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史學思維中的“現代性”理路及其邅變

謝進東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梁啟超史學思維中的“現代性”理路及其邅變

謝進東

(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梁啟超在20世紀初“史界革命”中形成的以提倡進化史觀、強調用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以求得真事實的科學主義歷史知識論以及尋求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主張文明一元論等為主要內容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延展至梁氏晚年未有中斷。唯在20年代,梁啟超對因果律與歸納法在歷史學中的適用范圍及歷史進化的表述方式做了修訂。這些被學界普遍認為是反映梁氏史學思想在后期發生顯著變化的修訂,實際上并未對梁氏早年形成的現代性史學思維構成明顯背離,而應被視為其現代性史學思維本身的邅變。

梁啟超;史學思維;現代性

唐小兵認為,梁啟超在20年代轉變成為一個具有后現代思維傾向的文化論者：梁氏在20世紀20年代形成的歷史觀不同于他在《新史學》中提出的民族主義理論,因為它不再支持以未來為取向的時間均勻流動的視角。當時決定梁啟超歷史思考的不再是漸進的時間,而是一種對差異的全球想象的人類學空間。這種空間轉向集中體現為從整齊、劃一的“民族歷史”方案向全球的“文化歷史”方案的轉變,它表明梁啟超的知識歷程發生了一個從認同的全球想象到差異的全球想象的轉變。用人類學空間對歷史時間所做的最終調和,使得梁啟超在很大程度上與我們這個時代同步,不可避免地既是現代的,又是后現代的[6]。唐小兵關于梁氏思想的后現代論斷,顯然基于他認定梁氏在“差異的全球想象”下意識到全球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性而轉變成一個文化多元論者的看法。與此類似,楊念群也認為梁啟超后期的思想轉向了文化多元論：20世紀20年代以后,也許受到“科學萬能論”破滅的影響,任公幾乎放棄了他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所闡揚的“科學史觀”的所有基本命題,而代之以文化多元史觀的視野[7]。

綜上所述,學者們基本以20年代前后為界將梁啟超史學思想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梁氏信奉科學主義、實證主義,提倡普遍進化的歷史觀,倡導以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尋求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科學史學;后期,他開始批判科學主義、實證主義,懷疑進化史觀,否定歷史進程中的因果關系,重新界定歷史歸納法的限度,從而懷疑歷史學的科學性,并主張文化的多元論。綜合學界對梁氏史學思想變化的方向及內容的論述,有以下兩個問題值得再思考：

其一,就梁啟超史學思想變化的方向而論,唐小兵將梁氏20年代的思想認定為具有后現代思維傾向的文化論,以及張書學將其定性為相對主義的說法是否可行?唐小兵的論據主要是,梁氏在20年代因“差異的全球想象”而意識到各民族文化的差異性。而實際上,梁啟超早在20世紀初期就基于民族主義的立場承認各族文化的差異①梁啟超：“凡一國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國民獨具之特質,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風俗習慣文學美術,皆有一種獨立之精神。祖父傳之,子孫繼之,然后群乃結,國乃成,斯實民族主義之根柢源泉也。”(《新民說》,《飲冰室合集》“專集之四”,第6頁。)。所以,所謂梁啟超之“差異的全球想象”并不自20年代始。并且,從根本上說,基于“差異的全球想象”而承認各文化間的差異并不構成思想具備后現代思維的依據。現今專于文化比較研究的多數學者,以及視野開闊的非專業人士都會意識到并承認各民族文化的差異,但卻很難說這是一種后現代意識。如美國學者薩米爾·皮爾遜就曾從文化傳統差異的角度論述了東西方歷史觀念的不同,但顯然很難由此認為皮爾遜是一位后現代主義的歷史學家[8]。就梁啟超個人而言,雖然他承認各族文化間的差異,但后文將指出,他自始至終都認為世界各文化能夠而且應該融為一體,他所認同的是世界文明一元論思想,因而是一個地道的現代而非后現代的思想家。張書學在前揭文中認為梁啟超從發表《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起,開始對以“實證”為基本理論依據的方法和治史旨趣進行了批評,進而將其此時的史學思想視作以“否定客觀的歷史認識的可能性”為特點的相對主義。但張書學在文中并未指明梁氏對“實證”批評的具體表現,也未舉出梁氏“否定客觀的歷史認識的可能性”的具體例證,因而其“相對主義”論斷的得出未免顯得有些突兀。若從張文字里行間推測其依據,大概能找到梁氏因“受新康德主義者李凱爾特的影響,認為歷史是人類自由意志的創造品,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不同”一條,但它并不構成對以“對史料進行批判地考證,以如實地再現過去”為特征的“實證”觀念的批評,而且李凱爾特本人也并不否認“客觀的歷史認識的可能性”,他在《文化科學和自然科學》一書的最后部分即強調“文化歷史的客觀性”,只不過它有別于“普遍化自然科學的客觀性”[9]。后文還將表明,梁啟超在20年代仍然奉行客觀主義的歷史認識論,所以很難將梁氏后期的史學思想歸為相對主義。

