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冷齋夜話》看山谷詩法

惠洪，或作慧洪，字覺范，號寂音尊者、甘露滅，是宋代著名的詩僧，生于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卒于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在宋代的詩僧中，惠洪卓絕不凡，曾被推為“宋僧之冠”[1]。惠洪與宋代的文人士大夫交往密切，多詩酬唱和，尤其與江西詩派諸位詩人過從甚密。他雖然沒有被呂本中列入《江西詩派宗社圖》，卻被方回在擴大了的江西詩派中列入，“宋蘇、梅、歐、蘇、王介甫、黃、陳、晁、張、僧道潛、覺范（惠洪），以至南渡呂居仁、陳去非……亦老杜之派也?！盵2]

惠洪對江西詩派詩人多有推崇，其中尤以黃庭堅為最。在惠洪詩話的代表著作《冷齋夜話》中，涉及山谷者多達27條，尚且不包含《冷齋夜話》輯佚中所涉山谷者。[3]其中原因，《四庫全書總目題要?冷齋夜話提要》論述頗精：“是書雜記見聞，而論詩者居十之八，論詩之中稱引元祐諸人者又十之八，而黃庭堅語尤多。蓋惠洪猶及識庭堅，故引以為重。”[4]惠洪與山谷多有交往，可說是同時代之人，那么通過《冷齋夜話》來了解山谷就很有必要。筆者欲借《冷齋夜話》而略窺一斑，對山谷詩法進行探討。

一、游戲自在的意趣

山谷論詩，繼承了鐘嶸在《詩品序》中的觀點：“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5]山谷在《道臻師畫墨竹序》中云：“所遇于世，存亡得喪，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發(fā)于書；所觀于物，千變?nèi)f化，可喜可愕，必寓于書?！盵6]詩書同旨，山谷主張詩歌應(yīng)該表現(xiàn)詩人的性情，無論悲喜存亡得喪都可訴諸詩歌。同時他也指出“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正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比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詩之美也。其發(fā)為訕謗侵陵，引頸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為詩之禍，是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保ā稌踔d朐山雜詠后》）[7]可見山谷認(rèn)為強諫、怨忿都非詩之旨，這也就是他批評東坡詩“短處在好罵”的原因了。

那么有怨忿、不平當(dāng)如何呢？山谷又提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聞，情之所不能堪，因發(fā)于呻吟調(diào)笑之聲?！保ā稌踔d朐山雜詠后》）[8]主張以游戲的筆墨來對抗生活中的丑惡，以調(diào)笑來對抗生活中的痛苦。而在看似游戲的筆墨中，山谷獨抒機杼，創(chuàng)造出華妙的詩境。《冷齋夜話》卷二“韓歐范蘇嗜詩”條云“韓魏公罷政判北京，作《園中行》詩：‘風(fēng)定曉枝蝴蝶舞，雨勻春圃桔槹閑。’又嘗以謂意趣所見，多見于嗜好。歐陽文忠喜士為天下第一，嘗好誦孔北?！峡统M，樽中酒不空’。范文正公清嚴(yán)，而喜論兵，常好誦韋蘇州詩‘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凝清香’。東坡友愛子由，而性嗜清境，每誦‘何時風(fēng)雨夜，復(fù)此對床眠’。山谷寄傲士林，而意趣不忘江湖，其作詩曰：‘九陌黃塵烏帽底，五湖春水白鷗前?！衷唬骸裴閴m土烏靴底，想見滄州白鳥雙。’又曰：‘夢作白鷗去，江湖水貼天?！肿鳌堆菅拧吩娫唬骸弦八逃谔?，中有白鷗似我閑。’”[9]山谷以白鷗自比，創(chuàng)造出通脫靈動，而又意趣橫生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山谷的《演雅》詩就是他呻吟調(diào)笑的杰作[10]，是他在“情之所不能堪”時略帶心酸的微笑。

二、以俗為雅，以故為新

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山谷嘗與楊叔明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捏聚放開，在我掌握?！盵11]可以說，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經(jīng)過山谷、圣俞的倡導(dǎo)之后，幾乎成了宋代的共識。周裕鍇先生在《宋代詩學(xué)通論》中曾云：“‘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并非要將詩拉回學(xué)術(shù)語言或日常語言形式，而是以‘陌生化’的語詞運用來強化詩的超常性質(zhì)”，“它能因其非詩的常規(guī)而獲得一種創(chuàng)造性變形的藝術(shù)效果，在陌生和困難的審美感覺中，詩歌語言找回了它的新鮮感和刺激力”。[12]

