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強
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讀朱維錚《重讀近代史》
■丁國強
在當下的媒體時代,戲說歷史者多,反思歷史者少;迎合大眾趣味者多,清理錯誤認識者少。當歷史成為娛樂的材料,歷史便成為被任意打造的消費品,歷史被故事化,故事被庸俗化,成為這個時代的功利性注腳,歷史也因此失去了哲學意蘊和精神分量。專業史學在自我設定的概念中陷入闡釋循環,為固守所剩無幾的話語權力而忽略了對歷史常識的尊重。以《走出中世紀》、《維新舊夢錄》、《求索真文明:晚清學術史論》等扎實文字著稱的歷史學家朱維錚并不像時下一些媒體學者那樣多產。劉夢溪這樣描述朱維錚先生的學問結構:“史學是其地基,經學是其屋棚四壁,近代人物是屋中暫住的過客,思想是其柱石。”(《書生留得一分狂》,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朱維錚是難得的歷史觀念的梳理者。
朱維錚的《重讀近代史》(上海文藝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0年8月第1版)對虛擬的歷史常識進行了消解,力圖還原歷史真實。對于歷史教科書上的“落后挨打說”,朱維錚告訴我們鴉片戰爭爆發恰恰是因為中國比歐洲富,這是被統計數據證明的歷史真實。“落后挨打說”實質上是陷入了經濟決定論,歷史因果遠非這么簡單。朱維錚說:“那歷史原因,不正在經濟繁榮與政治腐敗、社會黑暗的落差越來越大的中間嗎?”用某種理論來簡化歷史,無疑是一條錯誤的路徑。朱維錚的質疑其實是一種常識的發現。常識是歷史敘述的起點。對于“兩炮論”,朱維錚的質疑看起來確實有些較真,無論是鴉片戰爭的炮聲,還是“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都是一種修辭,一種文學性描述,炮打是外在的,由此而來的覺醒卻是自覺的。朱維錚認為,中國開始告別中世紀,是自行“走出”,還是被外來侵略者“轟出”,雖是一字之差卻涉及中華民族的內在精神。“兩炮論”雖然從邏輯上能夠講通,但是,邏輯不能代替歷史。傳統中國雖然被巨大的惰性力量所左右,卻并非一潭死水,其中的變化是需要細細體察,一筆抹煞是要不得的。“兩炮論”雖然界定清楚了中國近代史和中國現代史的開端,但是也腰斬了清史和民國史,這必然造成歷史敘述的不連貫和真實性的缺失。
歷史先于觀念。確定某種思想之后再回過頭來構建歷史敘事,就難免是成見的再生產。澳大利亞學者費約翰說:“一部從鴉片戰爭到20世紀初期的中國歷史,曾經被不斷地講述為從帝國的幻覺和昏睡狀態到現代中國的‘覺醒’。在這種歷史記憶中,舊帝國下的日常生活基本被排除在外;作為一種歷史分析的框架,它的一些缺點也表現在別的方面。”(《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71頁)費約翰所言的那些基本被排除在外的“舊帝國下的日常生活”里面,也許暗含著中國社會變遷的密碼,要探究近現代中國是否“被現代化”,就不能不用這種內窺的方式透視。
許倬云說:“中國沒有蹈印度覆轍,淪為英國屬地,這是因為中國的國家組織即使松散無能,還是比莫臥兒帝國稍為堅密一些。各地督撫雖然各行其是,也比印度各地土王稍為象樣。”(《歷史大脈絡》,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18頁)許倬云雖然缺乏論證的耐心,但是已經提出了問題。對于“兩炮論”之外的歷史,我們太過粗梳和缺少細心了。歷史是一點點累積起來的,不能用結論來倒推。任何人都無法定義歷史。因為歷史本身就是一種闡釋的組合。將歷史符號化,抽象化,實質上是肢解和扼殺了鮮活的歷史。撇開史料來歸納歷史,從文本到文本,從猜測到想象,以論帶史,以偏概全,最終就會喪失對過去發生事情的興趣和對歷史真相探究的沖動。
朱維錚對將“清朝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之類的命名稱之為偽命題,我想朱維錚的質疑是有道理的。歷史不是為教科書準備的,也不是為某種理論作注腳,更不是按照某種公式推演出來的。解讀歷史,不可能完全排斥個人經驗和先見,因此共識總是有限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朱維錚對于許多著名論斷的質疑,并非刻意反其道而行之,他唱反調的文章大都是千字文,沒有拖泥帶水的長篇大論,可謂是一語道破真諦。