其二,學界基本以20年代前后為界將梁啟超史學思想劃分為差異絕大的前后兩期,這種做法是否全面地反映了梁氏后期史學發展的真實情狀?前述學者提及的梁啟超在前期倡導以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尋求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科學史學”觀,是梁氏科學主義歷史知識觀的重要內容,也是其強調歷史研究應真實地反映客觀歷史事實的表現①梁啟超在稱引西方學者倭爾格對科學的界定,即“科學也者,以研索事物原因結果之關系為職志者也”時,便意識到探尋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是科學研究的主要特征及任務,因而主張在歷史研究中應尋求歷史中的因果律或因果關系,以圖把史學提升為一門具有科學資格的學問。同時,由于認識到科學精神的本質在于“善懷疑,善尋間,不肯妄徇古人之成說、一己之臆見,而必力求真是真非之所存”,因而主張運用科學精神治史的梁啟超也企望歷史認識能夠反映客觀的歷史事實。(分別參見《：學與術》《,飲冰室合集》“文集二十五〈下〉”,第12頁《;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87頁。)。梁氏在前期倡導的這種科學主義歷史知識觀及其提倡的進化史觀,都鮮明地體現出其史學思維的現代性特征②關于進化史觀和科學主義的歷史知識觀如何體現出現代性的內涵,請參見拙文《：20世紀中國歷史思考的現代性情結》《,史學理論研究》,2008年第4期《;現代性與“古史辨”》《,古代文明》,2009年第4期。。梁啟超早期形成的史學思維之現代性特征還表現在他信守世界文明一元論的思想上③梁啟超在20世紀初主張將泰西文明與泰東文明合二為一,會合成一種新的人類文明。這種對新的人類文明的追求,反映了梁氏的世界文明一元論思想。(參見《：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2頁《;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4頁。),因為世界文明一元論,是建立在一元論歷史觀的基礎上,一元論歷史觀是一種基于“宏大敘事”的普遍歷史觀念④“宏大敘事”意味著存在著“一種獨一無二的歷史,以大寫字母開頭的‘歷史’——也就是說,全人類的世界歷史”(阿格尼絲·赫勒《：現代性理論》,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1頁)。,而“宏大敘事”則是在進化史觀影響下形成的一種現代性歷史觀和敘事模式。可見,梁啟超于20年代之前在提倡進化史觀、尋求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強調以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主張世界文明一元論的基礎上基本形成了現代性史學思維。若按學術界對梁氏史學思想變化所定的基調,即梁啟超在后期開始懷疑進化史觀,否定歷史進程中的因果關系,從而懷疑歷史學的科學性,并轉向文化多元論者,那么梁氏在早期形成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到了20年代后勢必不再成為其歷史理論的主導思想,這與事實有相當的背離。大量資料表明,作為梁氏歷史理論主導思想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在20年代仍有明顯延續,并未出現中斷。前述學者對梁啟超史學思想變化的分析,特別是對其后期變化的論說,并未全面地反映梁氏史學發展的實情,還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二、梁啟超現代性史學思維在20年代的延展

通過對梁啟超在20年代所著的相關歷史論述的梳理,可以發現他在這一時期依舊提倡進化史觀、尋求歷史因果關系、強調運用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以求得真實的歷史事實以及堅持文明一元論的主張,這說明他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在20年代與其此前的史學思想基本保持著一致性。