《冷齋夜話》卷四“詩言其用不言其名”條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荊公、東坡、山谷三老知之。荊公曰：‘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此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也。東坡《別子由》詩：‘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山谷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衷唬骸Z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世事等朝三?！裎濉?，今之蹙融是也?！逗鬂h》注云：‘常置人于險處耳?！痪渲小邸撸烙炔荒芙??！Z言’者，蓋其德之候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王荊公欲革歷世因循之弊，以新王化，作雪詩，其略曰：‘勢合便疑包地盡，功成終欲放春回。農(nóng)家不驗豐年瑞，只欲青天萬里開。’”卷四所引的這些詩作，以事物的功能作用或形象性質(zhì)來代替事物的名稱，或以喻依代喻旨，或以謎面代謎底，或以具體代抽象，充分運用借代語、歇后語、熟語，而不一語道破，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是“以俗為雅”的典范。

另如，《冷齋夜話》卷四“詩用方言”條：“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dāng)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太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紐是也。‘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川峽路人家多供事烏蠻鬼，以臨江故頓頓食黃魚耳。俗人不解，便作養(yǎng)畜字讀，遂使沈存中自差烏鬼為鸕鷀也?！龟@更秉燭，相對疑夢寐’，更互秉燭照之，恐尚是夢也。作‘更’字讀，則失其意甚矣。山谷每笑之，如所謂‘一霎社公雨，數(shù)番花信風(fēng)’之類是也。江左風(fēng)流，久已零落，士大夫人品不高，故奇韻滅絕。東晉韻人勝士最多，皆無出謝安石之右，煙飛空翠之間，乃攜娉婷登臨之。與夫雪夜訪山陰故人，興盡而返；下馬據(jù)胡床，作三弄而去者異矣?！狈窖缘氖褂貌粌H極大地增強了詩歌表意的能力，而且使詩歌產(chǎn)生了趣味，“作詩用方言，就好比在一群謙謙揖讓的君子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被發(fā)左衽的狂士，這狂士反而顯得超凡脫俗”[13]。山谷詩中的“一霎”，“數(shù)番”都是方言，不僅沒有削弱詩歌的味道，反而為詩歌平添了別樣的情趣。

三、奪胎換骨

“奪胎換骨”是對宋代詩壇影響頗大的一條詩歌理論，最早就是見于惠洪的《冷齋夜話》卷一：“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模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庇纱丝梢姡焦纫庾R到了“人才”之“有限”與“詩意”之“無窮”的矛盾，希望找到一種方法來解決二者之間的矛盾，這就是“不易其意而造其語”的“換骨法”與“規(guī)模其意形容之”的“奪胎法”?？梢哉f，“奪胎換骨”是宋人在唐詩藝術(shù)豐碑的壓力下窮極思變的產(chǎn)物。[14]

文學(xué)史上歷來對“奪胎換骨”的理論褒貶不一，經(jīng)千年而聚訟紛紜。金代王若虛在《滹南詩話》中對山谷大加撻伐，云：“魯直論詩，有‘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喻，世以為名言。以予觀之，特剽竊之黠者耳。魯直好勝而恥其出于前人，故為此強辭，而私立名字。夫既已出于前人，縱復(fù)加工，要不中貴?！薄肮胖娙?，雖趣尚不同，體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辭達理順，皆足以名家，何嘗有以句法繩人者。魯直開口論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處。而門徒親黨以衣缽相傳，號稱“法嗣”，豈詩之真理也哉？”[15]需要指出的是王若虛的指責(zé)很大的原因是由于江西詩派末流模擬剽竊的惡習(xí)，責(zé)任不應(yīng)由山谷來承擔(dān)。另外，金宋兩代“宗蘇”與“宗黃”的差異也是產(chǎn)生爭執(zhí)的原因。雖然指責(zé)很多，卻也恰可窺見“奪胎換骨”理論的巨大影響力，而宋詩也確實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唐詩的美學(xué)風(fēng)范，讓千年的讀者在閱讀詩歌之余多了一份理性的思索，中國詩歌史上也才出現(xiàn)了與“唐音”相抗衡的“宋調(diào)”。

