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導演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于1959年拍攝的《賓虛》獲32屆奧斯卡提名十二項,最終獲包括最佳影片、導演、男主角、男配角、攝影、美工置景、服務設計、剪輯、音響、特技、配樂共十一項金像獎,創下奧斯卡歷史上迄今仍未被打破的最高得獎紀錄,這個紀錄直到1998年才由《泰坦尼克號》以及在2004年由《魔戒3》追平,至今沒有片子超過。
這部長達220分鐘的巨片是根據劉易斯?華萊士(Lewis Wallace,1827-1905)成書于1880年的小說《賓虛—基督的故事》改編而成。故事講述了發生在猶太耶路撒冷地區時間跨度約三十三年的事情,講述了一位名叫猶大?賓虛(Judah Ben-Hur)的猶太王子在羅馬的殘酷統治時期,拒絕出賣自己的民族和同胞,以幫助羅馬政府耶路撒冷新任總督的指揮官梅薩拉(Messala)的統治,于是遭到了這個兒時好友的背叛陷害,梅薩拉找借口將賓虛流放,將賓虛的母親和妹妹關進地牢。在家破人亡的境遇下,滿懷內心的仇恨,賓虛歷經千難萬險終于復仇。這只是整部片子中“明”的一個故事,另一個“暗”的故事是關于耶穌的,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說耶穌的故事更完整,因為片子是以耶穌的誕生開始,又以耶穌的死和復活結尾,影片的結尾字幕和開頭字幕相呼應,使用了米開朗基羅著名的西斯庭教堂穹頂壁畫《創造亞當》,這樣形成了一個包孕式的結構。片中這一明一暗的兩條線交織著發展,賓虛經歷著人生的大起大落,處事態度分為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一段打碎原有觀念的轉折情節,而促使他每一次思想的轉變都可以看到它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基督教義的啟迪。也可以說這是一個主人公在基督里成長的故事。
此片一改以往圣經故事片說教的風格,從一開始就充滿的戲劇張力,到矛盾沖突越來越激烈的展示,到情節發展的抑揚頓挫,都可作為古典電影敘事手法的典范。對古羅馬統治時期羅馬皇權不可一世的再現,以賓虛這個身名顯赫的猶太貴族為代表所折射出猶太民族所受的苦難,這些都很容易讓觀眾感受到此片的史詩品質。正如許多對該片的介紹詞中所提到的它是一部史詩巨片。可是,影片最后耶穌蒙難后顯示神跡,賓虛一家驚奇地發現,生命的光澤重新回到他們的臉上,可怕的麻風病突然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情節使一部史詩電影在最后關頭轉變為神話!這部影片的經典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它是史詩還是神話呢?作者和導演讓這部作品二者兼具又有何用意呢?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卻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楚地了解這部片子的文化意蘊。
史詩是一種以長篇敘事為體裁講述英雄人物(來源于歷史或神話中)的經歷或事跡的詩。“史詩”這個詞在現代語文中,多用來指虛構的文藝作品,其特點是背景龐大、人物眾多,涉及大量的虛構地理,時間跨度大的敘事作品。巴赫金在《小說理論》中提出長篇史詩的體裁特征首先表現為描寫一個民族莊嚴的過去;其次,長篇史詩淵源于民間傳說;再次,史詩所表現的世界與歌手的時代橫亙著絕對的史詩距離。[1]