進入20年代后,進化史觀依舊是梁啟超認識和解釋歷史的觀念基礎。1922年,梁啟超在題為《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的演講中,曾指出中國近50年來的思想、學問與政治都處于進化狀態中、取得了很大的進步：其間的思想劇變,相對于從前4 000余年死水一潭的思想界而言,就其“由靜而動的那點機勢,誰也不能不說他是進化”。對于時人而言,近50年里基本處于退化狀態的中國政治,在梁啟超眼里卻是進化的,其理由是國民自覺意識的日益增強,表現為民族建國和民主的精神逐漸滲透到國民思想深處,使其覺得“凡不是中國人都沒有權來管中國的事”、“凡是中國人都有權來管中國的事”,而“國民對于政治上的自覺,實為政治進化的總根源”。所以,梁啟超對于中國政治的前途頗為樂觀：“我對于人人認為退化的政治,覺得他進化的可能性卻是最大哩”,“這五十年的中國,最進化的便是政治。”[10]文集之三十九,43,46-47在1923年發表的《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一文中,梁啟超雖然懷疑某些歷史現象進化的可能,對歷史進化的內容也做了重新的規定,但他對歷史的進化大體上仍持肯定的態度,不肯拋棄、撤銷這種主張,認為歷史現象從“人類平等及人類一體的觀念”和“世界各部分人類心能所開拓出來的‘文化共業’”來看是可以確認為進化的,因而歷史進化說也盡夠可以成立[10]文集之四十,6-7。

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等著作中,仍傾向于在歷史事件中尋求因果律或因果關系。梁啟超嘗言：“事實之偶發的孤立的斷滅的,皆非史的范圍。然則凡屬史的范圍之事實,必其于……縱的方面,最少亦為前事實一部分之果或為后事實一部分之因。是故善治史者,不徒致力于各個之事實,而最要著眼于事實與事實之間,此則論次之功也。”“善為史者之馭事實也……縱的方面最注意于其來因與其去果,然后前事實與后事實之關系明,而成套的不至變為斷幅。是故不能僅以敘述畢乃事,必也有說明焉有推論焉。”在梁啟超看來,歷史事實間的因果關系已構成史之特性的一部分,所以他認為：“說明事實之原因結果,為史家諸種職責中之最重要者。”“不談因果,則無量數繁賾變幻之史跡,不能尋出一系統,而整理之術窮;不談因果,則無以為鑒往知來之資,而史學之目的消滅。”“事實之原因結果”的說明之所以成為“史家諸種職責中之最重要者”,在于它對資鑒于社會具有重要的意義。對此,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開宗明義地予以指出：“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10]專集之七十三,100,34-35,110,111,1由此看來,梁啟超在后期并未放棄對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的尋求,也并不曾否定歷史因果律或歷史發展中的因果關系。

注重用科學精神與方法治史以求得真實的歷史事實、強調歷史認識與客觀事實相符合的科學主義認識論仍然是梁啟超后期從事歷史研究的一貫主張。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中明確表示,治史學“有一最要之觀念為吾儕所一刻不可忘者,則吾前文所屢說之‘求真’兩字——即前清乾嘉諸老所提倡之‘實事求是’主義是也。”[10]專集之七十三,99他還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1926年10月至 1927年 5月間在北京清華學校所作的講演稿,1933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首次出版)中指出：“歷史的目的在將過去的真事實予以新意義或新價值,以供現代人活動之資鑒……必定要先有真事實才能說到意義,有意義才能說到價值,有意義及價值才可說到活動。”[10]專集之九十九,5他認為,若要在歷史研究中求得“真事實”,以推動史學的進步,則需要借助于科學的懷疑精神及研究方法。梁啟超指出：“吾儕宜刻刻用懷疑精神喚起注意,而努力以施忠實之研究,則真相庶可次第呈露也。”[10]專集之七十三,83“忠實的史家對于過去事實,十之八九應取存疑的態度。”[10]專集之九十九,16對于懷疑精神在歷史研究中的作用,他曾做過解釋：“夫學問之道,必有懷疑然后有新問題發生,有新問題發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然后有新發明。百學皆然,而治史特其一例耳。”然而,懷疑之后當有證實,即“施忠實之研究”,史學才可能前進。在梁氏看來,推動史學進步的“忠實之研究”需要借助于科學的方法,西方近代史學的進步即源于此：“須知近百年來歐美史學之進步,則彼輩能用科學的方法以審查史料,實其發軔也。”“蓋彼輩能應用科學方法以治史,善搜集史料而善駕馭之,故新發明往往而有也。”相比較而言,“我國治史者,惟未嘗以科學方法馭史料,故不知而作、非愚則誣之弊,往往而有。”[10]專集之七十三,71,99,60,99鑒于此,梁啟超主張用科學方法去研究我國的歷史文獻和史料,認為“只要把這種方法運用得精密巧妙而且耐煩,自然會將這學術界無盡藏的富源開發出來”[10]文集之三十九,111。梁啟超將西方用以推動史學進步的科學方法主要視為近代科學家所應用之歸納研究法,而此歸納法也即“前清乾嘉諸老之嚴格的考證法”[10]專集之七十三,80。梁啟超將歸納法的運用程序歸納為觀察、比較、假說(立一種意見)、求證4個步驟,其中,“求證”被他視為歸納法中的一個主要環節[10]專集之三十四,45。梁啟超不僅是這種以“假說”和“求證”為主要內容的歸納法的倡導者,而且也是積極的實踐者。例如他運用歸納法研究將唐玄奘出國留學的時間由“貞觀三年”糾正為“貞觀元年”[10]專集之七十三,78-80。可見,梁啟超此時通過懷疑、假設、求證這一系列環節來治史,與他早期對于科學精神本質的把握在于由“善懷疑”而達至“力求真是真非”并無二致。雖然,朱發建在前揭文中指出,梁啟超于歐游回國后對國內盛行的“科學崇拜”產生了疑慮,遂對“科學精神”做了重新詮釋,但無論梁氏后來對“科學精神”作出怎樣的詮釋,“疑中求是”始終都是他所認定的科學最本質的精神,并且他以此種本質精神來治史的做法自始至終未有改變。

