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定劍
民主與公民素質
■蔡定劍
民主與公民的素質有關嗎?很多人都會認為公民素質是實行民主的重要條件,中國有一部分人長期以來就是以“公民素質”太低來否認進一步發展民主的可能性。這種理論認為:中國公民素質太低,特別是九億農民素質太低,所以,不宜擴大直接選舉,發展民主。
“公民素質論”或“國情論”在中國由來已久,并且近代以來很多偉大的思想家和政治家都持有此種看法。康有為、梁啟超是近代中國傳播西方思想的先驅,但康有為認為在中國實行民主不合實際,讓普通百姓民主猶如“程度未至而超越為之,猶小兒未能行而學窬墻飛瓦”。康先生主張君民共主。孫中山是偉大的資產階級革命者,但他也不主張立即給公民以權利,更反對給公民以自由。在他看來,中國人的素質太低,“初次脫去奴隸的地位忽然升到了主人的地位,還不知道做主人的方法,實行民權,所以他們更目無主人,胡行亂為”。可見,“公民素質低”的認識是中國長期以來發展民主的重要理論障礙。
盡管民主的實行與公民的受教育程度和文化素養有密切關系,但是,決定一個社會公民是否有參政熱情和要求,主要不是公民的受教育程度,而是經濟利益。一位法國專家告訴我他正在進行的一項移民政治參與的研究。他說,在法國來自北非的移民也常被指責缺少民主素質。調查顯示,這些人也像其他人一樣去教堂,也送子女上學,也關注自己周圍的事,也對代表他們利益的組織感興趣,這些現象說明他們是有興趣和熱情參與政治的。他們為什么沒有參與?是制度沒有給他們參與的渠道。這種情況說明公民沒有政治參與熱情是制度有問題,而不是他們的素質有問題。指責公民缺少民主素質是把因果搞顛倒了。不是老百姓沒有民主素質,而是因為沒有給他們提供有效的參與民主的渠道,使他們對政治失去信心,對政治不感興趣,不參與政治,使公民喪失民主素質。
公民素質論被歷史實踐證明是站不住腳的。如果說公民素質是一種文化和受教育程度,我們怎么解釋有5000年文化熏陶的、21世紀的中國公民還不如200多年前被放逐到北美大陸的那些清教徒和流浪者?中國公民受過50多年馬克思主義等“先進”文化的教育,他們的素質難道比那些長期受“腐朽文化”教育的國家公民還低嗎?曾長期從事中國農村基層民主推動工作的前民政部基層政權建設司副司長王振耀非常了解中國農民的情況,他走過中國大地1000多個鄉村,親眼目睹和指導了那里土渣渣的選舉。他說:民主不是由素質決定的,民主是一種利益關系。說農民素質低,難道中國人比非洲人的素質還要低嗎?中國的識字率遠遠高于印度、非洲,印度和非洲可以選總統,我們農民難道連一個村主任還選不了?印度有60%的文盲,印度的選舉是用各種符號來代替的,什么鋼筆、手、茶缸之類,你選鋼筆,就代表某人。50多年前,農民就跟著中國共產黨鬧革命,你能說農民素質低?我看倒是我們一些官員素質低。現在有許多農民研究法律,口袋里經常裝著《憲法》、《村民委員會組織法》,有的農民對中央關于農民、農村的政策背得爛熟,比我們許多領導強得多。
一個國家是否建立民主制度或法律制度與普通公民的素質沒有直接關系,它與統治者和精英建制有關。在任何社會,民主制度確實需要統治者和精英推動和建設,作為普通民眾雖然不能創建民主制度,但沒有人是不能享受民主的。就像普通人可能不會發明撲克,但經過簡單地告知規則后,沒有人不會打撲克。民主制是由具有先進文化的人建立的,但不是以全社會公民都要達到一定的教育程度為條件。古希臘的民主制與西方近代民主制的建立,并不是由當時社會公民的文化教育程度決定的,而是利益要求在政治上的表現。民主是不同利益集團通過政治談判,在制度上建立的權力框架。