什么是神話呢?簡而言之,神話就是一個民族口耳相傳的傳說,表達該民族對宇宙、萬物、人類起源的理解。馬克思的闡釋認為神話是“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神話產生于遠古時代,“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2]神話與宗教有其內在關系,事實上,神話可以說是早期的宗教,德國哲學家、美學家卡西爾說:“神話從一開始就是潛在的宗教。” 加拿大學者諾思洛普?弗萊在其著作《批評的解剖》中指出“基督”這一概念本身就是一個典型的神啟意象,“基督既是上帝又是單個人,又是上帝之羊、生命之樹;他是生命之藤,我們則是藤上的分枝;他是被建筑者所丟棄的石頭,而重建起的神廟則意指他站起的身體。”同時弗萊指出:“在文學發展中,神啟意象適用于神話模式……它們把讀者引向文學的核心——未經置換變形的隱喻的和神話的世界。”[3]
不論是用“史詩”還是“神話”來描述《賓虛》這個視覺文本,我們都是在用它們的比喻意義。我們也不難發現它們也并非涇渭分明,存在重合交叉的地方。因此無論是用史詩還是神話來描述它都有一定的道理。《賓虛》確實史詩般的再現了猶太民族處于羅馬殘酷統治時期所受的深重苦難,同時也用藝術的手法表現了耶穌基督的降臨、傳道、蒙難,這些宗教史上和人類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因此我們也可以說這是一部包裹在史詩外衣下的正統宗教片,它成功影射了文化斗爭,新舊理念更迭。
從作品的體裁入手了解了它的本質內容以后,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從創作者和所反映的內容之間“橫亙著絕對的史詩距離”來揭示該影片背后的文化現象。
劉易斯?華萊士是印第安人,參加過美國內戰的戰士,也是政治家、外交家。他與美國政治家兼演講家羅伯特?英格索爾(Robert Ingersoll,1838-1899)的相遇直接促成了該小說的寫成,當作家聽到了羅和朋友們關于“上帝、耶穌、神性”等問題的激烈討論,羅高舉唯理論的大旗不容樂觀地預測了基督教的終結。作家汗顏于自己對這些問題的一無所知。
而當時美國社會又是一副什么樣的圖景呢?19世紀中期美國完成了工業革命,具有得天獨厚發展工業的條件,工業革命激化了北方工業資產階級和南方種植園主之間的矛盾,促使了美國內戰的爆發,結束了奴隸制。南北戰爭后,美國財富出現了驚人的大規模的增長。在思想文化界,實用主義(Pragmatism)逐漸發展成為一種主流思潮。對法律、政治、教育、社會、宗教和藝術的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實用主義認為,當代哲學劃分為兩種主要分歧,一種是理性主義者,是重感情的、理智的、樂觀的、有宗教信仰和相信意志自由的;另一種是經驗主義者,是不動感情的、憑感覺的、悲觀的、無宗教信仰和相信因果關系的。實用主義則是要在上述兩者之間找出一條中間道路來,是經驗主義思想方法與人類的比較具有宗教性需要的適當的調和者。[4]實用主義者認為自己是多元論的,既忠于事實,又不反對神學觀點。實用主義最初發生在英國和美國的哲學家中,在20世紀初,在美國發展成一種運動,并且蔓延到歐洲大陸,主要是法國和意大利。
受此哲學思潮的影響,自由主義神學盛行,人們高揚理性,以理性為信仰的試金石,在閱讀《圣經》時,宣揚“去神話話”,否認基督的神性,只強調基督的道德典范,認為憑借基督的道德典范即可建立人間天國,而摒棄福音中的童女生子、基督三日復活、福音書神跡等具有神話色彩的內容。
當華萊士先生認真地研究《圣經》中關于耶穌基督的記載,和當時的羅馬帝國歷史背景以及猶太巴勒斯坦等細節時,他對上帝和耶穌基督的觀點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華萊士改變了原先只是想作為一種消遣來寫一本關于耶穌的書的想法,他不同意他的朋友羅伯特所說的一切,并且用他的書去告訴人們事實是怎么樣的。1880年成書后從銷售量和被讀者接受的程度上都證明了它的成功,《賓虛》在作者生前就賣出二百多萬冊,而直到現在,此書仍在再版發行。