在梁啟超看來,要想獲得真實的歷史事實,以使歷史認識與客觀事實相符,除具備科學的懷疑精神和治史方法之外,還需對歷史研究者的主觀因素加以克制。梁氏在倡導“史界革命”之初就已清楚歷史認識是主、客觀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10]文集之九,10。在寫作《中國歷史研究法》時,他更認識到“我國人無論治何種學問,皆含有主觀的作用……攙以他項目的,而絕不愿為純客觀的研究……從不肯為歷史而治歷史,而必侈懸一更高更美之目的——如‘明道’‘經世’等,一切史跡,則以供吾目的之芻狗而已。其結果必至強史就我,而史家之信用乃墜地”。所以,他以為：“今后作史者,宜于可能的范圍內,裁抑其主觀而忠實于客觀,以史為目的而不以為手段。”對于科學的懷疑精神和科學治史方法的注重以及對待歷史認識主、客觀關系時的抑主崇客,表明梁氏試圖以研究主體與客體嚴格兩分的實證主義觀念來建設中國的科學史學：“吾儕今日所渴求者,在得一近于客觀性質的歷史……”欲求得“客觀性質的歷史”和“純客觀的史”,則“務持鑒空衡平之態度,極忠實以搜集史料,極忠實以敘論之,使恰如其本來。當如格林威爾所云‘畫我須是我’。當如醫者之解剖,奏刀砉砉,而無所謂惻隱之念擾我心曲也”[10]專集之七十三,31-33。五六年之后,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把對這種以實證主義觀念為邏輯前提的科學主義歷史認識論的追求上升到“史德”的高度而再度加以弘揚：“我以為史家第一件道德,莫過于忠實……即‘對于所敘述的史跡,純采客觀的態度,不絲毫參以自己意見’便是。例如畫一個人,要絕對像那個人……總而言之,史家道德,應如鑒空衡平,是甚么,照出來就是甚么;有多重,稱出來就有多重,把自己主觀意見鏟除凈盡,把自己性格養成像鏡子和天平一樣。”[10]專集之九十九,14-16據此,梁啟超在整個20年代依然堅持客觀主義或科學主義的歷史認識論,所以,將梁氏后期史學思想看做對“實證”觀念的批評并視之為中國相對主義史學思潮之濫觴的看法頗值得商榷。

