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長青
高貴是一種力量
■吳長青
十九世紀俄羅斯作家赫爾岑在他的《往事與隨想》中寫過這么一件事,當他身處沙皇尼古拉一世的監獄之中時,有一個作為看守的年輕軍官向他說,有一次,他奉命去搜捕一個準備逃亡的波蘭地主,到了他的莊園,發現四門緊閉,似乎人去樓空,但職業的敏銳使他覺得這些都是假象,遂破門而入,一個高大漂亮的女人站立在他面前,默默地指著一個懷抱小姑娘的男子并且十分沉靜地問他是否要狠心地弄死他們。軍官向她解釋如何奉命行事,可女人的雙目一刻不離地逼視著他,他不知為什么突然說出了:“那我該怎么辦?”女人以不容商量的語氣發出了命令:“你下去告訴他們,這里沒有人。”軍官下樓帶著他的士兵到別處執行搜查去了。只兩個小時的功夫,這一家人就離開了小屋,成功偷越國境,到達了安全的地方。軍官袒露他做出那次舉動的心跡是,“唉,女人啊!我承認!”
20世紀70年代初期,在上海提籃橋女監也出現過類似的一幕。林昭的男友回憶他最后一次去看望她,帶去的是生日蛋糕。那時的林昭頭發已成花白,干枯如草,但額頭和雙眸放射出圣潔的光芒。在監獄接見室內,她吃著男友送去的蛋糕,口干難以下咽,她看也不看獄卒一眼,高貴地命令到:“給我倒杯水。”你猜結果怎樣,沒有人敢怠慢,她立刻就得到了水。林昭和那個波蘭女人能成功得到良知的回應,顯然是借助了高貴的力量,它們瞬間擊垮了職務者思想上體制的防線,使良心得以突圍。
在人生的某些時刻,我們往往忽視了示以高貴的姿態可能帶給命運的轉機或榮譽。是什么原因使我們不敢對良心作出預期?是我們自身的文化和所處的政治生態。長期以來,我們被教育把謙卑絕對視為一種美德,我們的文學過度地贊美忍辱負重、欣賞苦難,或是不恰當地鼓勵反抗或提倡復仇,久而久之,我們沒有培養出一種恰到好處的高貴。雖有“中庸之道”、“和為貴”的人生哲學,但更有綱常倫理、加上幾千年專制暴力的實踐,在暴君和奴隸之間,沒有生長出真正的貴族(權貴不算貴族)階層,沒能孕育出高貴這種品格。同時,高貴也就失去了市場。當人們只有鉆營才能進身,只有賄賂才能顯達時,權力者就非常容易地把職務的標簽貼到了每個人的身上,然后要求我們按職責行事,功勞歸于體制或者領袖,過錯也歸于體制,那人也就被改造成了機器,良心便成為多余。體制和個體之間一旦失去了彈性層,它的善就有可能打折扣,而它的惡也可能得到放大。《收容審查條例》雖被人指為惡法,但它并沒規定孫志剛必死。孫志剛的死,其實只能算人性的惡放大了制度的惡;佘祥林的冤獄并不能由制度本身邏輯地推出,起決定作用的是人性的惡。體制該負的責任是某一群人能夠粗暴地踐踏了法律,使得冤獄事件真實地發生了。而能夠槍下留人、11年冤獄得以昭雪,恰是體制內一些人的良心起了重要作用,其后賠償受害人、懲罰作惡。
我們中許多人不愿意承認良心的作用,他們總是說,面對一個強大的權力機器,良心是無能為力的。這句似是而非的話,不僅助長了暴力,而且不符合實際。那種體制不能容忍、而良心有所作為的事情時時處處都有發生。二戰時一部分猶太人逃離魔掌受到庇護;左拉為德雷福斯冤案上法國總統的控訴書;十月革命之初高爾基寫給列寧的信,要求保護科學家,都是人類良心的偉大榜樣。人們今天還在反復談論它們,就說明它們的作用還在。
高貴的姿態給予人的是心靈的慰籍和榮譽的提升,而絲毫不會增加你的權勢和金錢,從這一點似乎可以說明,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為什么不愿在關鍵時刻表現出高貴的姿態。我們總樂意于表示出恭順和謙卑,這樣可以消災避禍,邀功取寵。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我們的無知而感到恐懼,如果是這樣的失去姿態,是值得同情的。假如是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或明知錯不在己,卻理性地表示出順從于一個強勢,那就是大不幸了。有時這樣做的結果,不僅不能顧全大局,甚至連自己的小利也難以保全。惡劣的習慣就像流感病毒,是極其容易傳染的,如果不加以預防,用不了多久,我們都會患病。
高貴是一種力量。高貴的品質永遠震撼著人類的心靈,特別是在某一瞬間表現出的高貴,它會讓人類角色的外殼失去作用,上帝超驗地埋在人類心底的良知就可以作出正確的決斷。我們城市的公共汽車上貼有這樣一條公益廣告:站起來你就是一棵樹。我只要一眼看到這一行字,心口就發緊,眼眶底層就淚潮涌動,我被這棵樹的意象(和崇高的人同構)所激勵,盡管我看了無數次,次次都有站起來的沖動,我知道那是高貴的姿態。當一個人凜然不可侵犯的時候,他表現的也是那種高貴的姿態。
高貴之所以是一種力量,因它總是生根在真理的磐石上,任憑風浪起。無理的傲慢不是高貴,以勢凌人也不是高貴。高貴的姿態是永無定型,美國黑人羅莎·帕克斯太太在公共汽車上公然藐視種族隔離的法律、坐著而不想站起來是一種高貴;德國前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跪著也是一種高貴。高貴昭示的是思想的姿態,高貴凝聚的是真理的力量。高貴的普遍出現,必須要等到人類社會現代化的較高級階段,而在此之前,高貴只能是少數高貴者的姿態、“高貴是高貴者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