也許瑞士語言學(xué)者沃爾夫?qū)?凱塞爾的一段話應(yīng)值得我們珍視：“當(dāng)一位作家不是自己創(chuàng)造他作品的內(nèi)容而向外面去告借，這并不是缺少獨創(chuàng)性的標(biāo)志。”[16]當(dāng)唐詩的巨大山巒橫亙在宋代詩人面前的時候，吸收唐詩的有益成果，使詩歌較之唐詩更加深刻，可能比另起爐灶更加切合實際，也更加有效。

四、注重?zé)捵?、煉句、煉?/h2>

惠洪在《冷齋夜話》中，大量征引了山谷的詩句以及對詩歌的評論，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山谷對詩句的苦心經(jīng)營。山谷尤其注重?zé)捵?、煉句、煉意，往往有出奇制勝的效果，下面筆者舉出三點論證之。

1、句中眼

《冷齋夜話》卷五“句中眼”條云：“造語之工，至于荊公、東坡、山谷，盡古今之變。荊公曰：‘江月轉(zhuǎn)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衷唬骸凰o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瘱|坡《海棠》詩曰：‘祇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衷唬骸覕y此石歸，袖中有東海?！焦仍唬骸私灾^之句中眼，學(xué)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鄙焦炔粌H對句中之眼大加稱頌，也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加以運用，如“秋水粘天不自多”（《贈陳師道》）中的“粘”字，“春去不窺園，黃鸝頗三請”（《次韻張詢齋中晚景》）中的“窺”字和“頗”字，都是“句中眼”的典范。

2、注重含蓄

《冷齋夜話》卷十“詩忌深刻”條云：“黃魯直使余對句，曰：‘呵鏡云遮月。’對曰：‘啼妝露著花?！斨弊镉嘤谠娚羁桃姽牵粍?wù)含蓄。余竟不曉此論，當(dāng)有知之者耳?！被莺樗鶎χ浔簧焦戎肛?zé)不夠含蓄，可見山谷作詩，含蓄是重要的審美要求。如著名的《寄黃幾復(fù)》“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就是注重含蓄的佳句，詩人在詩句中注入了對友人深刻的思念之情，卻不用明白的語言道出，讓人去體會綿長的友情，讀來令人感動不已。

3、疏離常規(guī)，獨抒胸臆

山谷在《贈謝敞王博喻》中說：“文章最忌隨人后?！庇衷凇兑杂臆姇鴶?shù)種贈丘十四》中說道：“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鼻笮虑笞兙统闪松焦鹊淖杂X追求。《冷齋夜話》卷四“詩比美女美丈夫”條載：“山谷作《酴醿詩》曰：‘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若出類。”面對前人都以美女比花的慣例，山谷以美丈夫比花，可謂獨出己見。當(dāng)然恰當(dāng)與否另當(dāng)別論，山谷也招致了后人不少的批評。筆者認(rèn)為，這是山谷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必經(jīng)之路，正如梅圣俞進行題材創(chuàng)新時所難免付出的代價。

綜上所述，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記載了許多與江西詩派，尤其是與山谷有關(guān)的詩歌和詩藝評論，保存了一些比較珍貴的材料，對我們深入了解山谷和他的詩歌主張有重要意義。同時，惠洪在《冷齋夜話》中也體現(xiàn)了他作為詩僧的獨特審美情趣。也許正如毛晉在《冷齋夜話跋》中所說：“《冷齋夜話》雖微瑣零雜，如渴漢嚼榴子，喉吻間津津如酸漿滴入，所以歷世傳之無窮也。”[17]

[1]吳之振《宋詩鈔》，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08頁。

[2]《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98冊，集部別集類《桐江續(xù)集》卷三三，《恢大山西山小稿序》。

[3]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據(jù)中華書局1988年版《冷齋夜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得來。

[4]《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610頁。

[5]周振甫《<詩品>譯注》，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0年版，第15頁。

[6][7][8]《文津閣四庫全書》第372冊，集部別集類《山谷集》，第213頁。第255頁,第255頁

[9]惠洪，朱弁，吳沆《冷齋詩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后文若無特殊說明，凡引《冷齋夜話》原文，均引自此書)。

[10]參看周裕鍇《宋代<演雅>詩研究》，文學(xué)遺產(chǎn)，2005年第3期。

[11]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04頁。

[12][13][14]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99頁。

[15]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23頁。

[16]凱賽爾《語言的藝術(shù)作品》，陳詮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頁。

[17]毛晉《冷齋夜話》跋，《冷齋詩話?風(fēng)月堂詩話?環(huán)溪詩話》，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82頁。