而出品于1959年的電影《賓虛》又有著什么樣的創作背景呢?隨著二戰的爆發,戰爭的殘暴摧垮了人們建立人間天國的美夢,自由主義神學已經式微,在普世范圍內福音派神學興起,重新強調《圣經》中的神跡。而此時在二戰中飽受戰爭創傷的人們需要虔誠的宗教信仰對他們的精神救治,需要對為人類釘十字架的耶穌基督的皈依與信靠。就象影片中一樣:不論是羅馬統治者犯下的罪惡,還是賓虛和他的猶太民族心中的苦毒,皆需耶穌基督的救贖。
從以上的創作背景去了解這部影片,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它的史詩特質和神話元素,知道它們是創作者的獨運匠心。而從基督教的產生和對《新約圣經》教義的了解,也是加深對這部影片理解的關鍵。
基督教脫胎于猶太教,產生于古羅馬,是古代希伯萊文化與古代希臘文化融合的結晶,它對古希伯萊和古希臘文化有許多吸取和繼承,也受到了許多限制和影響,還有對這兩種文化的拒斥批判和推陳出新。基督教實際上是把猶太教和希臘思想完美地結合在一起,成為宗教與文化關系中的一個有趣現象。這在《新約圣經》中有充分的體現。基督教強調來自心底的愛,不只是對自己的愛,對自己信仰的神的愛,而是對他人的愛,甚至包括對敵人的愛。耶穌讓人們放下手中的劍,拿起寬容,因為愛是比暴力更為強大的力量。
這部片子闡述了耶穌關于愛的思想,盡管耶穌在影片中只展現了一個背影和模糊的臉,但我們知道他無所不在,第一次,賓虛在快渴死的時候禱告:“我的神啊,求你救救我!”,耶穌就自然而然地出現在他的面前,給了他一瓢水飲用。那個羅馬軍官看到耶穌的時候,竟然不敢直視他的平和,暴力在愛的面前退卻。第二次,賓虛在救執政官的時候,執政官對賓虛說:“你的神救了你,也順便救了羅馬軍隊”。第三次,耶穌在死后升天的剎那,因著艾斯特對耶穌的信心,治愈了賓虛母親和妹妹的麻風病。神從來沒有離棄過賓虛。
影片中最震撼人心的場面也是全劇三個高潮之一的競技場車馬大戰。細心的人應該會發現,梅薩拉有犀利的戰車,有健碩的馬,但是御馬的方法是用鞭子,用鞭子狠狠抽打;而賓虛是用“愛”來駕馭馬,他根本就沒有帶鞭子。而最終我們看到的結果是愛對暴力的完勝。梅撒拉最終死在了車輪下。這是惡的必然結局。而勝利者賓虛得到了上帝的眷顧,完成了對自己靈魂的救贖。梅撒拉在臨終前向賓虛透露了他母親和妹妹仍活在麻風谷的訊息,使本已絕望的賓虛重燃與家人團聚的希望。此時,基督教的“寬恕之道”取代了原先的“個人仇恨”成為主宰影片最后半小時的中心思想。編導將整個故事從個人恩怨提升到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民族斗爭,終而點出超越國界的宗教救贖精神才是解救世人罪惡的根本之道,使全片的藝術層次達到了一種哲學境界,而非單純的英雄故事。
綜上所述,影片《賓虛》生動再現了一頁發生在古羅馬時代的基督教文化發展史。它的成功得益于有一個好的故事框架,高超的藝術表現手法,影片的三段結構展開得很隱匿,銜接過渡自然,每段都有一場高潮戲。三段高潮互為因果,層層推進。最后一個高潮已成為電影史上最杰出的耶穌受難的再現。影片的主題思想反映出與時代精神的契合,這類宗教題材的電影在二戰后安撫了人們飽受戰爭摧殘的心靈,但是我們有理由相信以傳統信仰為主題的文藝作品會暢行不衰,因為信仰畢竟代表著人類對生命和存在的終極意義的一種探求。
[1](俄)M?巴赫金.《小說理論》[M]. 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德)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導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3](加)諾思羅普?弗萊.《批評的解剖》[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
[4](美)理查德?羅蒂.《實用主義哲學》[M].林南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