歐戰后,梁啟超的文明一元論主張主要通過其追求的理想社會團體“世界主義的國家”之形式得以體現。梁啟超在早年因受達爾文生物進化論學說的影響,曾把以競爭為生存原則的民族國家視為人類最高且最理想的社會團體[10]專集之四,18。隨著對競爭給人類生活、生存帶來的一系列社會問題,特別是對世界大戰的關注,梁啟超逐漸放棄了以民族國家為人類最高團體的理想,而主張在國家間互助的基礎上建立一個“超國家”的社會團體,也即世界主義的國家。梁啟超說：“把國家當作人類最高團體,這種理論,在今日蒸蒸日進的社會,究竟不能叫人滿意。”若依此種理論,則“國家相互間的利害沖突,就沒有一點法兒制裁救濟,認決斗為絕對正當權利,這不是文明人類一種恥辱嗎?因此之故,國家以上的機關之建設,當然成為很迫切的一種時代要求。”一戰后開始組建的由若干大國組成的國際聯盟,被梁啟超視為由民族國家向世界主義國家過渡的“超國家”組織：“國際聯盟,總算世界主義和國家主義調和的發軔,把國家相互的觀念,深入人心。知道國家意志,并不是絕對無限,還須受外部多大節制。質而言之,國家與國家相互之間,從此加一層密度了。我們是要在這現狀之下,建設一種‘世界主義的國家’。”所謂“世界主義的國家”,就是“要托庇在這國家底下,將國內各個人的天賦能力,盡量發揮,向世界人類全體文明大大的有所貢獻”[10]專集之二十三,128,21。這意味著梁啟超認可以各個國家為基本單位,以人類共同利益為主要紐帶,將全世界連為一體的思想①梁啟超：“以現在之國家保持現狀為基礎,使之各應于境遇而有發達其本能之圓滿機會;同時使相互間發生種種共同利害,其關系愈密接,則其必須共守之規律亦日增,久之則畛域之見漸泯,馴至成為一體。”(《國際同盟與中國》,《〈飲冰室合集〉集外文》,夏曉虹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44頁。)。梁啟超認為,將全世界連成一體,并向人類全體文明有所貢獻,是人生最大的目的,因為“人類全體才是‘自我’的極量。我要發展‘自我’,就須向這條路努力前進”,所以為了實現這個人生的最大目的,國人便需要承受一個絕大責任,即“拿西洋的文明來擴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10]專集之二十三,35。拿西洋文明與中國文明化合成“一種新文明”的主張與他早年主張將泰西文明與泰東文明相會合以成一種新的人類文明的思想十分契合,都是梁啟超世界文明一元論思想的反映。如前所論,世界文明一元論思想體現了以一元論歷史觀為基礎的現代性史學思維,這種現代性史學思維是以存在著獨一無二的整個的、統一的人類歷史為邏輯前提的,即梁氏所謂“全人類之歷史亦為‘整個的’……實則世界歷史者,合部分文化國之人類所積共業而成也。”[10]專集之七十三,104“歷史是整個的、統一的。真是理想的歷史,要把地球上全體人類的事跡連合起來,這才算得歷史。既是整個的、統一的,所以各處的歷史不過是此全部組織的一件機械。”[10]專集之九十九,21所以,以為梁啟超在20年代由此前的文明一元論者轉變成了文化多元論者的觀點,以及認為梁啟超后期頗具后現代歷史思維傾向的說法顯然還有進一步論說的余地。

三、延展中的邅變：梁啟超對現代性史學思維的反思

從以上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梁啟超于20世紀初形成的以提倡進化史觀、用科學精神和方法治史、尋求歷史因果律或因果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延展至20年代而未曾中斷。但這并不排除在此期間其史學思想的確出現了局部的變化,主要表現為對因果律與歸納法適用于歷史學研究范圍的限定,以及對歷史進化內容的修訂。正是這些變化被學界普遍認為是梁啟超開始反省和批判其先前形成的“科學史學觀”,并將其看做是其史學思想在前、后期出現絕大差異的主要標志。實際上,這些變化是梁啟超針對直接源于自然科學的進化論、歸納法、因果律等理論與方法在歷史研究中所受的限制,對其一貫堅持的進化史觀、歷史歸納法和歷史因果律如何在史學研究中準確運用所做的調整,并未對他既成歷史理論的主導思想構成明顯背離。因而,這些變化應被視為梁氏對其先前形成的現代性史學思維的反思。