在質疑“超穩定結構”時,朱維錚指出,從四百多年前晚明開始,中國文人對綱常名教的抨擊就十分激烈。陽明學成為清末維新派和革命派共同的精神源泉。最叛逆的種子往往正是最頑固的秩序所孕育的,其中的玄機需要細細揣摸。
陳寅恪先生主張“從史實求史識”,洞見來自對歷史的深切理解,而不是憑空宏論。歷史判斷一旦成為話語霸權,往往就會把史實材料當成某種資源爭來搶去、揉來撕去,最終把歷史弄得面目全非。朱維錚提出:“歷史不可‘大膽假設’”。因為我們常常為了假設的圓滿和豐潤而進行溢出歷史真實的表述,從而放棄了對歷史的“溫情和敬意”(錢穆語)。歷史敘事的空洞性來自真問題的喪失,歷史研究模式化、研究思路類同化。所謂“史學危機”,實質上是價值危機、意義危機。李零說:“中國的史學研究在近代以來的文化史上有很大重要性。因為它直接關系到中國人精神深處最敏感的東西,是典型的‘中國意識形態’。”(《何枝可依》,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49-50頁)朱維錚對中國近代史的重讀也是價值的重構。所謂重讀近代史,其實就是厘清史實、消除主觀論斷的閱讀過程。
史學界多年來積累下來嫌貧愛富、厚此薄彼的毛病,不遺余力地謳歌盛世,而對衰世則紛紛落井下石。朱維錚發現“通過歷史實相,所謂盛世往往思想令人窒息,所謂衰世往往學問紛爭不已”。(《重讀近代史》,第29頁)衰世絕非一無是處,弱勢的統治者往往開明,雖然開明處于滑坡態勢下的無奈,卻在無意中給社會變革開啟了縫隙。過分美化盛世,搞強者崇拜,對歷史挑三揀四,是有意對歷史誤讀。歷史學家雖然只能當事后諸葛亮,但是不能是以成敗論英雄的市儈。
前些年,康乾盛世成了暢銷書和電視劇追逐的熱點。新權威主義者也似乎找到了歷史的參照。朱維錚指出,“康乾盛世”這一命名就有問題,不僅僅是因為中間刪去了雍正十三年,更重要的是,雍正時期中國封建社會的君主獨裁專制發展到了極致,是無法繞過的一段歷史。雍正時期固然有與康熙乾隆時期迥然不同,但是,這差異中卻暗含著歷史的邏輯。梁啟超說:“倘若把許多史跡相異的屬性剔去,專抽出那相同的屬性,結果便將史的精魂剝奪精盡了。”(《中國歷史研究法》,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54頁)“盛世”其實唯GDP論者一廂情愿的定義,盛世不僅要看經濟總量,更要看政治、法制、文化的發展程度、社會自由度以及軍事力量。嘉慶、道光年間,滿清帝國仍然是全球首富,而其政治腐化、社會停滯、軍事松散導致了“內囊里將盡”、危機四伏的局面。衰世里的清明寬容雖然已經無濟于事,但總比盛世里的糊涂強,前者是無力挽回敗局但畢竟在努力,后者卻是將已有的優勢和資源揮霍殆盡。
我們的歷史教科書有一種全知全能的聰明和傲慢,似乎對歷史規律了如指掌,歷史上發生的一切都難以逃脫如來佛的手掌心。這種自信往往不是建立在深切細讀歷史基礎上的,靠肢解、刪截歷史所得出的結論是不堪一擊的。汪榮祖說:“過去的時代進入歷史,具有特殊的歷史性格,不能光憑新時代的一切去理解,而必須進入舊時代去理解。”(《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燾與道咸同光時代》初版弁言,中華書局2006年版)所謂進入舊時代去理解,不止是廣泛占有史料,更重要的是體味當時的歷史情境和語境。歷史首先是一種存在,然后才成為一種呈現或表達。德里達說:“在場的歷史是關閉的,因為‘歷史’從來要說的只是‘存在的呈現’,作為知者和控制的在場之中的在者的產生和聚集。”(《聲音和現象》,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31頁)雖然人是歷史性的存在,但是歷史終究要由不在場者寫就,因此,理解遠比修辭重要,發現遠比想象重要。恩格斯說,“證據只能由歷史本身中提供”,歷史學家只能提供歷史的一種說法,而無法提供歷史本身。這決定了歷史學家先天的謙慎品格。
中國近代史的內在復雜性使其充滿矛盾和悖論。我們只有深入其中,從盤根錯節的細節入手,才能一步步逼近歷史的真實。歷史是因果關系互相轉化的結果。歷史是一條河流,歷史事件往往既是上一段水流的末尾,又是下一段水流的源頭。我們不能把歷史事件放在一潭死水里研究,而要如柯林伍德所言,不僅要追尋事件的過程,更要探索歷史的思想過程,因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
(作者單位:公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