現在的問題的是,不是人民能不能搞民主,而是很多地方自發地創造了許多民主形式,特別是自發地進行了擴大直接選舉和實行競爭選舉的改革探索,而得不到肯定和贊同。可見,民主不是會不會、能不能的問題,而是給不給做的問題。說公民素質差,搞不了民主顯然只是個偽問題而已。
我們知道在國外民主制國家中都有不少華人,老一代華僑大多都是貧苦人,不識字,在國外也只能靠低下的體力勞動為生,他們在民主制下照樣成為一個能很好行使民主權利的公民。在國內,不少人指責國人素質低,不太講規矩、守秩序,不遵守法律。同樣是華人,在新加坡,他們很守秩序、講規矩、守法制。1978年鄧小平訪問新加坡時,李光耀對他說,我們新加坡人都是福建、廣東沿海一帶貧苦的農民和漁民的后裔,祖先都目不識丁。不是你們中原那些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的后代,沒有什么事情是新加坡人能做到,中國人不能做到的。新加坡能夠在華人中建立一個良好的法治社會,這說明,沒有低素質的公民,只有落后的制度。人成就制度,但制度更成就人。對普通公民來說,無論是民主還是法制素養更需要靠制度培養。
20多年來,中國民主發展的事實已經證明“公民素質論”是沒有根據的。我自己組織的一次公民選舉參與的調查結果,與上述幾位的觀點是完全相同的。調查表明,公民的民主參與要求,如選民是否參加選舉投票,與經濟發展水平、公民受教育程度、生活水平、政治身份沒有直接的關系,而是與個人利益和個人是否有效參與有關。農民對選舉的積極性、參與選舉的主動性和對選舉改革的信心等方面比城市居民和大學生、知識分子等群體要高得多。中國民主選舉的發端地不是發端在北京、上海等經濟文化發達的地區,也不是在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群體中。恰恰相反,農村基層民主的開創者和發源地,不少都是在經濟不很發達,有的還是問題比較多的“后進”村里搞起來的。如村委會的海選是從那些經濟文化發展水平中等的地區如吉林、山西、河北等地先搞起來的。鄉鎮長和黨委書記的直接選舉改革是在四川的遂寧市、雅安市和云南的哈尼彝族自治州等這樣偏遠落后的地方探索出來的。在這些地方制定的直選和競選改革辦法和規則是在沒有國家法律可依的情況下由自己設計的,卻相當公平、合理和民主,比起大會堂里制定的法律毫不遜色,且更科學和有用。
我觀摩了一些選舉改革的地方,看到農民風雨無阻、扶老攜幼奔向投票站,看到他們不顧寒冷的冬天要在操場或禮堂一等五六個小時,直到出選舉結果才回家吃飯的情景時,我會感到農民對民主的高度熱愛和熱情;當我看到農民拿到選票就像當年拿到土地證一樣由衷地喜悅和感激,聽他們說共產黨1949年給農民發土地證是給了他們經濟上的翻身,今天發給選票是給他們政治上的真正當家作主時,我會感到農民對民主選舉深刻的認識和內心的渴望。一些農民為了維護自己的選舉權利,那樣堅定、義無反顧地同阻撓他們的官僚們和村里既得利益者不屈地斗爭,多少憤怒的農民聯名要求罷免不合法選舉產生的、腐敗的村委會干部,不顧阻撓,不畏嚴寒,四處奔走,甚至進京上訪。有的人冒著打擊報復的危險,有的人被非法關押,甚至被判刑。他們追求民主的大無畏精神令人感動。當看到當前中國農村民主發展的這些生動而真實的景象,你會覺得那些指責中國人素質太差搞不了民主的知識分子和領導者對民主和農民是多么無知和可笑!
(本文選自《民主是一種現代生活》,蔡定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