自發表《中國歷史研究法》起,梁啟超開始逐漸意識到自然科學因果律并非完全適用于歷史領域,因而對其在歷史研究中的適用范圍做了限定。在《中國歷史研究法》的最后一章“史跡之論次”中,梁啟超因主張歷史為人類心力所造成,而人類心力之動乃極自由而不可方物,因而難以用“物理的或數理的”因果律來完全支配,遂對用自然科學所屬的因果律來駕馭歷史的做法產生懷疑：“嚴格論之,若欲以因果律絕對的適用于歷史,或竟為不可能的而且有害的,亦未可知。”梁啟超懷疑的對象是自然科學因果律在歷史學中的適用性,但他仍然認為歷史中存在因果律,只不過歷史因果律有別于自然科學因果律,這種區別主要基于自然科學與歷史的不同,即自然科學的事項常為反復的、完成的、普遍的、超時間空間的,歷史事項反是,常為一度的、不完成的、個性的,且恒以時間空間關系為主要基件[10]專集之七十三,111-112。正是在區別自然科學與歷史、自然科學因果律與歷史因果律的基礎上,梁啟超接著在《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中指出,歷史不受自然科學所屬的因果律或必然法則的支配：自然、文化分別是因果律和自由意志的領土,因果律是“必然的法則”,“必然”與“自由”是兩對立的極端,而歷史是文化現象的復寫品,也是人類自由意志的創造品,顯然不受因果必然法則的支配[10]文集之四十,2-3。但是,歷史因果律與自然科學因果律的區分并未對梁啟超的歷史觀發生顯著影響,因為二者的界限隨即在他關于歷史現象之文化種、文化果的區分中被淡化。在梁氏看來,與歷史等同的文化之總量中含有文化種、文化果兩部分,其中,文化種不受自然科學所屬的因果律支配,而文化果之現象卻可由它來駕馭：“文化種是創造活力,純屬自由意志的領域,當然一點也不受因果律束縛。文化果是創造力的結晶……現在變為‘環境化’。成了環境化之后,便和自然系事物同類,入到因果律的領域了,這部分史料,我們盡可以拿因果律駕馭他。”[10]文集之四十,5這意味著梁啟超認為,自然科學因果律能夠部分地適用于歷史研究。對于梁氏而言,既然歷史包括不受因果法則支配的“文化種”部分,那么,“欲以因果律絕對的適用于歷史(文化種、文化果之合成)”則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歷史同時還包含了受因果法則支配的“文化果”部分,所以自然科學因果律在歷史研究中仍有其適用處,只不過其適用性應該做出明確的限定。

同時,他在《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中還對歸納法在歷史學中的適用范圍做了限定,并對歷史進化的內容做了重新規定。他認為,歸納法的主要工作是求“共相”,然而史跡是人類自由意志的反影,歷史因各人自由意志之內容的不同而決然不同,因而史家的工作專務求“不共相”,歸納法在史學界的效率只到整理史料而止[10]文集之四十,1-2。梁啟超對歷史進化內容修訂后的結果是,認為除了“人類平等及人類一體的觀念”及“人類心能所開拓出來的‘文化共業’”是進化的之外,其余的都是循環的。他主要從兩個方面來論證歷史是循環而非進化的：其一,從人物比較的方面來說,歷史很難說是進化的,因為時代后起的人物并不一定比在先的人物進化①梁啟超：“說孟子、荀卿一定比孔子進化,董仲舒、鄭康成一定比孟、荀進化……無論如何,恐說不去……說黑格爾比康德進化,倭鏗、柏格森、羅素比黑格爾進化,這些話都從那里說起”,“所以從這方面找進化的論據,我敢說一定全然失敗完結。”(《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第5-6頁。);其二,從物質文明的發展方面來說,也很難說歷史是進化的,因為在他看來,一方面,物質文明的發展并不能給人類帶來特別舒服的生活;另一方面,物質文明發展了之后還可能會再失掉[10]文集之四十,6。不過,從人物比較方面來證明歷史是非進化的做法,并不能說明梁啟超此時與其早期的進化觀有多大的區別,因為梁氏早年的進化觀原本就是建立在群(人群)之概念的基礎上的,其進化指的是整個人群的進化而非個體人物的進化：“蓋人類進化云者,一群之進也,非一人之進也……進也者,人格之群,非尋常之個人也。”[10]文集之九,9實際上,真能說明梁啟超的進化觀有所變化的,是他在后期否定了以物質文明的發展程度作為衡量進化與否的標準,而僅提倡“人類觀念”與“文化共業”的進化。梁啟超對歷史進化內容的修訂,與他對因果律和歸納法在歷史學中的適用范圍所做的重新限定一樣,都受到他所謂歷史為人類“心力”或自由意志所造成的思想之影響,既如此,那么,歷史進化的內容當然就不是物質文明的發展,而只能是作為觀念形態的“人類意識(觀念)”和“文化共業”。

