律不予保護的債務非法拘禁他人行為如何定罪問題的解釋》明確指出“行為人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不受法律保護的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依照刑法第238條的規定定罪處罰。”這表明,行為人和被害人之間有債權債務關系的,不管是否是合法的債務,都不屬于勒索的范疇。尤其在共同犯罪案件中。行為人主觀方面對“債務”有無的認識,直接決定了犯罪性質的認定。
[案例一]2000年。浙江紹興的個體經商戶高某。為了斂財,產生綁架人質勒索財物的歹念,便對郭某謊稱自己與沈某等三被害人有經濟糾紛,要求郭某為其找間房子以備關押沈某等用。高某按計以做生意為名將沈某等三被害人騙出后,先后由郭某將三被害人帶至數地關押。其間,高某向被害人的家屬勒索財物20多萬元。郭某則負責看管三被害人。法院以綁架罪判處高某有期徒刑十二年,罰金5萬元:以非法拘禁罪判處郭某有期徒刑一年零六個月。
雖然在共同犯罪案件中,責任是確定犯罪行為的性質、決定行為人刑事責任大小的原則之一。但是,這種根據行為人主觀上是否認識到有無債務存在(不管事實上債務是否存在)認定其罪責是不合適的。筆者認為。即便根據司法解釋劃定的標準。綁架罪與非法拘禁罪的區分也不是沒有疑問的?如索要的數額能否超過不法債務的范圍?如果能超過,有沒有具體的限度?這里的“他人”如何理解?是只限定為“債務人”還是可以包含“債務人”有關系的第三人呢?“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非法”有無限制?如果采用較為激烈的暴力方式非法扣押、拘禁的,如何處理?對上述問題的處理,司法實踐中往往導向從行為人主觀方面進行認定。如有的論者提出,應針對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勒索的目的以及超出的數額的具體情況做出不同的認定。如果是出于多次討債未果,花費大量的精力、財力。或者是由于被害人所欠的債務無法及時歸還,致使犯罪人由于債務未要回,喪失投資機會、治病醫病時機、救災救急需要而造成損失后果,犯罪人為了彌補損失,索要高出債務的財物的。不應以綁架罪認定。如果是出于報復或其他心理,利用綁架人質索要債務之機。采取要挾、威脅手段,強行索要高出債務的財物的,則應構成綁架罪。可以認為,過分重視債務關系的存在,導致實踐中導致某些案件的認定完全依賴與行為人的主觀方面。
二、綁架罪主觀目的分析
我國刑法規定的綁架罪,有三種行為表現方式,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綁架他人作為人質、以勒索財物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這三種行為方式中,主觀方面的目的性構成要件要素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以勒索財物為目的,二以滿足其他目的性需求。將綁架罪的客觀行為分為不種情況,且輔以不同的目的,在立法上有無獨立存在的價值?
(一)價值層面之研究
首先,“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他人的,或者綁架他人作為人質的”,這兩種行為并沒有本質的區別,反而具有內在的價值等同性。從行為方式上說,二者都屬于綁架行為。二者的不同之處僅在于主觀目的的不同,前者的主觀目的明確規定為“勒索財物”,后者的主觀目的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綁架他人作為人質”的行為肯定有其目的性的要求。從該條用語的意思可知,這種目的不可能是經濟性的、以“勒索財物”作為其表現形式,而只能是“勒索財物”之外的其他目的。在司法實踐中,綁架行為目的性的不同并不影響本罪行為性質的認定,即不管行為人是出于經濟目的實施的綁架行為、還是出于其他的目的而實施的綁架行為,其行為性質都應當被定義為綁架行為。而不是其他。因此,根據主觀目的的不同將這兩種綁架行為分別予以規定,沒有太多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
其次,“以勒索財物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是否有必要具備“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的主觀構成要件要素呢?根據我國刑法規定,偷盜嬰幼兒的行為可能符合下列三種犯罪行為之一,即綁架罪、拐賣兒童罪和拐騙兒童罪。以出賣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成立拐賣兒童罪;以收養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成立拐騙兒童罪:以勒索財物為目的偷盜嬰幼兒的,成立綁架罪。但是,實踐中,有些偷盜嬰幼兒的行為并不一定非要以勒索財物為目的,也可能是為了滿足財物之外的其他非法目的。因此,將偷盜嬰幼兒行為的主觀目的性限制為“勒索財物為目的”,過分重視了行為人勒索財物的情況,而沒有充分注意到勒索財物之外的其他主觀目的性。
(二)實然層面之研究