梁啟超之所以認為歷史為人類“心力”所造成,是因為他認定“心力”是一種最偉大的神秘力量,對歷史的進化或發展產生重要作用①梁啟超：“心力是宇宙間最偉大的東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性”,它能被人類用來“改良或創造環境……若不承認這一點心力的神秘,便全部人類進化史都說不通了。”(《非“唯”》,《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第82-83頁。)。但是,梁氏并未把“心力”當作歷史創造的唯一力量,而是認識到人的“心力”或自由意志的運作需受到“物力”或外在環境的影響和制約,強調歷史是人的“心力”在“物力”所允許的范圍內進行創造的結果。梁啟超曾說：“無論心力如何偉大,總要受物的限制,而且限制的方面很多,力量很不弱。”[10]文集之四十一,82“心的運動,其速率本非物的運動所能比擬,故人類之理想及欲望,常為自然界所制限”,“心的進展,時或被物的勢力所堵截而折回,或為所牽率而入于其所不豫期之歧路”,故“人類常感環境之變化,不能與己之性質相適應。對于環境之不滿足,遂永無了期。歷史長在此種心物交戰的狀態中,次第發展”[10]專集之七十三,116,121,117。正因為強調“歷史在心物交戰的狀態中次第發展”而未忽略歷史發展內涵著“物”的因素或受外界環境的影響,梁啟超才未完全否定歸納法、因果律在歷史學中的適用性。雖然在梁氏看來,作為人類“心力”產物之現象獨特而又毫無規則可言的歷史,無法完全依靠以求共性為特征的歸納法加以研究,也不完全受因果必然法則所支配,但他并不絕對反對歸納法、因果律等科學方法、原理運用于歷史研究,只是不承認它們在歷史研究上的萬能,而對其適用性加以限制罷了。而且事實上,他也并未因限制科學方法、原理在歷史研究上的運用而走向歷史相對主義乃至懷疑歷史學科學性的道路上去。歷史是關于人生的學問,而對于梁啟超而言,“人生問題,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必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的,卻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所以,在他看來,在研究以人生為內容的歷史問題時,自然是：“關涉理智方面的事項,絕對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關涉情感方面的事項,絕對的超科學。”[10]文集之四十,23,26就此而言,梁啟超對因果律絕對適用于歷史的懷疑,以及他對歷史歸納法的適用范圍及歷史進化的內容所作的限定,不但不能說明他對歷史學科學性的懷疑,反而是其對歷史學的科學性進行深入思考的表現。

四、結 語

嘗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自命的梁啟超之思想雖然屢變,但這并不意味著梁氏史學思想曾經歷顛覆性的轉折,其史學思想雖常有變動,但變化之中亦自有其恒定之處。梁氏早年形成的現代性史學思維,即屬其史學思想之恒定部分。梁氏史學思想在20年代前后發生的改變,實際上是對其既成現代性史學思維之不可通解處所做的調整,應該把這種改變或調整看做梁氏對其現代性思維之反思。但梁啟超對現代性史學思維的反思并不徹底,如他對進化史觀的反思,只是對歷史進化的內容做了重新限定,而未能對進化觀念本身的可能性與合理性做出新的認定;他對歷史因果律反思的結果,主要是對自然科學因果律在歷史學中的適用范圍做出限定,并將歷史人為地分割成受自然科學因果律支配的“文化果”和不受其支配的“文化種”兩部分。這種分割導致他曾為歷史因果律與自然科學因果律所做的區分及其在歷史研究中的意義漸趨消解。同樣,他對科學主義歷史認識論的局限,也即在歷史研究中做到絕對客觀之不可能性也缺乏清醒的認知。梁啟超的反思雖不徹底,但他在其所處的那個時代能夠對現代性思維在史學研究中的局限有所察覺并努力糾偏,這已屬可貴之舉,而且其所做之努力也并未使自己走到認可歷史相對主義乃至否認歷史學科學性的地步,此點對于我們今天反思現代史學尤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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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書學.中國現代史學思潮研究[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273-2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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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梁啟超.飲冰室合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3.

The Logic of Modern ity and Its Transformation in L iang Qichao's Historical Thought

Xie Jin-d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Liang Qichao's historical thought of modernity,w hich was fo rmed in the histo rical revolution of the early 20th century and includedmainly the advocacy of the view of evolutionary histo ry,the p romotion of the scientific historical theory of know ledge that emphasized the acquisition of the true facts by using the scientific spirit and method to study history,the exploration of the law or relationship of the histo rical cause and effect and the p roposal of the unified civilization,extended to his remaining years w ithout interrup tion.In the 1920's,Liang Qichao made some revision in the app licability of the induction and the law of cause and effect in the histo rical teaching and the exp ressing way of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This revision,w hich has been considered the demonstration that Liang's histo rical thought changed greatly in his late years,did not deviate greatly from Liang's historical thought of modernity fo rmed in his early years and should be considered the transfo rmation inside his histo rical thought of modernity.

Liang Qichao;histo rical thought;modernity

K09

A

1001-6201(2010)01-0078-08

一、關于梁啟超史學思想變化的諸家說

2009-05-05

東北師范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重大攻關項目(NENU-SKA 2007002)

謝進東(1979-),男,安徽徽州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趙 紅]

作為中國史學由傳統向現代轉變的積極推動者,梁啟超被視為中國新史學的主要奠基人。梁公治史,以中國的前途與命運為基點,其“以史論為政論”的論學風格在20世紀初的中國實由時勢促成。因此之故,他的論史思想常伴隨時勢的變遷而漸生變化。目前,學術界對梁氏史學思想的變化一面有過分夸大的傾向,普遍認為它在20年代前后發生了差異絕大的變化,而對其承續的一面卻關注甚少。本文認為,梁啟超早年在“史界革命”中形成的歷史理論之主導思想大體可以歸入現代性史學思維之范疇,這一現代性思維自形成之初直至梁氏晚年并未出現中斷。其間,梁氏史學思想雖有變化,也只是對其現代性思維的反思,而未改變其史學思維的現代性特征。

晚近學者對素以繁富多變名于學界的梁啟超之史學思想多有論及。論者大多傾向于認為梁公于歐游后或20年代前后在歷史觀、歷史認識論及史學方法方面都發生了差別較大的變化。許冠三在《新史學九十年》(該書初版于1986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指出：任公的史學界說由最初的“與自然科學分庭抗禮的歷史科學和述人群進化并求其公理公例的科學的史學”,至《研究法》出而變為“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較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之學,后來又以“互緣”代“因果”,且公開表示,連服膺30年的社會進化論也“不敢十分堅持了”[1]。胡逢祥亦指出：梁啟超的歷史哲學本是建立在進化論基礎上的,但后來卻對此發生了動搖,雖然并未完全否定進化論,卻將其適用的范圍大大縮小,并由此對歷史因果律也表示懷疑[2]。張書學認為：梁啟超因受新康德主義者李凱爾特的影響,從1923年發表《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起,對其“新史學”階段形成的進化論和因果律提出懷疑和否定,并對其先前形成的以“實證”為基本理論依據的方法和治史旨趣進行了批評。張書學因此將梁氏此一時期的史學思想視為中國相對主義史學思潮的濫觴,即認為它為以“否定客觀的歷史認識的可能性”為特點的相對主義史學在中國的興起奠定了理論基礎[3]。張越亦強調：梁啟超在歐游途中,因親身感受到了西方的文化氛圍,接觸到了西方不同的哲學思想流派和各種歷史觀點,因而回國后,開始對其早年形成的進化史觀產生了懷疑,進而否定歷史發展中的因果關系,造成了他一生中前期和后期史學思想的變化[4]。朱發建著重探討了梁啟超圍繞“科學史學”觀在歐游前后發生的轉變：梁氏1918年前往歐洲游歷,由于接觸到當時歐洲思想界對西方“科學”文明及其價值觀的反省,對國內盛行的“科學崇拜”產生了疑慮,遂在1920年回國后開始反省自己從前在“科學主義”思潮影響下形成的以“進化史觀”、尋求歷史公理公例、求得歷史因果關系,用科學方法與精神治史為主要內容的“科學史學”觀念,區分歷史學與自然科學的性質,限定歷史進化的范圍,質疑歷史因果律,界定歷史歸納法的限度,重新詮釋“科學精神”,這是其對中國史學“科學化”路向的深入思考[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