從綁架罪的歷史可知,綁架罪一般表現為勒索財物,尤其是我國歷史上發生的綁架行為,都有此明顯的特征。這可能是因為歷史上我國經濟不發達,以綁架行為實現其獲得相當的經濟回報,在法治不健全的情況下,實施此行為所耗費的成本遠遠小于所獲得的收益,改革開放之后,綁架行為在我國死灰復燃,其最初的表現也是為獲取一定的經濟利益。基于此,我國刑法在立法時將綁架罪的主觀目的明確規定為“以勒索財物為目的”有其歷史的必然性。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尤其是隨著我國經濟發展到一定的階段,社會矛盾也與以往有不同的表現,綁架行為的主觀目的性也有不同的表現,出于非經濟利益的綁架行為大大增加。
[案例二]程某因賭博欠趙某等人高利貸人民幣30余萬元,趙某等人為索要高利貸,跟隨程某至青浦某菜場二樓。此時程某為擺脫趙某等人的逼債,持刀劫持了肉攤攤主張某,并揚言要警察到場。警察到場后,程某并未放開被害人張某,而是將被害人張某換為其親戚任某后繼續劫持為人質,并要求公安機關安排其與家人在派出所內見面。后程某劫持著被害人任某乘警車至派出所一房間內,并反鎖房門繼續劫持。最終經警察教育規勸,程某棄刀投降。2009年8月6日,法院依法判決程某犯綁架罪,處五年有期徒刑,并處罰金人民幣5000元。
當前,類似案例二劫持人質事件在各地頻繁出現。這些綁架案件表明,綁架行為的非法利益訴求已經有了不同于傳統的變化。因此,再以主觀目的的不同將綁架行為做不同的分類,沒有太大的理論價值與實踐意義。司法實踐中,如果某種犯罪構成要件中具備主觀構成要件要素。對該種行為進行定罪量刑時,須查明行為人的主觀心理態度、特定的目的性要素。一般情況下,主觀方面的目的性要素可以通過其客觀行為予以認定。正如有的學者所說。因為目的犯之目的是行為人的一種主觀心理要素,在其未付諸實施的情況下,證明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應當指出。主觀目的的證明不能以行為人的口供為轉移,即不能行為人供有則有、供無則無,而應當將主觀目的的證明建立在客觀事實的基礎之上。為此,就有必要采用推定方法。根據客觀存在的事實推斷行為人主觀目的之存在。司法推定是一種重要的主觀要素的認定方法。事實上,對行為人主觀目的性的司法追求,往往會導致實踐中過分重視行為人的口供,造成刑訊逼供等侵犯人身的違法犯罪現象大量發生。
三、以客觀行為認定索債型的綁架行為
綁架罪與非法拘禁罪的客觀方面,都要求在非法限制、剝奪他人人身自由的時候,使用了暴力、脅迫或者行為性質、強度上類似暴力脅迫行為方法。但是,非法拘禁罪中的客觀行為強度僅止于輕傷的程度。因為,根據刑法的規定,非法拘禁行為使用暴力致人傷殘、死亡的,依照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的規定定罪處罰。同時,非法拘禁罪的法定最低刑幅度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這也表明,非法拘禁行為的行為強度較為輕緩、行為性質不太惡劣。綁架罪的客觀行為一般是采取了暴力、脅迫的方法,而且行為強度較大、行為性質較為惡劣。綁架罪的起刑點即為五年,這也表明了綁架行為的強度、危害性等要比非法拘禁行為要大得多。因此。由于綁架罪法定刑極其嚴厲,在解釋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國的立法者把綁架罪評價為一種極為嚴重的罪行,如果尊重和重視立法者的評價,就應當嚴格解釋綁架罪的構成要件,力求把綁架罪限定在與立法者評價相稱的范圍內。
[案例三]2004年2月,方院香與桐廬籍男子章某在桐廬鎮同住生活。崔景球得知后。心中產生不滿情緒。3月10日下午,崔景球從義烏市趕至桐廬縣桐廬鎮。途中,崔景球在桐廬縣鳳川鎮購得菜刀、水果刀、墻紙刀各一把。當晚5時30分許,崔景球攜帶上述刀具闖入桐廬鎮對門山一弄4號張某租房(在此前方院香帶崔景球來過該房)。租房內有張某和章某(崔景球不知該人就是他要找的章某)兩名男子以及一名女子黃某。崔景球遂上前用左手箍住女子黃某的脖子。右手持菜刀架在黃某的脖子上,要張某在一小時內將章某找來,并將刀戳在桌面上。章某見勢頭不對撥打“110”報警,民警趕到現場后,通過對崔景球的勸說,至當晚6時30分許,崔景球將黃某釋放。
[案例四]李某與王某有經濟糾紛,對方欠李施工款8萬元左右,1998年8月18日,李某一伙在王某妻子下班途中,將其綁架到河北省曲陽縣要現金30萬元。最后。王某交出30萬元現金后,才將人質贖回。
案例三中,行為人所采用的方法已經超越了非法拘禁罪所能涵蓋的范疇,應該按照綁架罪定罪處罰。根據司法解釋的規定“行為人為索取高利貸、賭債等不受法律保護的債務,非法扣押、拘禁他人的”,應定性為非法拘禁罪,即以行為人和被害人之間是否存在一定的債權、債務關系來區分綁架行為和非法拘禁行為。本文認為,這種區分方法是不妥當的。如果行為為索取合法的債務,而采取綁架的方法控制他人(非債務人),如何定性呢?行為性質如何。其決定性的因素是行為性質本身,而不是與行為有關的其他要素。雖然與行為有關的其他諸多因素也可能影響到行為性質的認定,但最終能決定行為性質的因素還是行為本身。在索取合法債務的情況下,行為人也可能采取極端的方法,如把債務人控制為人質,進行毆打或者殺害等。雖然根據刑法的規定,對此類行為完全按照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也未嘗不可。但從行為性質人身分析,上述行為被定性為綁架行為較為妥當。再比如,把債務人的近親屬、朋友、鄰居等控制為人質,雖然有行為人與債務人有合法的債權債務關系存在,行為人的行為如果性質嚴重,將其行為評價為非法拘禁罪仍是不妥當的。案例四中,雖然行為人與被綁架人之間存在一定的債權債務關系,但是其所財物的數額遠遠超過其債務數額,因此其行為應該被認定為綁架罪而不是非法拘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